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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说完这话,身体里最后的一丝坚持也断裂。黑暗铺天盖地,在明明应该惊慌失措的时刻,她却心底清明,好像灵魂早已经离开身体,追她想要的生活去了。她从没觉得对不起谁,除了吴羡,哪怕再怎么身不由己,她依旧乱了她的家庭。
    昏迷之前,陈当好跟自己说,笑一下。
    这一生很辛苦,结束之前,就跟世界笑一下吧。
    第3章 自人间浸没(二)
    梁津舸出狱之后第一次遇见季明瑞,是在临近西郊的十字路口。活在传说中风度翩翩的男人满身血污,副驾驶上躺着他的情妇。如果他现在掏出手机拍下这一幕,光是卖给媒体就能得一笔不小收入。
    好在他没有,毕竟季先生要是能顺利活下来,那他凭借这份功劳,以后的生活算不上衣食无忧但也绝对不会过得像从前那样穷困潦倒。从一定意义上讲,梁津舸得承认,自己穷怕了。
    救护车铃声大作,街道开始聚集起看热闹的行人。在人群察觉到事态之前,梁津舸嘱咐一起来的人将季明瑞送上救护车,这才低头去看副驾驶上的陈当好。
    第一次遇见陈当好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后来的很多时间,梁津舸常常这么问自己。他会忘记她穿了一条酒红色的裙子,忘记她脸上沾染的血迹,他就只记得他朝着车厢里探身过去,准备像是处理尸体那样把她拖拽出来的时候,她忽然冲他眨了一下眼睛。
    她那样狼狈,连眼睫毛上都糊着血。可是她分明,笔直的看向了他,并眨了眨她的眼睛。
    鬼使神差的,梁津舸朝她伸出一只手。
    弱者形象总能唤起男人的英雄主义情节,此时此刻或许他内心已经觉得自己像是救世主般的存在了。他面色平静的看着她,伸出去的手停顿了两秒,现实主义觉醒,梁津舸在心里跟自己骂了句粗话。
    他为什么要等她把手搭上来,她现在是死是活都不一定。他确定自己刚刚那一眼是幻觉,双臂向前,在抓住她胳膊的前一秒,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换了温柔的动作。
    轻轻的,她的脑袋搭在他胸前,她浑身冰冷,像是没了生息。按照季明瑞的吩咐,她是不能跟随他们去医院的,梁津舸开了一辆破烂不堪的小车,还是临走之前跟朋友借的,他抱着她,一步步的往车那边走,不知道是跑来的时候太急还是怀里的人太冷,他呼吸发紧,甚至有些不安。日光炎炎,就在距离车子还有几步的时候,怀里的人忽然像是惊醒一般,他脚步微顿,偏头,看见她惨白的侧脸。
    他看见她无声的张了张嘴,眼角有泪将落未落。阳光近乎残忍的照在她脸上,她像是被凌迟的妖,无所遁形。梁津舸手臂收紧,他觉得她是痛的,这样的一个女孩,多少都能唤起男人那么点恻隐之心。
    “把眼睛闭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夹杂着步伐里的颠簸。
    她就真的闭上了眼睛,关上车门,梁津舸忽然想起自己刚刚在电话里问季明瑞的那句:“那位小姐,不能送去医院的话,送去哪里呢?”
    发动引擎,车子发出难听的噪音,人群越来越多,不再有人注意到这边。他摸出根烟叼在嘴里,手握上方向盘,觉得心里阵阵恶寒。
    季明瑞说:“那我不管,但她必须活着。她想找死,也得死在我手里。”
    车子起步,梁津舸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上陷入昏迷的女孩,想必季明瑞打那个电话的时候,她就在边上,听到那些话的时候,她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没什么大问题,缝几针就行。”
    灯光昏暗,勉强可以称得上手术室的屋子里,陈当好听见这样的声音。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疼痛和麻木交替着占据她的理智。等到她再度醒来,已经换了屋子,墙壁上有抽烟留下的污渍,白炽灯只开了一盏,在她脚边的位置,眼眶有些酸疼,她费力的眨了眨眼,心底有一个声音略显遗憾的发出一声叹息。
    依旧是人间。
    床边坐着一个年轻男人,侧脸线条硬朗,嘴唇紧闭的时候,有好看的下颌线。他正低头把暖水壶里的水倒到杯子里去,陈当好凝视他,本来想问的是“你是谁”,却又觉得矫情而没有意义,于是她重新把眼睛闭上,眼眶再度一阵酸疼。
    “醒了的话就喝点水。”梁津舸把杯子往床头的位置推了推,低头看她。她临出门之前一定是化了精致的妆,所以现在眼角晕黑一片,整张脸毫无美感。陈当好睁开眼,四目相对,她记起他站在车门外朝自己伸出手的那个瞬间。
    “我没死。”陈当好看着他,声音很轻,不带疑惑。梁津舸刚要点头,又听她依旧用这样的语气问:“季明瑞死了吗?”
