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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节

      徐三听在耳中,心上稍定,头脑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是了,金元祯现如今算甚么?他夺嫡未成,身份未定,说甚么要保两国百年太平,像这种空口大话,必须等到他当上了金国大王再说才有分量可言。
    再说了,宋十三娘还当政之时,可是亲自率军,将金人打下马背,让他们不得不退到关外,连年进贡。就算金国如今休养过来了,兵力强盛了,宋国的实力也要比金国强些,没道理要将一个三品朝官送入虎穴狼窟,换一个空口无凭的虚妄承诺。
    徐三缓过劲儿来了,忍不住悄悄瞪了周文棠一眼。她方才还以为周文棠不记恨荷包之事了,如今才明白过来,他这是留有后招呢,非要吓她一回不可。
    她神色稍缓,抬起眼来,含笑对着官家说道:“官家言之有理。那姓金的回了上京之后,能不能活着都还是个事儿呢。再说了,他让随从递上来的定情信物,分明是他捡的,可不是臣私相授受。他连这瞎话儿都编的出来,陛下可绝不能轻易信他。”
    官家闻言,微微眯眼,旁边的柴荆自是十分有眼色,当即自袖中抽出那条帕子,双手捧着,交到了官家手心里去。
    官家细细摩挲着那绢帕上的绣纹,口中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这帕子上绣的花草,这莲花,朕是识得的,可另一株,朕却不曾瞧见过。还有,你这帕子,不绣徐字,不绣澜字,怎么偏偏绣了一个挽字?”
    徐三闻言,心上一凛。
    当初她在寿春告御状时,提起晁四,都是拿自己跟晁阿母立下的契书说事儿,至于她跟晁四的情意,却是丝毫不曾提起。不为别的,只因在这个女尊男卑的朝代里,谁要是跟贱籍儿郎谈情说爱,必然要遭至旁人鄙夷。
    可是此时此刻,她要想说明这帕子不是和金元祯的定情信物,就必须要将这帕子和晁四的牵扯说个明明白白。官家听了之后,会不会也像罗昀那样,嫌她沉湎风月,胸无大志?
    徐三面上带笑,斟词酌句,轻声说道:“官家该是记得的,臣头一次得见天颜,乃是在淮南寿春的县衙里头。若非臣早些年间,得罪了县里头的权贵,那卖花郎便也不会受臣连累,被人逼死。臣对晁氏心中有愧,便将这株通泉草绣到了帕子上。通泉草,‘下达九幽通黄泉’,臣想着,绣了这草,臣的愧疚内省之言,他说不定就能听上一耳朵呢?至于这挽字,乃是因为姓徐的多了,叫澜的也不少,但是名字里带个挽字,却是少见多了。”
    她撒了谎。
    通泉草也好,碗莲也罢,都是为了祭奠晁四。至于这挽字,取的也是挽回之意。
    周文棠默然听着,不由收敛容色。他不动声色,瞥了徐三一眼,接着缓缓收回视线,复又看向官家。而官家却只是笑了笑,将那帕子还到了她手里头,口中则话锋一转,缓缓交待道:
    “你师父信道,早年间跟重阳观的栖真子交情不浅。你若有心,得了空,去重阳观拜拜,也算是全了你师父的念想。平常见了薛菡,切记得给人家些好脸色,朕可听人说了,那小狸奴定了婚约之后,娇羞欢喜,已经拿你当娘子了。你啊,可不能辜负了狸奴。”
