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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莫咸呆立在那里,望着弟弟和那些豪富一一拱手致礼,恨不得立即逃走。那些人也都认得莫甘,知道他旧日名声,都有些不自在,个个勉强抬手还礼。
    王豪笑着说道:“莫老弟如今是新任知县衙前宾幕,最得倚重。明年是闰年,朝廷照例又要重新勘量田地,知县委命莫老弟主掌此任,我们各家的福缘财路便全在莫老弟手掌间了。今年桃花宴咱们就不斗了,换作接风宴。各位好生敬几杯,莫老弟欢喜,咱们才能欢喜。”
    那七个豪富听了,忙纷纷开酒瓶,斟满杯,上前敬酒。莫咸则一直呆立旁边,怔怔望着,心里搅作一团,翻涌不已。
    他这弟弟自幼被父母娇宠,从来任性胡为。父亲亡故后,越加没了顾忌,整日在外间游荡,典卖田产,肆意挥霍。他家原先有千亩良田,莫甘一年便能荡掉一二百亩,人都唤他“莫裤子”。莫咸眼看着家业就要败尽,几次要析户分产,但父亲临终遗命,让他们兄弟莫要析户分产,一定要互亲互爱。母亲又连番哀哭恳求,他只得一忍再忍。可没过几年,弟弟竟将家中剩余的田产全部赌尽。莫咸气恨之极,见弟弟回来,抓了根木锹,冲上去要打死弟弟。莫甘却毫不避让,反倒笑着让他打。莫咸越发恼怒,手却半晌都下不得,空举了一阵,只能丢了木锹,放声大哭起来。莫甘反倒过来劝他:“哥,不怕!我有好几注大钱握在手里。不过,你嫌我赌,我便先不去动那些钱,只在赌上翻一道手给你瞧瞧。我输得去,便赢得来。家里应当还有些钱?十贯、二十贯都成,你拿了跟我一起去应天府,咱们做一回大局,把输掉的田产全都赢回来。你不信?我在爹灵牌前起誓,你便再信我最后一回,若输了,我便跳进汴河!”
    莫咸绝望之余,被弟弟说动,背着家中仅剩的最后十八贯钱,跟着弟弟一起去了应天府。莫甘寻到一伙旧日赌友,一起瞄准了一个富家子弟,做成赌局,只用了一晚上,便将那子弟家中六百亩地全都赢了过来,并逼着那人一起去府衙中交割完契。莫甘将一半分给那几个赌汉,自己和哥哥拿了三百亩地的田契,一起搭船,欢喜归家。
    自始至终,莫咸都只是跟着瞧,一个字都没言语过。回去夜船上,他都仍有些惊怕。弟弟莫甘却得意无比,买了些酒肉,和他在船舱里,靠着窗边吃酒赏月。弟弟吃得酣畅,满嘴炫耀起他那些荒肆事迹,并劝莫咸何必自苦,该和他一起挥霍。莫咸越听越厌,只能不住劝弟弟饮酒。莫甘吃醉后,伏在船舷上。莫咸见他睡得酣畅,闷恨犹豫了许久,终于发狠心,将弟弟拖抱起来,一用力,推入了河水中。等船已行了两三里地后,他才假意嚷起来。那些船夫忙停了船,跳下水去寻,自然寻不到。
    莫咸上岸后,迅即又返回应天府,寻了个牙人,将弟弟赢来的那些田产一块块全都卖掉,将钱兑成银子,背回了家。弟弟典卖出去的那些祖田,能赎还的,全都赎还了回来,剩余的新置买了一百多亩,总共虽不及当初家产三分之一,却也已经大好。他尽心操持家业,辛苦十八年,才挣到今天这等家业。
    弟弟莫甘竟然没有死。莫咸望着弟弟与那几个豪富对饮笑谈,全然想不出这十八年来弟弟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如今又做了新知县幕客,来这乡里勘量田土。莫咸回想弟弟将才那笑容,似乎并不知晓自己将他推下了船,也没有丝毫记恨之意。
    他正在忐忑,弟弟莫甘忽然转身又走过来,开了他那瓶御酒封口,斟了两杯酒,端过来递给他一杯,而后笑着说:“十八年不见,我这做弟弟的得好生敬哥哥一杯。”莫咸忙接过酒杯,尽力笑着,一同仰脖饮尽。莫甘又连斟了两回,喝过之后,才又笑着说:“哥哥能来这九豪宴,自然已是豪富。哥哥可记着当年咱们在应天府那约定?”
