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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难怪说文工团挑人是万里挑一了,这会儿从全国招进来的人数就能看得出来其严格程度。所以,能进文工团的, 都是样貌和才艺并举的, 哪个底子都不差。
    施纤纤带着蒋珂和于怡姗进宿舍,宿舍里另外两个新兵昨天就到了, 这会儿还在收拾各自的行李,堆的床上柜子里桌子上哪都有东西。看到有人进来, 互相都不认识, 两个人只站过来, 却不知道该怎么招呼,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施纤纤作为这里领头的老兵,又是来带新兵熟悉环境的,自然把四人叫到了一处,看着她们说:“以后你们就是一个宿舍的战友了,互相认识一下吧。”说罢叫蒋珂,“小蒋同志,你先来。”
    蒋珂对于这个新环境也不是来就能适应,她也不是自来熟的性子,便笑得很有礼貌,和另外两个女孩子说:“我叫蒋珂,来自北京,是一名非常普通的胡同姑娘。”因为于怡姗在来的路上就算认识了,不必再特意介绍。
    蒋珂简单说过,于怡姗便接着说:“我叫于怡姗,你们记不住的话,就记个‘愚公移山’的成语也成。我和蒋珂一样,也是北京人,之前是读舞蹈学校的。”
    蒋珂和于怡姗自我介绍完,另外两个女孩又接着做自我介绍。
    蒋珂看着她们,一个个子小小的,比她还显纤弱瘦弱,穿着鹅黄色的绒线衫,整个人气质异常娇软。她是个上海姑娘,叫叶湘,说起普通话来也是嗲音很重,和她浑身的气质很搭。而另一个开口说话的时候面上总有些腼腆,小麦色的皮肤,笑起来牙齿很白。她长得不差,但站在叶湘旁边,便被叶湘衬得异常朴素。她腼腆地笑着说自己是个来自陕西一个小县城的农村姑娘,叫刘兰翠。
    初次见面的互相介绍,也就能说这些简单的东西。说多了也没意义,其实就这么点,转过头很快也就忘了,压根儿不能都记住。
    等她们都说完的时候,安卜和昌杰明已经放下蒋珂和于怡姗的行李歇了一会儿,扛行李上楼累得不稳的呼吸也平稳了下来。
    借着几个人都介绍完了自己这空档,安卜看向施纤纤,跟她说:“小施同志,我们的任务完成了,先回去了。”
    施纤纤看他两个想躲懒,不大乐意,便硬声回了句:“不行,帮我带完新兵再回去!”
    昌杰明哀嚎了一声,比起带新兵,他更想回宿舍歇一会。出差那么多天,昨晚坐火车回来也没睡好,路上还不间断地扛行李,现在累得要劈叉。再说,这也不是他们的任务。
    哀嚎完,他慢慢把目光移到安卜身上,一副委以重任的模样拍着安卜的肩,说:“安干事,新兵的事就交给你了,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信任。”一面郑重无比地说着,一面拍着安卜的肩往门外走。然后两只脚刚踏出门,就撒丫子跑了。
    安卜看着他在走廊外霎时间跑得没影,轻轻呼口气,拿下军帽来抬手抹一把额头的汗,念了句:“这孙子!”
    施纤纤在一旁耸耸肩,昌杰明入伍也有十年了,为什么没能入党提干,不是没有原因的。
    安卜也不想呆在女兵宿舍浪费时间,施纤纤不让他走,他只好冲蒋珂招招手,“小同志,跟我走,我带你去领东西。”
    蒋珂不知道安卜是不是在叫她,觉得也可能是在叫于怡姗,便站着没动。
    安卜这又轻轻呼了口气,把自己手里的军帽往蒋珂头上一盖,再接一句:“走了。”
    他的军帽大,又是往前盖的,蒋珂的脸又小,这便盖住了她半张脸,帽檐压在她鼻梁上,盖得她眼前一黑。
    蒋珂被他弄得有点懵,抬手拿下军帽来,听见施纤纤跟她说了一句“跟安干事去吧”,便只好拿着军帽追上安卜。出了宿舍追到他身后,把自己手里的帽子送到他面前,“安干事,您的军帽。”
    安卜接下自己的军帽,一边走一边再戴去头上。戴好了转头看蒋珂,说了句:“有点呆。”
    “嗯?”蒋珂没听懂,抬头看他。
    安卜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不解释自己的话,只说:“带你去库房领生活用品。”
    他不往下说,蒋珂也就没再问。跟着他一路去到库房,跟库房管理员说来领东西。
    库管员看到安卜便笑得十分客气,去架子上开始拿物品。他把军用被褥拿去蒋珂怀里,却看着安卜问:“安干事,这次出差感觉怎么样?听说是去北京,去天安门了吗?”