    徐三将那失而复得的帕子搅在指间,双手掩于袖中,攥得极紧。她笑了笑,只说自己一定会去重阳观拜访,至于狸奴之事,却是回避了去。
    官家深深看她一眼,半晌过后,又轻声说道:“你那驿馆,开的不错。朕听说京中士子,都挤破了头,想要住到那驿馆里头。徐状元在上京赶考的书生中,倒也算是颇有名望。”
    官家忽地提起这事来,徐三也有些摸不准她心思。有言道是伴君如伴虎,她伴虎伴了这么久,也算是琢磨出了一些门道——甭管甚么事儿,谦虚、自嘲、装傻充愣、插科打诨,可以说得上是她的看家法宝了。
    眼下她稍稍一笑,随口扯了几句玩笑,接着便见官家合了合眼,沉声说道:“近日蒋右相身子不大好,崔博乃是官宦人家出身,不擅诗文算学,为官虽有声望,主持科考怕是难以服众。翰林院那群学究,她们出的题目,实在迂腐了些,考不出真本事。”
    徐三听着,心上一跳。果不其然,官家接着便道:“趁着年前,你想些法子,让京中士子,对你再服气些。你方才说的不错,这一年多来,你这开封府尹当得如何,诸人皆是有目共睹。你要是再能让读书人服你,过完年后,朕便下旨,让你来主持科举。”
    科举主持之职,照理来说,都是按着资历来任命的,怎么轮也轮不着徐挽澜。但是官家决心扶植徐三,却是另有一番深意。
    徐三故意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忙不迭地跪下谢恩,而等她出了金殿之后,她立在檐下,望着萧萧微雨,一边等着宫人拿油纸伞过来,一边抿着唇,发起了怔来。
    半晌过后,一把浅青色的油纸伞横到了她眼前来。徐三低头一瞥,暗道这宫人实在不知礼数,没规没矩,哪知再一抬眼,便见周文棠一袭紫绮绣服,足蹬金带皂靴,神色淡漠,立于一侧。
    徐三心里头带气,抬手便将那油纸伞挡开,眯眼笑道:“中贵人瞧着大度,心眼儿却比针眼儿还小,你送来的伞,小的可是不敢碰,生怕这一碰,你又要跟我打算盘记账了。”
    周文棠眯起眼来,淡淡说道:“金元祯求亲,官家置之不理,是因为金元祯还只是没落皇子。等他夺嫡登基,再来求娶,只怕你连陛下都见不到了。”他稍稍一顿,声音很是低沉地道:“趁他被立为太子之前,你必须要想方设法,爬的更高,高到官家理政立储,都不得不听听你的意思。”
    二人立在檐下,最近的宫人都在数十步外,眼下又有雨声淅沥,多说些话倒也无妨。人人皆知周文棠乃是阉人,自然也不会往别的地方多想。
    徐三听着周文棠之语,不由稍稍收敛容色。她抬袖将那浅青色的纸伞握住,正在深思之时,忽地听得周文棠轻轻一哂,意味深长地道:“那几个牙婆,收买得尚可。徐府尹布局深远,周某人自愧弗如。”
    牙婆。
    徐三一听这两个字,忍不住抬起头来,对着周文棠缓缓笑了。
    连月以来,由于周文棠和她疏远许多,梅岭还好,常缨却是不怎么听她的吩咐了,实在让她觉得心里窝火,也让她心中另起思量。
    周文棠有兔罝,有线人,有遍布天下、密密麻麻的情报网,而这些成就,耗费了他近二十载的心血。徐三便有样学样,也打算做出一个类似的组织。她不需要在短时间内做的太好,但她必须要有自己的情报来源,不能让消息的源头,完全把控于周内侍之手。
    先前徐三审案之时,跟京中几个牙婆有些牵扯,算是对那几人有救命之恩。徐三又是开封府最大的官儿,她若有甚么吩咐,牙婆们也不敢不听。徐三便笼络了几个牙婆,借着她们之手,挑了百十来名资质尚可的少年少女,以低价买下了这些人的身契,接着便将这些人派往京中诸处。
