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刘煜见少年看着自己笑,笑得人心起微澜,他的目光不自觉地从对方的脸上划过,最后看向简晓年刚刚晒在架子上的东西。
“这是什么?” 他其实并不在意那一丛丛绿油油的叶子是什么,他只是想跟少年说几句话。
简晓年从看到刘煜的一刻开始,脸上的笑意就没消失过,这会儿听到煜亲王竟然会对某种植物感兴趣,立刻扶着木架子回答道:“这是小荆芥,晒干了可以给小老虎填玩具用。”
他早上还见过蒋智,却并没有从长史那里得知任何关于殿下要回府的消息,可见刘煜这次回来没有提前通知府里。
之前拂冬她们也说过,过去煜亲王要带兵操练,习惯一直住在营里,那时候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一次,也是常态。
原本还在数着日子,想什么时候才能再看到自己的病人,没想到突然就见到了……
简晓年把心底的欣喜归咎于自己迫切希望能给刘煜试用新精油,所以一边跟他说话,一边想着煜亲王今晚会不会留下来。
某人听说这东西是给小崽子准备的,眼神立刻幽深了几分,再想想自己刚刚在院子里看到的香薰铜球,心情顿时从初进来时那般明媚,变成一般明媚。
时刻关注着刘煜表情的简晓年发现他面色似乎黯淡了些,再抬头望望日头,怕他是赶回来时晒着太阳了、会有点不舒服,于是就招呼刘煜先进自己的药庐坐坐,好休息一下。
他完全没发现煜亲王殿下是把自己“捯饬”了一下、选了件据说最衬他英明神武的常服过来的。
“您还没见过我的药庐吧?要进来看看吗?正好给您试试新的药油。”
简晓年没有看到刘煜身后跟着人,顺口问了句:“郑大人呢,没跟您一起过来吗?”
郑荣明面上是刘煜的亲卫,实则掌握着王府的暗卫营,与蒋智一样,乃是刘煜的左膀右臂。
因为这个对外公开的身份,郑荣待在自家殿下身边的时间比蒋长史待在刘煜身边的时间还要多。
是以在简晓年的印象里,多半看到的都是郑荣与殿下同在的情况。
再加上他曾经在郑大人身上示范过芳疗的用法,所以对这个跟刘煜一样不苟言笑的高大侍卫有几分好感,把郑荣也当作了自己在王府的“熟人”。
“他没来。”刘煜其实有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简晓年这时候扭头看着他呢,让人很难忍心让少年因没有得到答案而感到难堪。
简晓年闻言,以为郑荣有其它的公务要处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他原本就是随口一问,得到了一个答案自然也就轻轻点点头,然后就做出盛情邀请煜亲王进屋的动作。
刘煜跟着他跨过门槛,走进简大夫的药庐。
说是药庐,其实是把偏院的厢房收拾了干净,整面墙都摆上带抽屉的的木柜子或博古架,好让简大夫分门别类地装上药材和其他用品。
房间里有两张专门按照简大夫吩咐特制的案几做他的工作台,里间还有遮了光以便存放精油和其他贵重物品的暗室。
刘煜没打算去暗室参观,他一眼扫过两张案几,发现上面竟然整整齐齐摆了好多绿叶子,还都是简晓年所说要给小崽子填玩具的那种小荆芥。
刘煜:“……”两个巴掌大点的小崽子,要玩多少铜球,填多少玩具?!
好在简大夫不能听到煜亲王心声,没办法回答他一句“再多也是不够的”,否则某人真的可以后悔进这屋子“参观”了。
就在这时,刘煜突然感到身体有些异样,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简晓年正沉浸在带刘煜进来参观自己“工作室”的喜悦和兴奋中,并没有发现对方的异常。
他拿起几样医者常用的工具,一一展示给刘煜看,就好像跟好朋友分享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一样,希望能引起对方的兴趣和共鸣。
“这是戥子,是一种小称,您可别小看它,用来称量东西,特别方便……”
“这是药碾,握着这两端推一推,就可以滚动石块,比杵要好施力,不过要是量少,还是用杵和臼,免得浪费……”
“对了,上次跟殿下说的新药油,就装在……殿下,您怎么了?”