    莫咸一听,顿时失色。那年他跟着弟弟去应天府,做那局之前,莫甘说:“咱们得事先定好,一旦做成这事,便依照父亲临终遗命,不论穷富,此生决不析产分户。谁若违约,只能得四分之一家产。”莫咸当时已近绝望,析不析户于他而言,并无分别,便点头答应。莫甘立即去借来纸笔,请了客店主人作保,写了约书,强要莫咸画押,莫咸无由推拒,便画了押。那约书,兄弟两个各留了一张。回去船上,莫咸将弟弟推下河后,随即将那纸约书也丢进了水中。
    时隔十八年,兄弟重逢,弟弟竟提及此事,自然是要来割夺家产。莫咸胸中顿时腾起一阵恨,却不能表露,望着这个弟弟,说不出话。
    莫甘却斜眯起眼,用手指了指自己怀间,笑着说:“言语过耳忘,墨字百年新。那约书,我仍好好揣在这里呢。”
    莫咸越发慌怒,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弟弟却又斜眼一笑,随即转身跟其他人吃酒去了。莫咸全身虚颤,再站不住,忙坐到那长桌下首边,抖着手抓起酒瓶,斟满了酒,自己一杯一杯连饮数盏,酒水洒得满桌满襟。好在那几个豪富和莫甘围在一处欢饮谈笑,谁都没有留意他。不一刻,他竟将那两瓶御酒全都喝尽,他原本酒力就浅,醉得头脑晕沉,趴在那桌上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摇醒,是王豪:“老莫,出了一桩祸事,你家二弟死了。”
    莫咸原本仍在晕醉,猛听到这话,如一根钢针从脑顶刺下,顿时惊醒过来。这时已经过午,日光暖亮刺眼,那些仆人和妓女全都不在,后院里只有王豪和七个豪富,每个人都面露惊慌。莫咸有些发蒙,忙问详情,王豪说:“将才我那管家老孙去角上那个茅厕,见你家二弟躺倒在地上,以为他醉倒了,忙去扶,却见你家二弟身子冰凉,已经断气——”
    一听“断气”二字,莫咸先是一阵惊怔,但随即抖着嘴,半晌说不出话,竟忍不住哭了出来。如同被人推下冰窟窿,眼见便要淹冻而死,却得上苍哀悯,伸手将他救了上来。身旁那些人全都望着他,恐怕无人知道他是惊怕之余,欢喜而泣。
    哭过一场之后,他才渐渐平缓过来,怕被人瞧破心思,仍旧垂着头坐在那里。王豪这才又缓缓道:“老孙发觉之后,没敢惊动其他人,偷偷来回报给我。我将仆从妓女全都支开,和在座诸位商议了一阵。大家都觉着,这事万万不能透露出去。这是桩命案,混杂之中,又不知凶手是谁,咱们恐怕都得受牵连。死者是你胞弟,你看该如何处置?”