    官宦之家,商户门第,佛门道观,秦楼楚馆,各处皆有渗透,也算渐渐在这开封府中铺开了一道天罗地网来。徐三想得明白,她的势力只在这京都之中,没有朝廷支持,她绝不可能将手伸到其余州府,因此她并不想着扩张范围,只想在开封府中扎根更深。
    只可惜这些贱籍奴仆,都是小丫头小儿郎,成不了甚么气候,便是打听来消息,也都是细枝末节,闲言碎语。不过徐三却是有耐心的很,她还年轻,她等得起二十年。
    有废棋不要紧,有白花的银子也不必心疼,等上二十年,她肯定能收回本儿来。
    第163章 银鞍却覆香罗帕(三)
    银鞍却覆香罗帕(三)
    徐三收买牙婆,笼络人心, 明摆着是想另起炉灶了, 不想再似从前那般依附于周内侍, 想打听甚么消息, 都得看那人想不想让她知道。对于她这般行径,周文棠看在眼中, 不曾加以阻挠, 反倒摆出了默许的态度来。
    转眼到了九月底, 西夏之战尘埃落定,便连郑素鸣,都已率军回了漠北驻扎。经此一役, 她杀敌致果,立下汗马功劳,加官进爵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而至于她能加什么官, 进什么爵, 这里头确实有门道了。
    说来也巧,郑七先前跟着的那位侯大将军, 就在仗快打完的时候, 阴沟里翻了船。那妇人正骑马入城, 看着百姓夹道相迎呢, 忽然之间, 一道箭矢破空而来,穿心而过,直接便将这位叱咤风云的女将军射下马来。
    侯将军中箭而亡, 杀她的人,却是迟不迟找不出来。凶手抓不着,这罪名就落到了负责该州府治安的人身上。说巧不巧,这人正是侯将军的副手,本姓为袁,一位领兵奇才。而这个袁氏,正是早年间徐三得罪过的太常卿袁氏族人。当年,就是看在这位袁小将军的面子上,官家才轻描淡写,不曾对太常卿治罪。
    侯清林死了,她最为爱重的袁氏也因此获罪,虽立下赫赫战功,却遭削爵贬谪。接连两个位子空出来,一个是三品,一个是四品,眼红的人自然是举不胜举。至于郑七呢,她战功彪炳,封三品也够得上,晋升四品也说得过去,因此她这回能升几品,全都要看官家如何处之了。
    对于封赏之事,官家状似随口一提,问过徐三几回。徐三却是装傻充愣,先埋怨金国那边儿没有半点儿消息,说要分城割地,可这事儿却是一直再拖,接着又对着官家高兴道:
    “仗打完了,臣可实在高兴。先前郑将军在外打仗,臣弟独守空闺,阿母心疼得不行,不肯上京,非要在北边陪着臣弟不可。现如今郑将军回了驻地,夫妻二人便可团聚,阿母也给臣送了信儿过来,说是十月初便能来开封府了。”
    她稍稍一顿,又眯眼笑道:“十月下旬,便是官家的大寿,普天同庆的大日子。臣是个清官儿,两袖清风,脂膏不润,官家莫要嫌臣寒酸,臣实在是没甚么金银珠宝,古董字画可送给官家的。臣能做的啊,就是替官家将咱京都府整得热热闹闹的,挂灯结彩,花团锦簇。臣母到时候过来,正好也能瞧瞧臣的本事。”
    徐三乃是寒门士子出身,她要是能献出甚么宝贝,那可就有大问题了。不过她说这一番话,倒也不是随便说说,而是她确实准备好了合适的献礼,既能哄得官家高兴,又能显得符合官品。
    若说徐三备下的礼,便要从她先前自牙婆手里买的人说起了。虽说买了百十来个,但这每一个,都是徐三亲自瞧过的,可以说是各有所长。她握着那些人的身契,而按着这宋朝的规矩,贱籍的性命,都拿捏在主子的手里,便是打死了,都不必受律法责罚。