    她问这句的时候语气太平淡,就像她眼睛里的神色,死水般毫无波澜。梁津舸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在发烧,把床头的水喝了好吃药。”
    “你是季明瑞的人……他那时候电话是打给你的。”陈当好自顾自的说话,眼神并不落在他身上:“季明瑞一定还活着……”
    梁津舸的眼神落在她脸上,可以清晰看到她眼里的绝望。她睁着眼,像是不甘心又像是心怀恐惧,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只是又重复了一遍:“他还活着……”
    白炽灯光惨白惨白,逼仄的屋子里,好像一切都无所遁形。梁津舸端起杯子,杯里的温水已经降了温度,他把那杯水递到她面前,安慰的话就像是不经大脑控制一样脱口而出:“季先生没死是好的,如果他真的出事了,凭他的势力,你恐怕得生不如死。”
    陈当好没说话,梁津舸便识趣的闭上嘴。他原本不是话多的人,在监狱待了几年出来就更沉默寡言。手依旧伸着,那杯水在他手里渐渐冷却,陈当好始终没伸手去接,他也就这么端着。
    时间在这样莫名的对峙中流逝,终究是有人先沉不住气:“……你把水放下,我不想吃药。”
    “你在发烧。”梁津舸姿势不变。
    白炽灯里有电流的声音,在这样的声音里,他们之间的沉默被无限放大。陈当好死盯着墙壁上的某一块烟渍,可是不管盯了多久再回头,势必能看到他依旧站在那,连端着杯子的姿势都不变。
    所有对峙都得有一个人认输,陈当好只是不甘心,为什么这个人每次都是自己。她缓慢的从床上坐起来,接过那杯水的同时,她仰头凝视他的眼睛:“药在哪?”
    梁津舸把抽屉里的药拿出来递给她。
    他伸着手,被银色铝箔包装的药片静静躺在手心,陈当好也伸出手,示意他把药片放到自己手上。
    这个动作很别扭,倒像是女孩在逗弄着对方玩,梁津舸沉默地看着她,半晌,他用另一只手拿起药片,准备放到她的掌心去。
    陈当好凝视他,在药片即将到达自己手里的时候,她突然向后躲了躲,声音轻轻的,好像情人间呢喃:“帮我剥开,我胳膊痛。”
    她手臂上的确缠着纱布,眼神里带着若有若无的恳求。梁津舸面无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屋子里空气闷热,他鼻尖上挂了一层薄薄的汗。像是思索了一下,他拿她没有办法似的暗自叹了口气,帮她把药片外面的包装扯开。
    陈当好这才重新伸手,她掌心白净,掌纹很浅。五指伸平的时候,可以看见掌心的一颗痣。梁津舸把药片放到她手里,谁知下一秒,她忽然吃痛似的皱了皱眉,胳膊垂下去的同时,药片骨碌碌的滚落到地上。
    饶是再怎么迟钝的人,也该看出她在打什么别的算盘,可不是不想吃药那么简单。水泥地面上本来就不干净,药片沾了灰尘,自然没法捡起来再吃。陈当好抬眼,声音依旧轻缓,倒没有丝毫抱歉:“掉了,怎么办?”
    掉了,怎么办?
    “我去拿药,你等着。”梁津舸转身要走,手刚搭上门把,却听得陈当好在后面问了句:“你叫梁子是吗?”