简晓年正兴致勃勃地取出瓶子准备拿给刘煜,就发现对方手扶着额头,眉头皱起,似有不适。
他赶紧走上前去,轻触刘煜的手,想试试他的体温,看是不是中暑了,却被刘煜一下子抓住了手腕。
还没来得及反应,简晓年就感到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了案几之上。
刘煜高大的身躯将他整个人罩得严严实实,简晓年根本不得动弹,再加上事出突然,他当下完全愣住,不知道对方是怎么了。
那双一向冷静自持的眼睛此刻依旧深邃,但里面却好像关着什么,随时可能控制不住地跑出来。
“殿……殿下!”
简晓年吓得声音都在发抖,他从没有遇过这样的事情,也从未见过这样失控的刘煜,内心极度恐惧的同时,又暗藏几许担忧。
也不知道是在担忧自己的处境,还是担忧让刘煜“发狂”的缘由。
……
哪怕感情世界还是一张白纸,但简晓年毕竟不是真正的十七岁少年,此刻他正陷入如何可怕的境地,只要稍微有些常识的人都能意识到。
但他心中除了恐惧,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他不相信一直沉默寡言但对他非常尊重和配合的那个男人会对他做出恶劣而可怕的事情。
此刻简大夫和刘煜的两个心腹竟然神奇地想到一起去了——他与刘煜有那么多机会独处,说句不好听的,整个王府都是煜亲王的地盘,真想对他“无礼”,何必等到此时此刻?
更何况简晓年自认不是倾国倾城、能够令人思之成狂的美人,论起英俊非凡还不及刘煜本人,哪里值得素来不近美_色的煜亲王为他“破例”呢?
就在晓年努力维持自己所剩无几的镇定、忍不住叫着刘煜名字的时候,对方忽然又闭上了眼睛。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在克制什么,刘煜低垂着头,呼吸甚至比刚刚还要厚重几分。
“殿下?”不知道为何,简晓年觉得这时候的刘煜又可怕又可怜,就好像出于本能咬到他的手而无限自责的小虎崽,让人根本无法冷淡待他。
简晓年带着怯意的温柔声音,似乎让刘煜恢复了几分清明。他始终用手撑住自己,不让自己再靠近那个明显在颤抖的少年。
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立起身来,却没有马上离开药庐,而是冲进了一侧的暗室,然后里面传来了衣帛撕碎和什么重物倒地的声音。
简晓年:“???”
在“趁现在逃走”和“看看刘煜状况”之间犹豫了片刻,一种对他掩盖不住的关心促使简晓年小心翼翼地往暗室走去。
暗室的门已经被刘煜拍得碎裂,外面的光漏了进去。
简晓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房间的正中,一头全身雪白、背后有黑纹的巨兽卧在地上,看上去正忍受着什么痛苦。
它旁边散落一地的是煜亲王的黑色常服,此刻已经从里到外碎得彻底,再也拼凑不起。
简晓年:“!!!”
曾经无数次憧憬过的小虎崽长大以后威风凛凛、霸气无比的样子,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在刘煜面前信誓旦旦说会“喜欢大老虎”的简晓年觉得自己此刻若是拔腿就跑,能很生动地解释什么叫做“叶公好龙”。
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药庐的暗室里什么时候藏了一只大白虎,它从哪个门进去的?
随后想到煜亲王不见了,不禁担心他会不会被老虎吃掉了,但房间里既没有血_腥场景也没有血_腥味——论现场最“惨烈”的,莫过于那套简晓年特别喜欢看煜亲王穿、能衬得刘煜更加英武不凡的玄色常服。
……
蒋智拖着郑荣回到晚枫院,正想要往药庐里走的时候,一个影卫出现在他们面前,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郑荣发现属下脸上有种难以言喻的奇怪表情,意识到了什么,立刻严肃地问道:“殿下呢?”
那个影卫在首领来之前已经斟酌了很久,此刻说出口虽然还有一丝尴尬,但至少表述清晰。
“殿下与简大夫在一起……做事情。”
首领虽被打发走了,但他们却不能不保护殿下,于是按照惯例藏在不会打扰到殿下的距离内,随时戒备。
事实上当房间里传来简大夫一句“殿下,您怎么了”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迅速靠拢,却在进屋的瞬间又马上退开。
——殿下那样对待简大夫……接下来想要做什么,还用得着猜吗?
