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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她同情地看着谯平,安慰一句:“就算不杀,等它们化成蛾,也是不吃不喝,活不了几天的。”
    谯平“哦”一声,心里多少释然了些。
    他忽然轻声叹口气,自语道:“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众生劳碌,焉知不是像这些蠹蚕一样,自以为满腹经纶,经天纬地,到头来不过作茧自缚,成为别人身上一寸衣罢了。”
    罗敷瞥一眼谯平的侧颜。刚来白水营的时候,她觉得谯公子只是天性清冷淡然。然而过了这一阵子,他似乎愈发显得忧郁了,时时发出些一叶知秋般的感慨。
    这话太高深。罗敷不敢接。今晚王放应该来授课,她想着,到时向他请教一下,谯平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忽然听到蚕舍外面微有动静。有人在探头探脑的往这边看。谯平一转头,那人又急匆匆的离开了。
    谯平微有不快,叫道:“韩虎,见了主母也不来拜见,成何体统?”
    门外的人被叫住,只好磨磨蹭蹭的回了来,见了罗敷,定睛看了一眼,然后马马虎虎一拜,笑道:“果然仙女一般,不愧是主公之妻小夫人,韩虎有礼了。”
    这个叫韩虎的,是个体型高大的壮士,皮肤黝黑,一双手粗糙硬结,看起来能徒手拧断一个人的脖子。两只脚更是不同寻常的大,如同踏着两只小船。
    罗敷以前听谯平说过。这人是马贼出身,惯会翻山越岭,有日行百里之能。因此被派出去寻找东海先生,最近方才归营,还没正式拜见过秦夫人。
    但罗敷头一眼看到这人,心里便生出一股不太舒服的直觉。
    韩虎看她的眼神,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毕恭毕敬,而是……带着些玩赏的意味,甚至略显咄咄逼人。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的对视,短短一句话的寒暄,但罗敷还是不自觉后退一步。
    忽然又意识到,他方才在蚕舍外面窥视了许久,焉知是不是在看她?
    她十分确定,倘若自己是布衣民女,在路上让韩虎碰见了,他多半会不惮于上前调戏骚扰的。
    她迅速还礼,然后微微转身,假装查看吐丝的蚕,不再跟这个韩虎目光接触。
    谯平也察觉到此人有些无礼,轻轻一皱眉,跟罗敷说一句:“莽人不识礼数,主母海涵。”
    然后跨步往外走,叫上韩虎:“你许久不在营里,这两年的见闻,也只跟我汇报了寥寥几句,现在倒有时间闲逛走,去中庭,我给你分配些事做。”
    这个小插曲,罗敷没太放在心上。毕竟白水营里不乏粗人,性格恶劣的也不在少数。
    她关心的另有其事。入夜亥正,她低声跟着王放念完几篇书,忍不住提个话头,问了出来。
    “谯公子心里有事。我不敢直接问,但这阵子,外面往来的书信都增得多了。他几次问起我桑蚕之事的收成,仿佛要急于用钱。还有……壮丁操练的时间似乎也变长了……”
    如果说白水营是个大田庄,谯平就是现任的田庄主,事事都要考虑得面面俱到,才能保证这个田庄的稳定运转。
    王放听完她说,却是不以为意,笑道:“阿姊观察倒细。”
    “我不信你没看出来。”
    他轻轻一吐舌头,似乎是抑回了一句插科打诨的话,点点头,正经说道:“总归是应付时局罢了。时局乱,白水营也得做好准备,以期在非常时期自保。以往三年里一直是这样的,你不必多虑。”
    罗敷见他说得轻描淡写,忍不住问:“时局怎么乱了?”
    过去她在邯郸城外作一介小民,关心的从来是自家口粮够不够,官府赋税涨不涨,对于“时局”的理解,也不过是一些遥远猎奇的流言。
    譬如长安某个奸臣被杀了头,尸体肥的流油,让人在肚脐上点灯,烧了三天三夜还没烧完老百姓只对这些感兴趣。传完八卦还不忘点评一句:现世报!
    王放没那么低级趣味。见她果然求知若渴,才低声说:“朝廷内乱,长安已被焚成一片废墟。天子出逃,下落不明。”
    罗敷一双眼霎时睁老大。第一反应是不信。
    不是天子吗,为何似乎混得比她还落魄!