    他没回头,闷闷地“嗯”一声。
    她声音随即染上笑意:“梁子,谢谢你。”
    门被打开,又很快关上。门里门外瞬间隔绝为两个世界。陈当好脸上的笑容冷却下来,低头看了看,床下连一双鞋都没有。因为这个动作,额角的伤口隐隐作痛,她咬了咬唇,还是掀开被子下了床。
    走廊不长,这里毕竟不是什么正规医院,不过是私人诊所。梁津舸离开之前把门从外面落了锁,怎么想都觉得不放心,不知道是不放心她逃走,还是不放心她再寻短见。
    毕竟那句感谢,怎么听都带着点诀别的味道。
    从大夫那拿了药,梁津舸脚步匆匆往回走,而与此同时,陈当好已经打开了屋子里的窗户。或许她得感谢这个不怎么正规的小诊所,这大概是一个普通的小区,治安规划混乱,屋子虽然在二楼,但是楼下不知被谁家胡乱搭建了一个小窝棚。陈当好没有什么体育天赋,这么看下去还是难免会怕,站上窗台,她深吸口气,忽然听到门口的响动。
    那个人回来了。
    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却觉得不善言谈的男人通常执拗,自己再不跳怕是就得被送回季明瑞身边。她没能跟季明瑞同归于尽,就更不能跟他活着相见。
    陵山位于北方,夏天到了晚上便不那么炎热。晚风把陈当好手心的汗吹的凉丝丝的,她咬咬牙,在门被推开之前,跳上楼下的小窝棚。
    梁津舸开门的时候,屋子里早就空空如也。那杯他倒好的水杯端正的放回桌上,一滴都没有洒。窗子开着,外面月朗星稀,他快步走到窗边,低头往楼下看。
    借着居民楼的灯光,只看得到楼下的小窝棚,想必她是顺着那里逃走的。他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不知要怎样跟季明瑞交差,好在医院那边说他还没清醒,他得在他追问自己之前,把陈当好找回来。
    安静的居民区里,陈当好躲在窝棚角落,听见楼上的窗户被大力关上。她撑着身子站起来,往小区外面走,现在的时间大概是凌晨,街道上车辆零星,行人更是少得可怜。
    她无处可去,世界都是季明瑞的天罗地网。沿着街道,脚底被粗糙路面磨的生疼,进而麻木。她觉得自己现在大约像一只女鬼,凌晨街道,索命红裙,连衣角的鲜血都讽刺的很可笑。当一个人想脱离另一个人的时候,她得有足够的资本自己活下去。而季明瑞在这一点上聪明得很,打从一开始,就切断了她所有后路。
    仰起头,不远处的高层建筑随城市失眠,楼顶的字明晃晃的,让她心底发疼。
    ——明瑞地产。
    陈当好突然在心里发了狠,这城市有什么好?高楼大厦,红灯绿酒,背后藏着多少交易多少背叛。她的家乡又有什么不好,那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忠厚老实的父亲,又有什么让她觉得负担觉得不堪的?她何苦拼命,追求不该属于她的虚荣,把自己一步步推进沼泽里。
    她想,她或许也到了回去的时候了。
    脚下的步子转了个弯,往车站的方向走。按照她现在的速度,天亮恐怕也到不了。陈当好面色平静,像是朝圣的教徒,走过两条街,她看到对面站着的梁津舸。
    红灯刺眼,他站在对面,随着目光交接,她看见他眼底瞬间的松懈。陈当好下意识的转身,可是终究力量悬殊,她知道自己跑不掉的。
    她摸不透这个保镖的脾气,更加不知道季明瑞平日里是怎么吩咐。梁津舸步步逼近,她忽然想起某一个傍晚,季明瑞在餐桌上当着管家的面将盘子里的面条狠狠丢在她脸上。
    男人是这样的。当她温顺的时候,他们便也温柔和蔼,当她不小心触了他们的逆鳞,他们便会换了面孔,仿佛温存和喜欢,都不过是假象。
    陈当好缓缓蹲下身,等待着他走过来,像拉扯垃圾那样把自己带回去。她很累,不论身体还是灵魂。等到梁津舸走近,她没抬头,短暂的沉默里,她听见什么东西扔在自己面前的声音。
    “把鞋穿上,跟我回去。”
    她微愣,偏头看到一双男式运动鞋,很旧,杂牌。余光里,梁津舸脚上穿着黑色的袜子,或许是看她太久没回应,他的声音放温柔了些:“穿上吧。”
    穿上吧,然后跟我回去。
    第4章 自人间浸没(三)
