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风霎时涌起,东君桃眼灼灼,竟在这劫难之时显出风华无数。他笑得散漫,那皮囊间的亦正亦邪尽数被风吹去,变成了坦荡荡的恣意妄为。
“我妹清遥,生无依,死无居。天地对不起她,我便对不起天地。”
“清遥乃血海。”九天君说,“你们共谋天下劫难,怎还能说天地对不起她。东君,你疯魔了。”
他说着抬指,东君双膝承力,竟砰声跪在了地上。
九天君再看净霖,他将灰眸睁开,把痛惜与惭愧皆置于净霖眼前,学做真佛那日的悲悯。
“净霖,回头是岸。”
净霖亦如从前一般地回答:“晚了。”
九天君似是不忍,说:“你仍是不肯放下屠刀?”
净霖顶着这身污秽与狼狈,盯着九天君,说:“你叫我放下屠刀,但我不欲成佛,我甘愿沦落。多少年前我不懂人因何而爱,因此将恨延作此生唯一。可我养了一条鱼,从此恨再了无踪迹。你要我放下屠刀,然而我天生为剑。如要放,须我死。”
九天君霍然起身,梵文跟着旋亮。他俯瞰净霖,说:“你罪恶滔天,既不欲成佛修身,便只有死路一条。”
“既然今日会审,不如话尽前尘。”净霖手腕轻轻晃动,接着声传八方,“九天门八子一父皆有罪。罪在助纣为虐,罪在私欲瞒天,罪在阻挠苍帝,罪在滥杀无辜。在座诸位谁敢脱逃?我等称天称地称三界统将,皆是诛心谎言!”
净霖震荡罡风,长袖鼓浪,他嘲遍天地八方,但见九天君足踏金浪,已然飞身而下。
“你杀父弑君,包藏邪祟。”九天君抬掌时背后巨掌浮影,他说,“你私通苍龙,为祸中渡。今时今日,留你不得!”
净霖说:“善恶终有报。”
那法印轰然盖头砸来,净霖猛踏地面,见九天台砰声下塌,周遭一瞬混乱。
东君便抵膝昂首,高声道:“还不动手!”
吠罗当即踹桌翻出,对颐宁说:“我虽受了点胁迫,却到底见不得美人难过!今日便……”
他身侧哪里还有人,转头一看,却见颐宁陡然挥袖。那乾坤袖间立即涌出殊冉巨身,接着见浮梨化鸟冲出,双兽并驾直冲向净霖。
吠罗当即跳脚:“你也是细作啊!”
颐宁正色谦逊道:“真巧。”
却说净霖身陷那一刻,殊冉已横挡在前,他鼓气吹风。众僧一齐后仰,那狂风肆虐而去,只见九天君掌不留情,已经按了下来。
殊冉巨身扛鼎,又“嘭”地变作了人身。他失色吼道:“其力之大,我扛不住!君上且退!”
净霖腕间束缚不断,浮梨已俯冲而下,口衔净霖,爪拎殊冉便要逃。岂料九天君轻哼一声,那天竟像是轰然而塌,四周云浪劈头盖来,浮梨飞也难逃。
“乌合之众,不自量力。”
九天君巨掌摁下,浮梨只觉得泰山压顶,顿时喷血滚地。梵文四散飞旋,霍然变大,连续掷在九天台各方,将众人围得水泄不通。
九天君跨一步,净霖闷声受力。他汗如雨下,双膝似是承着座山,却迟迟不跪。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1”
九天君笑睨众人,一字一字地说。
“芸生归顺,逆我者亡!”