    莫咸犹豫半晌,才苦着脸低声说:“你们诸位看怎么好,便怎么办。”
    八个豪富顿时松了口气,王豪又说:“将才我们已商议好,令弟尸首既然在我这里,便由我来处置。等到傍晚,天色暗下来,寻一个身量相当之人,穿戴了令弟衣帽,骑马离开这里。人见了,只认得出衣着身形,却辨不清样貌。”
    莫咸这时正巴不得,忙垂头哭脸点了点头。于是,诸人一起呆坐,候到天色暗下来。王豪去唤来一个身形与莫甘大致相似的仆人,让他穿戴了莫甘的衣帽,和诸豪富一起告辞离开王豪宅院,各自骑马乘车,离开了皇阁村。
    莫咸回去后,让雇来的那厢车车夫将名厨和名妓送回应天府,自己则独自呆坐在卧房里,回想这场桃花宴,竟如黄泉会一般,心里又沉又乱,不知是悲是怕。
    过了几天,没听到任何动静,他才渐渐安了心。却没料到,不久王豪便一病而亡。他去吊唁,王小槐竟凑过来悄声跟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家弟弟被埋在哪里?我告诉你,就在河边那块界石下头。”他一听,顿时毛发寒立。王小槐却笑嘻嘻望着他,又说:“那张契约就揣在他怀里,那可是杀人罪证。”
    他越发惊得头皮一阵阵寒涨,望着眼前这个瘦小孩童,不敢相信,却又不敢不信。周围还有许多人,他不敢多语,慌忙离开了那宅院。回去后,始终惶惶难安,想差人去挖开那界石,却又怕被人察觉,原本没有干系,反倒惹出罪祸。再一想王小槐,更怕他四处去乱说。一个念头渐渐从心底生出,必得除掉这个孽畜。
    于是他借水渠之事,让村东头那八家去杀了王小槐,可那八人尽都是软脚汉,迟迟没有动手。直到正月,那七家豪富竟又约他会面,说他们已经商议好,得一起除掉王小槐,这样才能保住那些褶子田。莫咸正巴不得,忙点头赞同。其中一个姓裘的得知了一个讯息,王小槐正月十五要去汴京看灯,那时正好下手。这事仍得同担干系,每家都出些钱,一起寻人去办了此事。莫咸点头附和,拿出了二十贯钱,听任那姓裘的安排。
    过了几天,王小槐果然被杀,莫咸却不知究竟是哪一头得的手。他原以为,王小槐一死,便再无患惧。谁知得知死讯后,心里反倒沉坠难安,却不知是为弟弟莫甘,还是为王小槐,或是为他自己。
    紧接着,王小槐竟还魂闹祟,他家院里清早落了许多栗子。莫咸越发惊惶,听说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驱祟,忙也赶去求问。陆青见了他,凝视良久,那目光寒水一般,让他不敢直视。半晌,陆青才缓缓开口:“晋卦向上,人心向下。路无穷尽,力有终极。鼫鼠贪畏,动止皆失……”最后,陆青教他驱邪之法,让他去对那轿子说一句话,他听了,后背顿时汗湿:
    “进得一阶荣,损却三分宁。步步无穷已,魂魄何所归?”
    第二章 明夷
    夷者,伤也。日入于地中,明伤而昏暗也,故为明夷。
    ——程颐《伊川易传》
    杜恩在桃花宴上见到莫甘,也是猛惊了一跳。
    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仔细一瞧,那人神色间虽少了浪荡气,样貌也初现老态,但的确是当年那个“莫裤子”。及至看着莫裤子走向莫咸,叫了声“哥哥”,杜恩再无可疑,心里不住惊问,他为何还活着?
    杜恩与莫裤子相识已有二十多年,那时莫裤子是阳驿乡有名的“莫千亩”家的幼子,而杜恩家原先则只是个四等户,家中只有三十多亩地。那年起了洪灾,将他家的房舍田地尽都淹没,父母妻子都被冲走,只剩他和一个幼子。杜恩等大雨稍停,独自撑了块门板,四处寻找父母妻子,最终只寻见父母尸首,妻子则不知所终。杜恩自幼孝顺,不忍抛舍父母遗体,更兼独自一人,难养活才一岁多的幼子,便抱着幼子赶到宁陵县,给幼子胸前插了根草棍,跪在路边,乞求卖儿葬父母。
    莫裤子那天正巧路过,因同在一乡,隐约有些认得他,便停住脚,问了缘由,随即笑着说:“你这孝心虽好,慈心却差。自家孩儿让别家去养,哪里有亲生的好?少不得受苦受虐。你不过是要一副棺椁,我舍给你。”
    “多谢小员外。只是——安葬父母,做儿的得靠自家气力,若白用了小员外的钱,这孝便不是真孝了。”
    “你卖儿便是真孝了?”
