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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秀才秀才,你真会玩!”鲤鱼快乐地说,“以后我们若是回九鲤潭,就开个百戏班子吧!我见过,九鲤潭上边那个村子就有百戏班子呢!你一准能做台柱子!”
    白秀才笑笑:“那我们就叫鲤鱼班,你做班主,我做台柱。”
    “好呀好呀!”鲤鱼欢欢喜喜举起尾巴来转圈圈,“鲤鱼班!鲤鱼班!”
    这几日连日大雨,江河涨水不少,连桥都淹没了,沿江的路都成了河,人们划着船来去。白秀才跟着鲤鱼,在混泥汤里走,也根本没人留意。
    “他叔!小心些!”人们在成了河流的街衢上招呼着,“最近水怪闹得凶。天擦黑就赶紧回。”
    “大白天也有人被水怪拖下水,天黑就回顶什么用啊。”回话的男子不以为然,提了提手里的钢叉,“它敢来,我就捅它个肠穿肚烂!”
    白秀才捂了捂肚子,好像也体会到了肠穿肚烂的感觉。见男人走过他身畔,他连忙作揖道:“请教这位兄台,最近闹什么水怪?”
    男子道:“你是外地来的吧?谁不知道我们鄂州每年发大水,就是因这水怪而起!”
    “这……大水是山川地理所致,不关水怪的事吧?”
    男子手里钢叉朝下一戳:“你是什么人,怎么替水怪说话呢!这水怪不但会带来水灾,还会咬人吃人!宁湖寺你知道吧,老人们都说是唐代为镇压水怪才造的。如果它压不住,水怪又跑出来啦!”
    旁边一个半大孩子,模样斯斯文文,看着像是在学堂读书的,也开口说道:“所以我们鄂人中秋都要迎接祭祀水神三圣公,一个是横波将军鲁肃,一个是伏波将军马援,还有一个叫安流大王。”
    白秀才好奇道:“那这安流大王是谁?”
    “我阿妈从前讲过,宁湖寺建寺时住持就说了,这水怪还会出来,到时安流大王就会把它彻底除掉。”这孩子一脸认真,看得白秀才噗嗤一笑。可他接下去的话就让白秀才笑不出来了。“今年水怪已经活吃了五个人,城里几个大族一商量,准备用童男童女来祭祀,好让水怪不再吃人。武昌县令已经同意了,就定在中秋。”
    “什么?!”白秀才惊呆了,“活人祭祀?童男童女?那不就是明天!”
    拿钢叉的男人瞪了他一眼:“不用童男童女,难道眼睁睁看着水怪把鄂州人都吃掉?”
    白秀才急道:“那可是孩子啊!”
    男人冷哼一声:“那又怎样?水怪可是男女老幼都吃的。我告诉你吧,今年的童男童女可是深明大义,自愿献身的。”
    “哪有人会自愿去死?”白秀才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那明天祭祀水怪,是在哪里?”
    “不远,就在平湖门内。”
    白秀才一宿没睡,暗暗存了个救人的念头。鲤鱼累了,窝在花丛边睡着。白秀才随手捏了把水,做成平湖门三个冰字,用细草挂在鲤鱼头顶,估计到日中才会化掉。他天蒙蒙亮就跑到平湖门内,在江边等着。到五更时便听见了吹打,到卯时,一大群男女老少到城外迎神。三个彩纸扎的神像被绑在竹竿上,下面彩带飘飘,一路香烟弥漫,锣鼓喧阗。两台肩舆抬着童男童女,行进在队伍前头,白秀才一眼就看见了。他们并没有浓妆艳服,作滑稽装扮,只是拾掇得干干净净的,穿了新衣,头上簪了菊花和桂叶。
    说是要是祭水怪,这对八九岁的小儿女却是满脸笑容,饶有兴趣地看着身边载歌载舞的表演,似乎浑然不知死亡即将来临。那男孩儿是罕见的漂亮,唇红齿白眼神清,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雪白的皮肤衬着大红的锦衣,太阳一样灼灼生光,好似七月七的摩合罗童子。女孩儿像秋月一样素淡莹洁,上著浅绿衣衫,下著一条裙边嫩红的纱裙,这红色向上渐褪,到腰间就成了本白,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朵新开的牵牛花。她身上绿红各有名色,坊间称“无心绿”和“不肯红”。这颜色的名字虽不情不愿的,穿在这小女儿身上却一派和顺。她黑鸦鸦的双鬟扎着红罗头须,笑笑微微的,眸中天然流丽,让人一见便生欢喜。