净霖猛近一步,汗顺鬓淌。
“吾儿又要杀父,可你如今失了慈悲莲,咽泉蒙尘覆锈,连这链子也挣不脱。”九天君说着抬掌,婴孩的啼哭声登时响起,“待我杀了他,慈悲莲便归于我手中。我本欲留你一条黄泉路,你却偏要这般行事。净霖,今日诸人,都要为你而亡。”
金芒登时暴涨于眼前,无数虚幻巨掌轰然盖下。净霖腕间链子被九天君的威力震断,他反手隔空拔出咽泉剑,青光随剑破云而现,雷霆万钧地扫向九天君。
然而风刹那停止。
九天君一指挡剑,咽泉剑“嗡”声崩裂,他说:“不知悔改,你死期已至。”
说罢提掌便打。
净霖腕间莹线倏地亮起,紧接着脚底转瞬狂卷血雾,只听得那梵文墙一瞬破开,龙啸猛地席卷天地。
“既然会死,不如将这一身血肉尽数交给我。我嚼碎了吞下去,从此你我再不分离。”
劲风自上涌下,黑红色的长袍逆风立于梵文墙之上。乌发向后拂尽,露出那双锐气逼人、放浪不羁的眼眸。血雾爆绽他脚下,像海一般的汹涌扑去,无数邪魔俯首麾下,一时间妖孽纵横,天地已然变了色。
“你只须留在我心里,别的哪儿也不要去。”
苍霁随着笑声坠下,九天君门面袭风,见那龙爪已暴起在眼前,跟着风中撕裂,九天君轰然被击中,九天境“砰”声巨震。
风烟散开时,九天君却作一笑,他说:“大魔已诞,秉承天道,诛你应当!我料想你该逃,你却送上门来。”
苍霁说:“内子在前,不敢不来。”
音落只见血色迸溅,龙爪竟拿住九天君的面,带着人擦风重砸在梵文墙。整个墙面应声破碎,梵文飞舞满天。背后群僧齐力出掌,法相向苍霁盖下。
苍霁抬起一臂轰地挡碎,头也不回。
九天君受力却不慌,挥开梵文,阴冷道:“我乃天……”
苍霁嘘声:“我是生来吞天纳地的龙,五常于我乃消遣,戒律于我乃废物。你要做天。”
他邪气凛然。
“那便是用来撕烂嚼碎的阿物儿。”
第125章 红线
云销浪尽,见九天君足踏莲花,金光从血雾中绽出波浪,无上威严震慑着四下邪魔。
苍霁单臂化爪,乌黑鳞片间红色若隐若现。他为化龙吞尽血海,却叫九天君一指封于东海,若非再遇机缘,只怕此刻还埋在水中。当下面对佛光,竟一步不退。
东海诞大魔,东海欲化龙。
净霖不曾料到,这两件事情都是预指苍霁。他见苍霁于群魔之间回首而望,竟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
金莲随波疾掷而来,耳边皆是爆声。苍霁已腾身跃起,血雾紧随其后。梵坛莲水剧烈震动,他俩人皆是大开大合之势,九天台也难承其凶。梵文轰散在九天境,云海间竟响起了阵阵雷鸣。
吠罗要与人厮杀,却被人绊了一跤。他一个前滚翻站起身,正欲发作,却见东君收脚抬手。
“干什么!”吠罗对他防备颇深。
东君扬扬下巴,示意道:“给我解开。”
吠罗落了把柄在他手里,纯属不得已而为之,替他解了链,又见他修长白皙的手摊在面前。那手腕粗细正好,吠罗鼻尖顿时有点热,他往后跳了跳,说:“又干什么!”
东君说:“扇子呢?扇子还我。”
吠罗这才在袖里掏了掏,没掏着又摸腰,从腰后拿出山河扇,却见扇面被自个坐成一团墨了。
“你莫不是在上边吐了口水吧?”东君极其嫌弃地拎过扇,啧啧称奇,“我才给了你几个时辰。”
吠罗目光飘忽,便是不敢直视东君。他心里哼,又怕见了东君的脸,哼不出声,于是只扭着脖子说:“一把扇子算……”
话还没完,余光便见得东君一扇打来。吠罗闪避要逃,东君一把拽回他衣襟,两个人撞了正着。
吠罗说:“你打我!”
东君“啪”地一扇打开刀剑,嘴里还要逗着他,说:“我哪里舍得打你?小耗子失心疯!去找黎嵘,他戴罪立功的时候来了!”
说罢一脚踹在吠罗后边,吠罗便倏地滚出刀光剑影,灵敏地奔向追魂狱。
东君嗅着血海的味道,不禁浑身舒爽,他开扇掩面,冲周围客气道:“劳驾诸位闭个眼,大庭广众之下,在下也怪羞涩的。”
他话音方落,殊冉便立刻蹲身抱头,冲左右大喊道:“他乃血海凶相,万不可正视!”