从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饶是身经百战的暗卫营精英也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他们到底不敢听殿下的“墙角”,又连忙退开了些,正准备想办法跟首领禀报此事,蒋智和郑荣就都过来了。
蒋长史闻言,一时之间差点没有站稳——我的亲殿下啊,这可真是要人命呐!
然而,就在这时,陷入沉思模样的郑荣察觉到了什么,他抬头向药庐方向看去,就看到简晓年扶着门框站在门口,怯生生地望过来。
蒋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自然也发现了简小大夫,他赶紧走上前去,把对方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番。
——衣服虽然看着有点皱,但至少是齐整的,而且简大夫头发未乱……他眼中确实有惧意和迷茫,可依旧清澈透亮,也不见哭过的痕迹,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足以毁灭身心的打击……
蒋长史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嗔怪地看了一眼郑荣——你这些部下都是什么眼神,说话也说不清楚,什么叫“做事情”?把人吓坏了好吗!
影卫:“……”照刚刚那情形,竟然什么都没发生……蒋长史你才真要担心殿下身体吧?!
简晓年见郑荣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终于有一种见了人的心安,他开口道:“你们进来看看吧。”
蒋智闻言意识到事态没有那么轻松,面色立刻严肃起来,他跟着已经开始快步往屋里走的郑荣一起,先进了药庐,又在简小大夫的示意下进了暗室,果不其然看到自家殿下……的另一种形态。
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简大夫,发现这个少年正目露担忧地往这边看,似乎很关心白虎的情况。
——可怜的少年,你先担心担心自己吧……知道了这个秘密,还有没有活命的机会,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
简晓年被送回卧房之后,发现自己应当是被软禁起来了。
他在煜王府除了刘煜的书房不能去,曾经到哪里都不受任何限制,现在却连自己的院子都不能去了。
拂冬和敛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却得到蒋长史的命令,要她们好好照顾简大夫,但不可以让他跨出房门一步。
两个侍女都是见过大场面的,立刻意识到这是简大夫犯了什么忌讳。但既然他还能住在自己的院子,而没有被关到王府的水牢里,那说明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她们不敢问蒋长史,更不敢问简大夫,只能装作寻常,自欺欺人。
小虎崽抱在一起,午觉睡得正香,忽然闻到一股可怕的味道,立刻惊醒。
待见到竟然是简晓年身上带来了这股让它们战栗的气味,又想立刻逃走,又不想抛下简晓年,纠结得在床榻上来回打转。
简晓年只能去清洗了一番,换了干净的衣服,才抱到了圆滚滚的小毛球。
“嗷呜嗷呜~”乖乖见他一直魂不守舍的,遂用小爪爪拍拍简晓年的脸,试图唤来他的注意力。
简晓年抓住了它的小爪爪,捏一捏,觉得特别好捏,忍不住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看着乖乖娇憨可爱的小模样,他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一个骇人的身影,喃喃自语:“白虎为腾,刘氏为姓,翼皇族生而武神,魂魄可视,天命所归……偶有皇族得先祖返魂,天下得大昌盛世……”
这段记载在《翼州笺疏》上的传说,冀州百姓人人皆知。
但若要细问,恐怕普通人很难说清楚什么是“魂魄”——他们连皇族都甚少看到,更何况是极其罕见的“先祖返魂”。
据简晓年所知,“先祖返魂”乃是天降祥瑞,冀州的史记倒是记载过,历史上确有几位皇帝就是先祖返魂。
但他们都是传颂至今的千古名帝,简晓年作为一个“现代人”,十分怀疑这是不是为了保证君_权至上、中_央集_权的一种“修辞手段”。
当时在药庐的暗室中,简晓年太过惊讶,以至于一开始并没有往这方面思考。
但回到房中冷静下来,回忆起见到白虎的前后过程,再细细去品蒋长史和郑大人脸上的表情,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
意识到自己亲眼目睹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简晓年终于明白蒋智眼中的担忧和郑荣眼中的惋惜,是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