    怎么能让这么漂亮可爱的孩子去送死!白秀才越发不忍心了。
    肩舆在江边停下,江上突然刮起了狂风。芦苇摇摇,白鹭惊飞。
    这对小儿女自行走下肩舆,手牵手站到了一起。巫师手舞足蹈好一番做作,然后让人在水上铺上一张苇席,叫人抱这对童男童女上去。他们却相视一笑,不等人靠近便自己走到江边,小心地坐了下来。苇席渐渐向江心飘去,他们打着水咯咯地笑,仿佛这是什么很好玩的游戏。
    白秀才本来就藏在芦苇丛里,这下立刻就潜到水里,去托举那张苇席。
    本来那张苇席会缓缓下沉,带着两个孩子沉入江底,可白秀才这么一托,苇席摇晃了好一会都没沉。
    “下面有东西。”他听见男孩说。
    “嗯。”女孩回答。然后,他感觉一只手按在了自己托举的地方。
    什么东西猛地刺入水中,他左臂一痛,那块水瞬间就染红了。水花四溅!白秀才慌乱松手,一蜷身离开水面。透过红色的江水,他只见那苇席中央生生被撕开一个大口子,露出了女孩儿冰霜般的俏脸。
    “水怪!”女孩儿叫道,“像个男子!你快看!”
    “哈。”男孩的脑袋也凑过来看,“还真少见哪,好生俊俏!”
    白秀才已经懵了,然后苇席一分,彻底裂为两半,男孩女孩身形一坠落入江来。他本能地伸手去接,看到他们如鱼得水的样子,又觉得哪里不对,收回双臂转身就游。可女孩一把薅住了他的长发,把他拖了回去。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身上,有几圈打在他伤口上,疼得他张口想要大叫,连喝了好几口水。
    白秀才想挣脱,可这女孩力气大得诡异,他连扑腾几下都未建寸功。这男孩满脸嬉笑,却专朝他要命处打,哪里柔脆打哪里,哪里疼痛打哪里。一时间,他堂堂一个水妖怪,竟落在两个娃娃手里死去活来。男孩还趁隙捏住他下巴,看了看他嘴里白生生的牙:“这牙齿也不尖哪,看着跟人一样,怎么就能咬人?”白秀才气得发昏,张口便来咬他的手。
    男孩咯咯一笑,扬手照他脸上便是一巴掌,把白秀才拍到几丈外的水里去了。白秀才被水重击,这才醒了些,知道是掉人家挖的坑里了。那瓦舍说三分的说的好哇,两军交战,最怕的三种人,不就是道士头陀、妇女和童子么?眼前这两个娃娃,正是有大本事的人,寻常人弄不过的,叫他倒霉撞上。
    白秀才见女孩又来抓他,顺势打两个滚,堪堪躲过,慌忙游出十几丈。那男孩矫健地游在他后面,紧紧咬着,慢一步就要被他追上。那女孩穿着裙子,被水所阻,落后一些。但她突然闭气往水里一潜。原来那里有道急流,刚好推送着她冲向白秀才那里。江边站了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真的看到“水怪”,都在兴奋地喊打喊杀,希望这对小英雄除恶务近。也有少数老人跪了下来,怕触怒神灵。一些年轻小伙看得激动,还跳下水朝这边游了过来,想给这俩娃娃助阵,也来捶“水怪”几下。
    白秀才慌得手足俱软,欲哭无泪。他倒是想打啊!一对儿嫩豆腐样的摩合罗娃娃,他真下不了那个手呀!
    他下不了手,这男孩女孩是下得了手的。在一大片“追呀追呀”的叫喊哄闹声中,男孩抓住了他的脚,女孩又薅住了他的头发,两人一边一用力,把他抻了个直。白秀才拼命扑腾,伤口的血流得更快了。他挣出水面叫道:“为何要打杀我!”
    男孩女孩狠揍他几下:“为何打你你不知道?!”
    白秀才惨叫:“我来救你们呀,好心不得好报!”
    男孩拳头一停,又捶在了他肚子上:“还编!你的确就是水怪嘛!”
    白秀才被他捶得把早上吃的野果子都吐出了些许,挣扎着说:“我什么坏事都没做!我是去龙门,顺道过这里的!乡人愚昧,将小孩投水,我特特来救你们的!你们倒好啊,设了局,不套个乌龟大王八,倒来欺负我这样的虾米!”