    “去了。”安卜简单应,又说:“南京是六朝古都,不比北京差什么。”
    蒋珂抱着被子,听了他这话直摇头,心里想,论能看得见的文化建筑,还是北京更胜一筹。南京虽然是六朝古都,但剩下的古城墙都没几处,完整的皇宫殿宇更是没有。虽然北京的城墙城门因为城市建设在近来几年被拆除了许多,其中最让人痛心的大约就是西直门。但好歹,北京还有故宫、颐和园一些历史遗留,就一项八达岭长城已是历史奇观了。
    她摇着头的时候是什么表情,被安卜全程看在眼睛里。
    安卜伸手拿了架子上的军绿色茶缸子和军用水壶往她被子上的脸盆里放,没等库管员说话,就看着她问:“小同志不同意?”
    蒋珂听他在跟自己说话,便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她开始吱唔,然后把自己实诚的性子藏一半,弱弱地回他的话:“有……一点。”不敢太多。
    安卜嘴角呷上笑,看她说完话默默地把脸埋进了被子里,便直接默声笑了起来。
    然后他伸手把蒋珂手里抱着的东西全部接下来,不再跟她说话,抱着去库管员那边,问:“还缺什么?”
    库管员拿着雨衣雨靴在手里,不知道该往安卜抱着的东西上堆上去,还是送给那边站着的女兵。他犹豫了一下,安卜便直接看着他道:“直接放上来,还有什么?”
    库管员听他这么说,把雨衣雨靴堆去他抱的东西上头,看了看架子,跟他说:“都齐了。”
    领齐了生活用品,安卜带着蒋珂又往宿舍回。
    他俩一出库房,库管员就盯着没了人的门框嘀咕了一句,“这新兵什么来头……”
    在库管员印象里,安卜基本没带过新兵来库房领过东西,他基本不做带新兵这种事。就是带过的那两回,不管男兵还是女兵,他顶多也就是从旁搭把手帮拿几样,这么一把把东西都抱自己怀里的没见过,新鲜。
    回营房的路上,蒋珂不好意思所有东西都让安卜拿,便去把被子上的脸盆拿下来自己端着,里头放着茶缸水杯饭盆一类的零碎小东西。
    她跟着安卜的步子上楼去到宿舍,宿舍里只有叶湘和刘兰翠在。于怡姗大概是跟施纤纤去领生活用品去了,所以不在。
    安卜进宿舍把她的东西全部放去铺子上,然后站起身跟她说:“收拾收拾吧,等小施回来,会带你出去熟悉熟悉环境。”
    蒋珂冲他点头,“谢谢您。”
    安卜带蒋珂领完生活用品后就没再管新兵的事情,本来也不是他的事。虽说部队里每时每刻都在教育士兵要学雷锋做好事,但也不是人人都有这份心。譬如昌杰明,宁愿懒废也不愿多做任务外的一点好事。
    安卜出女兵宿舍,拿下头上的帽子呼气,去三楼回自己的宿舍。到宿舍只见昌杰明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一米二宽的架子床,被他的身架子一压,看不到铁架板。
    安卜上去踢他的床,把他踢醒,叫他:“同志,去洗澡。”
    昌杰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来,看着他在翻换洗的衣服。呆了好一阵,才甩了三分困意出脑子,然后从床上跳起来,找好衣服毛巾肥皂牙刷牙膏和安卜一起去洗澡。
    两人拿着盆刚出宿舍的门,昌杰明就满脸昏昏困意地问他:“你没走啊?还真带新兵去领东西了?”那是舞蹈教员周老师交给施纤纤的任务,他们只帮行李扛到就算完成工作了。
    安卜面色如常,应的话却极其简单,说:“嗯。”
    昌杰明斜着眼睛乜他,“不会真看上那愚公移山了吧?”