    她想象不出,会有地主被管家欺负,家业烧了不说,自己还得背井离乡的逃出去?
    但看王放的脸色,显然不是逗她。实际上,自从教《女诫》那天差点捅了篓子,他便十分小心谨慎,恨不得吾日三省吾身,再不敢有不正经的言行。
    王放见她被吓住了,严肃的神情里,还是免不得闪出一点点得意。
    “……总之,这叫做时局不稳。万一波及到邯郸,咱们白水营也不能坐以待毙,是不是?所以子正兄要做什么,咱们听话便是,不用多想……”
    罗敷静静听他说完,目光垂下,指尖描着帛书上一句“君子和而不流”,微微挑衅地朝他一笑。
    “嗯,所以你……还是打算随波逐流,旁人让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一句话也不多问?”
    王放明显一怔,然后叩桌而笑。
    “阿姊让我做什么?”
    她却也答不出来。但以她有限的认识,觉得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向王放这样,会读书有见识的人,不是都应该……志向高远,做点有意义的事?
    不求帮着白水营分忧解难,最起码,不能像现在似的,整日跟鸡牛羊马打交道,并且还乐在其中吧。
    她自己没读几篇书,充其量认识两三百个字,可也从书中学到了不少名人名事,知道有学问的人通常不甘于平淡。有人胸怀远大,齐家治国;有人入仕做官,光宗耀祖;有人自己不爱热闹,挑个地方设馆收徒,培养出青史留名的学生。
    别说她了。阿弟张览才上了两年学,但要是敢这么不求上进,舅母非把他揍得两眼发黑不可。
    王放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他毫不脸红,下巴一扬,答道:“早就说了嘛,我生性疏懒,念书是阿父按着我脖子念的,又不是我自己乐意。再说,我也只会出馊主意,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
    当年主公失踪时,十九郎这孩子年不过十五,正是叛逆出格的青葱年纪,三天两头的不见人影,每隔十天半月就得毁件东西。让他读儒家经典他偏不,整日在故书堆里找八卦小故事看。
    当时全营上下急得团团转,正在商量如何寻主公,十九郎一边改装他那小弹弓,一边却来一句:“既然阿父都不管我们了,大家散伙正好。大厦将倾,就让它倾,难道还一天到晚扶着吗?”
    大伙当即全都黑脸。就连对小孩最耐心的颜美也呵斥一句:“小孩子莫要乱说!我等怎能无义至此!”
    谯平知道他近来痴读老庄,满脑子被“无为”荼毒过甚,当即命令:“回书房去,把五经背熟了,再许你来开会。”
    “五经”指诗、书、礼、易、春秋洋洋数十万字,其中不乏佶屈聱牙之言,就连孔子本人也未必复述得出。王放至今没背熟。
    也就至今无权对营中事务建言献策。
    王放觉得这样挺好。他有自知之明,要真让他管点正事,白水营不定被祸害成什么样。
    ……
    罗敷还没想好该如何评价,忽见王放眉峰一紧,隔着几案,伸手就要捂她的嘴。手到半途,才想起来不能碰她。悬崖勒马,赶紧转了个半圈,伸到他自己唇边,食指一竖。
    她赶紧咽回没出口的话。这才听到墙外似乎有沓沓的脚步声,而且越走越近!
    她第一反应是明绣。这丫头住得离她最近。又被她听见声音了?
    王放也皱眉,赶紧轻轻收拾几案上的东西,一边嫌弃地用口型说:“这个阿毛……”
    但他随即住口。脚步声沉重而缓慢,不像是个妙龄女郎。而且没有往门边走的意思,而是直接停在了窗前,不动了。
    似乎是在聆听什么。
    罗敷立时脸色白了。
    王放反应飞快,扑的吹熄了灯烛,屋内漆黑一片。随即越过几案,一把揽住她腰,几步抱上床榻。过程无声无息。
    与此同时,窗户笃的一声轻响,被人熟练地撬开了。
    窗帘微微掀起,一个男人轻轻翻窗落地,吐出一口粗浊的气。
    第30章 美人
    罗敷发现自己在忍不住发抖。是个夜闯她闺房的暴徒?倘若……倘若王放不在, 倘若她此时在枕上安眠, 今日会是何结局?