    男孩女孩同时停了手,面面相觑。
    “是有点不像……说好的青面獠牙王八壳呢……怎么办……”男孩艰难地问。
    “好像……是搞错了……”女孩心虚地说。
    白秀才也不怕被笑话了,真个哭出来了。委屈啊!疼啊!谁来收了这两个混账小崽子啊!
    女孩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主意了,小声对白秀才说:“别哭,别闹!事已至此,你先陪我们把戏演完吧!”
    白秀才说:“我不能白挨打了!怎么赔我!”
    女孩眼睛一瞪:“你若不演,他们定要拖你上岸去,弄死好几遍,再剁了做鱼脍!”
    白秀才想想也是,乖乖道:“怎么演?”
    女孩道:“你也看到了,现在撒手,骑虎难下。这样,我们假装把你杀了,你先躲到水底,等人散了再上岸,我们等你。你可别跑了。”
    白秀才道:“好!”
    女孩突然清喝一声:“父老乡亲们,我们这便将这水怪剁了,以祭枉死的童男童女!”说着便把白秀才往水里一按,白秀才立马知趣地下潜,趴到江底,一忽儿就滑到江心洲的蒹葭丛中躲起来了。回头却见男孩女孩都作势挥着刀子往水里乱扎,不知他们使了什么法子,那一块江水都变红了,真的好像把他剁碎了一般。
    过了一会,男孩女孩湿哒哒地上了岸,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人们把鲜花和桂叶撒在他们身上,欢呼着:“安流大王显灵显圣了!”“传说成真了!安流大王保佑,终于将水怪斩草除根了!”“以后我们再也不怕了!”“这是大王派来送福的金童玉女!”“小老儿今后供你们的长生牌位!”“里长你说说,咱们凑钱建个安流大王庙,供上这对金童玉女吧!”
    白秀才按着受伤的左臂,心里酸酸的。就在这时,他远远看见一条红鲤鱼跃出江面,一下激动起来:鲤鱼来找我了啊。他想要叫它,又怕被人看见。
    鲤鱼已经发现了那片顺流飘散的红水,他怕鲤鱼误会,急忙游了过去,变小攀上它的背脊:“鱼儿,我在这!”
    鲤鱼见了这片红水,本来急得不得了,见他出现,心里陡然一松,大叫:“秀才混蛋!早上干嘛不叫我!你受伤了吗?我听几条串串儿说这里杀死了水怪,我都快吓死了!”
    白秀才忍痛道:“没啥,人家认错了人,我白挨了一顿打。”
    鲤鱼大怒:“是哪个不长眼的!”
    第10章 捉鼋
    鲤鱼大怒:“是哪个不长眼的!”
    白秀才叹口气道:“就是今天做人祭的童男童女。其实他们也是好人,今天设计要捉水怪,不巧让我这个管闲事的给搅和了。那水怪会吃小孩,百姓恨之入骨,我被误认为水怪,挨几下打也正常。”
    鲤鱼道:“那也不行!误伤就不要负责吗!那些爱降妖除魔的家伙我知道,把妖怪都当成坏的,喊打喊杀,才不管你无辜不无辜呢,打死了也白打。”
    白秀才摇头:“他们不是这样的人,挺讲道理的。”
    鲤鱼生气地说:“以后遇上这样的人,千万别客气,就该让他们尝尝妖怪的厉害!以后你再让人白欺负了,别来见我!”
    白秀才头一回见鲤鱼这样霸气,心里又酸又暖,知道它是心疼自己,只得低头唯唯答应。
    鲤鱼甩尾巴拍了他一脸水:“记住了!”
    待岸上迎神的队伍回城,人流散去,刚才暴揍了他的那对童男童女除去脑袋上的花叶,下到江洲上,向江心招手。
    白秀才乘着鲤鱼,来到了江洲边。
    鲤鱼一见这两个孩子,就在江里使劲一扑腾,溅了他们一头一身的水,大发脾气:“你们是哪个蛇洞鱼洞教出来的野孩子!太不像话了!能不分青红皂白吗?!能不要见人就打见人就捅刀子吗?!你看我家秀才!好好儿一条胳膊,伤成这样,以后怎么办?!快给诊金来!”