    安卜懒得理他,撂三个字,“学雷锋。”
    第23章
    蒋珂领完生活用品就在下层的一张空铺上坐着休息了一会, 浑身疲软, 她也觉得很累。
    叶湘和刘兰翠还在收拾东西, 不时互相说两句话,或者跟她说两句。因为都不熟,说的话便都是停留在表面上的, 比如问问彼此以前都做什么, 各自家乡有什么不同。
    蒋珂说两句北京的胡同, 叶湘那就说两句上海的弄堂。上海的弄堂和北京的胡同大约是差不多的存在,占地很广,哪里都是。弄堂尽头也会有些小烟纸铺, 或有家小酒馆。而在上海这块土地上, 外国人留下的痕迹也很多。之前都是别国的租界, 人被赶走了, 生活过的痕迹却都留下了。尤其外滩一片,紧挨紧的欧式建筑。
    说完上海北京,刘兰翠腼腆笑着说她所在的小县城小村庄。现在城里和农村的生活不一样,农村吃的都是大锅饭。土地和牛羊猪狗都属于公社或生产队所有, 你给生产队干活, 挣可怜巴巴的一点工分,就靠那点工分得些吃的。有时候一家老小太多, 挣的工分不够,基本都是挨着饿过日子的。
    刘兰翠说:“要多给生产队干活, 要不然没吃的。我小时候, 就经常给生产队放猪放羊。”
    说到给生产队放猪放羊, 蒋珂想起宋丹丹老师的一个小品,说什么薅社会主义羊毛。她便笑了笑,看着刘兰翠问:“那你薅过生产队的羊毛吗?”
    刘兰翠听蒋珂问出这话来,便看向她,说:“你也懂这个?”
    蒋珂还是笑,“薅回去纺毛线织毛衣?”
    叶湘听着也新奇,“这都可以的嘛?”
    刘兰翠抿抿唇,“自己家里弄不起来,就我们小孩子胡闹薅了两次,再没有了。”
    这都是些没什么紧要的各家闲话,说罢了,她们又说了说各自是怎么进文工团的。叶湘和于怡姗差不多,打小就是家里培养的,跳舞跳得好。文工团到她们学校招兵,自然也就考上了。蒋珂对自己的经历囫囵,只说自己是主动报名考来的。
    而刘翠兰的经历就有点丰富,因为家里是农村的,并没有这样的条件。
    她小时候放牛放羊拾大粪的时候,就爱清早雾蒙蒙的空气里唱几嗓子。在那草地上蹲着看牛羊的时候,没事儿便翻跟头打滚,都是为了打发时间。
    可就因为翻跟头打滚没事唱几嗓子,被村里的宣传队队长看上了,让她去宣传队翻跟头唱歌做表演。到了宣传队那就每天都会练练,下腰劈叉大翻空翻这些基本功打小就练得很扎实。再后来,又被镇上的宣传队挑选了去,再再后来就是县里的。
    然后,就从县里的宣传队被挑选到了这里的文工团。
    刘兰翠把自己的经历说完,施纤纤带着于怡姗领完了生活用品正回来。施纤纤帮她抱着两床被子,进了门看两眼回头问于怡姗,“你住哪个铺?”
    宿舍里总共有四个铺位,两张暗红漆木头的双人架子床,在进门右手边靠墙并列摆着,两张架子床中间搁着一张同色的红木桌子,上面现在正堆着叶湘杂七杂八的行李。
    于怡姗进来看了看,靠窗的上下两个铺位都被占了,下铺住了叶湘,上铺住了刘兰翠。
    蒋珂从靠门那张下铺上起来,看向于怡姗,“你想住上铺还是下铺?”