    但王放在场,情况也不见得好了。且不论让人发现她“不守妇道”的隐秘事,她清楚地听见一声金属微响。那人带了刀!
    王放也心跳飞快, 指尖出汗,陷进她肩头肌肤。心里面不断闪过各种可能的结局:不反抗暴徒得手, 罗敷有难,名声扫地;反抗暴露自己, 名声扫地;撇下她自己逃猪狗不如……
    窗帘放下, 屋内便是伸手不见五指。陌生的脚步声摸黑前行,迈过地板上的坐垫,准确地朝着床榻而来。
    王放感到她身子微微颤。也管不得什么不冒犯她的保证了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都保证了些什么。
    轻轻背上拍一拍, 让她别紧张, 免得失控出声。
    然后他手上加劲,把她轻轻推躺在床上。他自己也伸展躺下, 后脑勺准确地找到了她的小枕头。丝绵柔软, 左右桂花香。
    他心中有数,左手再移两寸,往下一罩,准确地盖住她口鼻,捂住了那一丝细微的呼吸声。一掌温热。指尖触到她细腻脸蛋,却又是滚烫。
    她没动。王放松口气。还算乖。
    其实他不知,罗敷是吓得懵了,手足发软。此时就算让她起身跑,多半也爬不起来。
    她只觉得,有十九郎在身边,应该比自己孤单一人,要……安全些。他如此安排,应该是有些应对的方法。
    她用力抓床单,感觉手上一点点渗出汗。鼻尖是皮革气和墨香混合的味道。一簇簇呼吸冲打在他的手掌上,又被闷回来,片刻间便让她气短。
    窗外不知什么虫,一声声开始乱鸣,调子愈发快速,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王放数着屋里的脚步声。那人也小心,唯恐碰出声响。小心绕过地上几案,最后一步迈到床前。
    王放屏气,尽量将呼吸放慢,克制着不出太大声音。心跳如同急促的雨滴,冲得他一阵阵头疼。熏香炉里还残余着未燃尽的龙脑,他等那烟雾飘来,猛吸一口,换得胸中片刻的舒适。
    那人只听到床上一个人的呼吸声。心中有数,似乎也伸出手,极慢极慢地往下探。
    触到一张温热的脸。虽不细嫩,却也光滑。颌下线条虽嫌硬朗,却也周正,不失为美人一个。
    王放连牙都不敢咬。忍着一身鸡皮疙瘩,暗自庆幸,来讲课之前,特意修了胡须茬。
    那人满意,似乎是一声低低的笑。然后突然下手,捂他的嘴!
    王放张口一咬。嫌那手上有毛,没用太大力。
    趁他抽气缩手,一骨碌翻起身来,抄起屏风侧面的铜香炉,用力一砸!
    哗啦啦香料掉落,满室异香。接着咚的一声闷响。也不知砸在了暴徒的什么部位。但听一声闷哼,扑的一声,人倒了。
    王放这才出一口气,用力搓了搓脸蛋,一脸厌恶掸掸手。
    然后床上爬两步,将罗敷扶起来。她双手冰凉,几乎稳不住身子。
    他刚想开口安慰两句,只听地上??。那人竟是体格强于常人,慢慢的爬了起来!
    王放反应急速,弯腰,摸黑再一炉砸过去,砸到一个柔软的臀股部位。
    只听得踉跄脚步声,那暴徒身手不逊于王放的敏捷,显然也已提前计划得当,一次未能得手,立刻翻窗逃逸。窗跟下一阵青草折断的簌簌声响,虫鸣戛然而止。
    王放起身便要追。但听身边喘息急促,袖子被轻轻拉住了。
    罗敷几乎喘不过气来。今日之事,已经是她一生中到此为止,经历过的最恐怖的一件事。
    一个暴徒跑了,焉知没有接应的第二个!
    她眼中几乎是恳求:别丢我一个人在这儿。
    窗帘大开,淡淡星光洒入,显得她眼中水汪汪的柔弱。
    王放也立刻想到此节,瞬间权衡,还是放弃了追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