    梁津舸第二次见到陈当好,是在风华别墅。别墅四周绿植遍地,背靠陵山,远远望去山清水秀。他穿着拘谨的西装,年轻的面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挺直了背,等着里面的人叫他进去。
    而在等待的时间里,他不止一次的把目光飘到二楼,落在那个抽烟的女人身上。他忽然回忆起一个月前的夜晚,她穿着他的运动鞋,因为不合脚,走路踉跄。那一路上他们之间一句话都没有说,所以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烟雾缭绕着,梁津舸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知道她一定也在看他。从阳台的角度看下来,她或许连他眼里的忐忑都能看的一清二楚。别扭的把目光偏开,太过炽热的阳光让他眼前有微微眩晕,握紧了拳头,他一动不动的站着,因为深呼吸,胸腔微微起伏。
    他在等里面的人喊他的名字,等他们给他一份正式的工作。季明瑞出事后,明瑞房产的股价波动的厉害,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抽时间来到别墅,足见这个女人在他心里的位置。
    阳台上的女人还在抽烟,她那根烟似乎永远也抽不完。梁津舸不再抬头,余光里,他知道她歪着头端详了自己一会儿,想必表情淡漠。然后那抹身影从阳台消失,无声无息的。
    白色长裙。他恍惚的在心里回放她刚刚的穿着。得体大方,那样好看。她放弃抵抗了是么,甘心跟在季明瑞身边了是么,心里的想法很多,纷纷扰扰让他不得安生。
    他无端觉得失望,像是期待了很久的英雄,却在结尾迫于无奈向命运投降。心里的惆怅还没来得及他细品,大门忽然打开,有管家模样的人皱眉看他:“你进来。”
    他一惊,迅速应了一声,抬脚走上台阶。
    别墅里具体有着怎样的装潢,梁津舸不知道,更不敢看。他笔直的站在大厅里,沙发上坐着季明瑞,那次车祸并没在他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他看上去依旧风度翩翩,带着别人模仿不来的儒雅。
    “你就是梁子?全名是什么?”季明瑞抬眼看他,声音就跟他的外表一样温和。
    “梁津舸。”
    “哪几个字?”
    梁津舸看得出他眼里的笑意,类似长辈的笑意。心里的那根弦却没有放松,他望着他,认真回答道:“栋梁的梁,舸舰迷津的津和舸。”
    季明瑞脸上的笑容加深,眼角浮现出几道皱纹:“好名字。你多大了?”
    “二十六。”
    “本地人?”
    “本地人。”
    “他们说你之前坐过牢,原因是什么?”
    “负债。”梁津舸顿了顿,再开口时依然是平稳的语气:“不过现在已经都还清了。”
    “那就好。”季明瑞点点头,似乎不想再绕弯子,坦诚的看向他:“这个别墅是给当好准备的,她性子倔,你之前也跟她接触过了,我不多说。白天这边你守着,晚上交给管家就行,我那边有别的安排随时叫你。当好每周要回学校上一次课,你负责接送,不能出任何差错。除了上课之外,她不能离开这个房子半步,你记住就行了。”
    梁津舸认真点头,身上的西装让他觉得闷,下意识的伸手在领带上扯了几把。季明瑞见状轻笑,一边起身一边拍拍他的肩:“以后上班不用穿的这么正式,有需要的场合我会提前通知你。”
    “那位小姐,怎么称呼?”梁津舸转身,望向季明瑞的背影。后者脚步停下,似乎略微惊讶,刚要开口,就听到楼梯上传来的声音。
    “陈当好。”
    顺着声音,梁津舸转头,和女人的目光对上。他终于看清楚了她的长相,大眼睛,柳叶眉,唇色清淡,很是古典,跟那天医院里满身血污的样子判若两人。她说完话之后便慢慢走了下来,随着走近,她的眼神落在梁津舸身上又轻飘飘的离开,往季明瑞眼里望去:“帮我办退学手续吧。”
    “这个没得商量。”季明瑞眼里透出不耐,抬手看了看表:“过几天下课之后到酒店去,时间地址我会发给梁子,别跟我耍心眼,除非你想死第二次。”
    陈当好没做声,只是识趣的不再说话。偏过头,她空洞的眼睛环顾四周,最后落在梁津舸胸前的领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