    于怡姗不客气,“我不喜欢爬上爬下,我住下铺,上铺留给你吧可儿。”
    家里条件好的女孩子会有什么表现,或者说一直生活在众心捧月环境中的女孩子会有什么表现,就是于怡姗这样的。行李一件也不自己拿,都给别人,挑东西挑自己喜欢的,至于别人怎么样,扛她的行李是不是吃力,睡上铺是不是喜欢,她不管。
    蒋珂对于睡上铺也没意见,让开地方让施纤纤把被褥放下来。
    她们的褥子是白色的,铺在床上之后要再铺一层军绿色的被单。然后搁上同色军绿色的枕头,同色的被子。下面她们还会学,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儿。
    施纤纤把于怡姗的被褥放下后,就微喘着气说了句:“你们先收拾收拾,我回去休息会儿,收拾完了去一楼103找我,我带你们去洗个澡,然后吃午饭。吃完午饭,我会带你们去熟悉熟悉军区的环境。”
    蒋珂和于怡姗都站得齐,跟施纤纤应声是,目送施纤纤出她们的宿舍。
    施纤纤一走,她们就都放松了下来。于怡姗坐去自己的铺位上休息,蒋珂歇过了,把自己放在下铺的被褥往上铺搬,开始铺床叠被收拾行李。
    叶湘那边把自己的东西往床铺对面的柜子里摆,想跟于怡姗说话,但想不起她的名字了,于是说:“愚公,你和蒋珂都是北方人,听说北方人体格都比较高大,你是挺像的。但你要不说,我一定不当蒋珂是北方人的。”
    于怡姗在那平复气息,说:“南北方之分也不见这么严格,你们上海的就没五大三粗的人了?一定也有。”
    叶湘想想也是,就没再说这个。
    于怡姗刚进来,才刚蒋珂她们三个说话,她也没参与上。这会儿又要熟悉,她想了想便说:“咱也别叫彼此的大名儿了,都叫小名儿吧。我知道蒋珂的,她叫可儿。我呢,叫姗姗……”
    叶湘打断她的话,“姗姗什么呀,愚公就挺好的呀。又好记,又特别。”
    于怡姗话噎在喉咙里,片刻道:“愚公就愚公吧,那也得依我们的,你就叫湘儿,她就叫兰儿。”
    刘兰翠回头看她,“是翠儿。”
    初听的名字总记不大清,这会儿应刘兰翠说:“翠儿,翠儿。”
    北京人儿话音连得快,叶湘就说不出来,卷着舌头两字清楚地重复了句:“翠、儿。”
    蒋珂在上铺一边铺床一边笑,铺好了把叠好的被子放去床头的枕头上,伸着头说:“你们一人说句家乡话得了。”
    “好啊。”于怡姗拍拍大腿,“那我先来句北京话吧。”想了好半天儿,说出俩字:“姥姥!”
    叶湘和刘兰翠懵,转头看她。叶湘半天出声,质疑了句:“什么呀?”
    “不懂不解释。”于怡姗看向叶湘,“你呀呀啊啊哇哇的,你说一句。”
    叶湘拿着自己的水壶往墙上挂,“小册老。”
    于怡姗和刘兰翠表示听不懂,蒋珂坐在褥子上笑,就知道“姥姥”出来下头就没好词儿。
    好歹刘兰翠说了句正经有名的,“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如是,天南地北的到一处,大约都是从各家方言开始聊起的。蒋珂还记得自己上大学住到宿舍的第一晚,和宿舍里三个城市各异的女孩子聊天聊到半夜,说的也是这些。
    这个时候和那个时候一样,大家对彼此都是陌生的,话语里带着客气和一种想要了解与接近的小小热情。等熟悉下来,找到与自己合拍那一个或是一群,就成了几年相处的密友。
    蒋珂在这一晚不知道自己会和谁成为密友,她看着宿舍里的三个人,或娇俏或爽朗或腼腆,她们在这一刻,都是最光荣最生动的女孩子。
    中午之前,四个人把自己的生活用品、床铺柜子、脸盆架子都收拾摆置了整齐。然后蒋珂和于怡姗跟着施纤纤去女兵澡堂洗了澡,去饭堂吃了饭。下午施纤纤又带着四个人一起逛了军区,看过训练场,走过文工团的每一个房间,从小练功房到大排练厅,从小礼堂到大演出厅。
    施纤纤跟她们说:“这就是以后你们生活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