    “小人是实在没法子,毕竟这孩儿是我亲骨血,卖了他,也算他在祖父母跟前尽了小小一片孝心。”
    “你这不是孝,是呆。这么吧,我也不白舍给你,算是借给你。等洪水退了,你家的田仍在那里,你再慢慢还我。”
    “可那洪水不知何时才能退,就算退了,我家那些田地,不知还能不能耕种。小人生来只会耕地,做不来其他营生。借了员外的钱,不知道如何归还。”
    “嗐!说你呆,你真是呆!不过人都说,若欲成得事,除非三分呆。你这呆气何止三分?你是个囫囫囵囵十足呆。这么吧,咱们做笔买卖,我就把你当块呆田,预买你三分收成。往后你得一石,我收三斗。十年八年,总能收回这一副棺椁钱。再多的,便算作利钱。你活一年,我便收一年。如何?”
    “这……成。不过小人听得有句俗话——言语过耳忘,墨字百年新。小员外若真愿帮小人,就立个字据。”
    莫裤子当真带着他,到街口一家相识的锦帛铺,请那店主作保,两人写定契书,一人收藏了一份。随即,莫裤子又去棺椁铺,出了八贯钱,替他买了一副棺椁,雇了辆太平车,去乡里水边找见他父母尸首。没有墓地,莫裤子将他父母尸首运到自家墓地,找了两个庄客,在那墓地边上寻了块空地,安埋好。
    他们父子没有安身之地,莫裤子便让他们暂住到自己家中,供衣供食,并让家中雇的乳娘,帮着照料他的幼子。
    过了几个月,大水果然退去,杜恩家的田地也露了出来。莫裤子又拿出二十多贯钱,替他将那几间被冲毁的草舍翻盖成瓦房,借了头牛和一些农具给他。
    杜恩一向不愿输了志气,感念之余,始终极不自在。因而,他口上从不道谢,心里一直暗暗发誓,一定要加倍偿报莫裤子。由于憋了这股气,他耕作时,比以往越加卖力。一人一牛,原本只能耕二十亩地,他却硬生生独自将那三十多亩地全都耕了出来,每天累得骨头都要酸裂。好在幼子一直寄养在莫裤子家,不必分心照管。
    那年除去赋税,他总共收了四十多石粮。他自家只留了十来石,剩余三十石全都挑到了莫裤子家。莫裤子笑着推辞:“咱们定好的,我收三分,这都有七八分了。”
    “小员外一定收下。这三十石粮,只将将够棺椁钱和盖房钱。牛钱、农具钱、养孩儿的钱,都还缺着。”
    莫裤子只得笑着接下,随即却替他谋到一桩好事。县里有许多学田,佃给人只收三分租,又没有田税,因此,人人都争这佃权。莫裤子和县衙的管事相熟,拿到一百多亩学田,他将这些田全都让给杜恩。杜恩从前哪里敢想这等生利好事?一听便连声推拒。莫裤子却强说了一番,那衙前管事在一旁更是笑骂起来,杜恩这才犹犹豫豫地画了押。莫裤子又四处寻佃客,替他将这些田转佃了出去,一年一亩能得二分租。连指头都不需动,一年便白得五十多石粮。
    秋收后,杜恩瞧着那些佃客将粮一挑挑送上自家门,又惊又喜,更有些忐忑难安。他忙要将这些粮全都驮去给莫裤子,莫裤子却已先上门来,笑着说:“说定的,便不许乱改,往后我只收三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