只见东君桃眼一挑,面倒不变,背后却倏然浮现出顶天黑影。那黑影片刻清晰,通身恶眼如梦魇之色。东君凶相一现,诵经声便戛然而止。他扇子稍移,露出面来。背后黑影铺天而涌,将金光一瞬覆盖。下一刻他已闪离地面,直跃向众僧。
“渡人渡妖皆无趣,不如今日渡一渡我。”
颐宁落于净霖身侧,说:“你咽泉可在?”
净霖摊掌而对,说:“如今已断。”
“你生而为剑,你在,剑便在。”颐宁说着眺望浓云密雾间的九天君与苍霁,说,“原本铜铃在侧,必能助你重铸剑身。可如今它已助了帝君化龙,你要铸剑,须得再寻法子。”
“你也知道铜铃。”净霖侧首。
“我送你下界,着实费了一番功夫。那铜铃……”颐宁语顿,说,“此刻不是闲话时,你要铸剑,便须拿回慈悲莲。孩子就藏在君父乾坤袖中。”
净霖再度望去,见苍霁已连破数墙,九天君有不支之状。净霖脚下风起,他几步凌身,青衫顿至苍霁身侧。
两人腕间绑着的莹线在混沌中亮起,苍霁龙爪暴出,另一只人手却精准地握住了净霖。他脚一踏地,便猛地再度凌起。
黑袍猎猎而响,九天君掌盖门面,却见苍霁踏空旋身,净霖当即与他错身,借着他的巨力陡然冲至九天君面前。
咽泉已断,净霖却虚化青芒长剑厉扫向九天君脖颈。九天君抬掌而握,青芒长剑霎时崩碎,他黑眸震怒:“找死!”
法印轰然疾砸,净霖不退,腕间莹线一重,整个人已被倒拽凌起。接着苍霁龙爪已至,猛地承住九天法印,下一瞬空中一沉,法印已崩。
九天君一指向天,一指向地,口中经声震耳欲聋。天地霍然极速合拢,形成天压地盖之势。金光穿破云海雷霆,如同钢针一般骤然疾落。
眼前陡然陷入黑暗。
杀声远在天边,净霖冷汗却猝然滚滑。看不见的威慑仿佛是不可抵抗的天之力,他听见什么裂开的声音。然而这种压迫并未弥漫,因为龙吟顿响于身侧。
净霖的手指在漆黑之中,清晰地感觉着苍霁的手化为龙爪。龙鳞锐利刚硬的触感紧贴而来,净霖指下倏地滑动着冰凉巨物。
“看不见如何是好?”浮梨正踹翻人,回头大喊,“殊冉!火来!”
殊冉不及回答,却见一把伞如幽光而立。华裳抬指向前,说:“追魂狱藏天火炉,击翻它,光明自来!”
醉山僧翻杖扛肩,隔空踏去。
浮梨却道:“时不待人!眼下……”
他们话音陡然变得模糊,风中嘶传而出的是震天动地的龙啸。罡风吹得华裳幽光骤灭,九天境内黑暗一片。
电光火石间,只见无边黑暗中一条巨龙腾身而跃。青芒如铠甲一般覆盖他浑身,他自云间腾起时天地合拢之势也被震退。那巨身超越佛兽,甚至超越东君凶相,大到一时间不见龙尾。
苍龙破暗啸出,净霖居于龙首,两人合力,竟当真有撕天裂地的气势。净霖化出青芒,见那青芒似风一般狂绕龙身,成为天地间唯一亮光。
苍霁突破阻碍,九天君的法界轰然崩塌。他睁眼冷看苍霁啸吟冲来,却探臂而迎。
“你是生来吞天纳地的龙,却不曾想过,你被吞的时候是何等壮景?”
九天君承风大笑,只见他人形融化,逐渐变作通体绕火的巨兽。这兽生狰狞四角,四蹄皆酷似龙爪,一条粗壮大尾如电如火。
“我做真佛之后,方才明白,我是天地,也是万物。”九天君口吐人言,“我知道了世间前尘。区区一条龙,不见古兽,便如此猖狂。今日便要你破鳞破脑,留作餐食!”
九天君化作的犼踏足奔向苍霁,双兽吼声穿云裂石。净霖抵风前望,见九天君的火缠龙身,烧出“噼啪”的爆声,便明白这兽不是凡物。
龙已缠住犼身,净霖青符顶天,为助苍霁,暴雨顿时滚滚而下。双方缠斗,这犼撕咬间龙身竟真的破鳞迸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