    两人见这水怪突然变成个小人,骑了条红鲤鱼来,已经呆了一呆。又见这红鲤鱼溅他们一身水,开腔骂人,又是呆了一呆,面面相觑,不明状况。
    白秀才拍拍鲤鱼,咳嗽两声:“没错,是我。想道歉吧?说,我听着呢!”
    两人相看一眼,对白秀才施了一礼:“适才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那男孩儿打个响指,弹起一团冷色的火焰,往自己和女孩身上一拂。那火迅疾地掠过,再看时,这对八九岁的孩子连人带衣裳都长高长大了一截,面庞也不像刚才那么幼嫩,变成了十四五岁的少女和十六七岁的少年。
    少女含笑致歉,解释道:“他叫凤清仪,这只不过是他的幻术。我叫君如月,这次扮成小孩对付水怪,都是我的主意,没弄清楚就出手的也是我。这位妖兄,您要怪就怪我吧。”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赔礼,白秀才沉默片刻,还是说:“罢了。”他臂上红光一闪,伤口便结了痂,不再渗血。刚才他们虽然捶得狠,但到底是皮肉伤。他这鱼一样滑的身子,能挨实的拳脚也有限,只有这利刃刺伤麻烦些,还得养几天呢。
    “其实你这法子也不错。”白秀才平静地说,“设身处地,我也会这么做的。当年李寄斩蛇,也是先以身诱蛇,成就英雄之举。你们二位看着年纪甚小,能有如此胆量,也值得钦佩。”
    君如月讪讪道:“只是百密一疏,倒有别人撞进彀中。可惜这法子只能用一遍。”
    鲤鱼恼了,叫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还怪我家秀才多事,坏了你们抓水怪的大计啰?”
    白秀才忙制止她道:“鱼儿,这也是阴差阳错。”
    君如月也不恼,抬手把脸上溅到的水抹了,微笑:“这小鲤鱼儿,待你可真好!”
    鲤鱼翘起尾巴道:“当然了,谁也别想在我面前欺负他!”
    凤清仪递袖子给君如月擦脸,问白秀才:“不过,这一千年来,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水怪。可否说说你是什么来路呢?”
    白秀才惊道:“你们是神仙?”
    君如月噗哧一笑:“不,我只是凡人,他算是地仙之流吧。张骞通西域后,他就生在丝绸之路上,是汉武时的人了。”
    白秀才被漫长的历史砸晕了一下,再看凤清仪时就带着一种崇敬神仙的神情了。
    凤清仪变作男孩时就漂亮得很,现在变回少年模样,更加清俊英挺,仿若神仙中人。他被白秀才这么看着,只是微微一笑,继续追问道:“还没说你的来历呢。”
    白秀才遂老老实实把怎么吞了蛟丹变成怪物,怎么和鲤鱼结伴而行,怎么练控水术,怎么做好事帮助别人都说了一遍。凤清仪笑说:“罪过罪过,忍辱行善,是菩萨行。我却把这样一个人打了,该自罚三杯。”白秀才刚想说没有酒,就看到他将几个钱丢到一块平滑的青石上,张袖一拂,青石上便出现了一只青瓷酒壶,四只净白瓷杯。
    凤清仪提壶斟酒,自罚三杯,然后给白秀才斟酒:“尝尝,这是嘉禾楼的玉泉。”
    嘉禾楼便是此地最好的酒楼,凤清仪居然没有抬脚走一步,便把玉泉酒买了回来,惊得白秀才连声赞叹。他啜了一口,觉得这玉泉酒十分清冽醉人。君如月也毫不忸怩地自罚了三杯,向他赔罪。
    见他们吃起酒来,鲤鱼好奇地歪头看着,问道:“秀才,这就是‘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对。”白秀才夸奖它,“鱼儿真聪明。”
    凤清仪赞道:“原来这小丫头还在学《诗》,了不起。”
    鲤鱼得意道:“这算什么,我还会‘专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廓落寂而无友兮,谁可与玩此遗芳’。”
    君如月惊讶道:“真厉害。我那些在汴梁城里的精怪小朋友们,没一个肯用功的。”
    凤清仪笑道:“对啊,也就那只小狐狸肯念点书,别人哪还指望得上?哎,秀才。”他举杯道:“今日相识,便是有缘。以后就不是‘廓落寂而无友’,而是‘与赤松而结友兮,比王侨而为耦’了。”说着仰头喝了。
    白秀才亦认真地回敬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