    在这些个贱民之中,有那么一个小娘子,瞧着很不打眼,却让徐三大为惊喜。这女子家中有个祖传的铁匠铺,前几辈都勤勤勉勉,攒了些银子,哪知到了她生母这一辈,却偏偏应了“穷家败户出娇儿”一句,只顾着享福玩乐,换男人,生孩子,最后铺子倒了,男人跑了,儿子女儿生了一堆,全都被她卖了换钱。
    这小娘子恨极生母,不要她娘给她取的名,求了徐三给她重新赐名。她原名王姬,徐三想了想,便给她起名为徐玑。
    这个徐玑,脑子灵光的很,她愣是从铁匠打铁之时,那四射的星火之中得了灵感,将铁屑掺入火药末中,制出了五颜六色的烟花雨来。
    按理来说,烟花就是从宋朝开始盛行的,宋代甚至还有专门的烟火师,去大家门户,给人架设烟火。但由于此宋非彼宋,直到徐三这一朝,与黑火药区别开的烟火都还没有出现,或者说,有人发现了,但是无人推广。徐三便想借徐玑之手,将这烟火,作为寿宁节之献礼,好哄得官家龙颜大悦。
    女人嘛,哪怕六十岁了,也是喜欢惊喜的。因此此时此刻,徐三便没有直说,只说了几句好听话儿,官家听在耳中,并不放在心上,只扯唇一笑,缓缓说道:“人间美事,尽在天伦之乐也。”
    徐三闻言,细细打量着官家的神色,知道她必是惦念起了远在北方的宋祁来。她稍稍一顿,一边低着头,替官家整理着案上章折,细细分门别类,一边含笑说道:
    “待到十月,不止臣的阿母要上京了,三大王该也要回来了罢?他去的时候,臣特地让人给了他送了几十本书册,生怕他落下了课业,也不知三大王官差之外,可还有空读书?”
    官家一听她提起宋祁,那阴沉的眉眼,倏然间柔和了许多。她稍稍一笑,温声说道:“祁儿长大了,每隔几日,便送一封信过来。他确实忙得很,忙着跟各州府的官员打交道,忙着学习农耕之道。朕听人说,祁儿甚至还亲自下地干了农活儿,拽耙扶犁,像模像样。”
    她缓缓说着,笑意逐渐加深,便连手中御笔都暂且搁了下来,口中轻声说道:“三丫头,你放心。他如今知事了,哪怕忙到半夜三更,强撑着不睡,也要将该读的书读完,该练的字写完。这小子还去到深山里头,不顾自身安危,非要给朕找甚么稀世名花。唉,甚么名花,哪里比得上人要紧?”
    徐三抿唇一笑,忙不迭地说起奉承活儿来,夸了宋祁好一通。官家听着,很是受用,还想再多提几句宋祁,哪知便是此时,宫人急急通报,说是金国有变。
    徐三一惊,紧抿薄唇,抬眼便见那宫人满头大汗,双手捧着一份折子入得殿中。官家敛去笑容,眉眼沉沉,持起那文书一看,半晌过后,那妇人低下头来,俯视着下首处的徐挽澜,瞧那眼神,实在深沉晦暗。
    徐三心中惊疑不定,眉头紧皱,稍一思忖,语带试探,开口询问。官家轻轻一叹,揉了揉眉心,缓声说道:“那金元祯,倒是个有手腕的。不过月余,他就将太子的位子夺到手了。金王遇刺,虽保全性命,却已然不能自理。朝政大事,都交予金元祯暂代。至于那些个逼宫的,叛变的,心里头不服气的,死的死,亡的亡,清理得倒是干净。”
    官家眉眼间带着倦怠,她将那折子撇在御案之上,接着往后一靠,唤来柴荆揉捏肩颈。她微微垂眼,沉声说道:“这姓金的,小人得志,如今硬气了。从前他说,只要赐婚,就愿以命担保,换百年之内,两国相安无事。如今他说,若是不和亲……那他就要跟大宋好好算一笔账了。”
    金元祯之语,不过是空心汤圆罢了,不足为信。嫁了,还是有可能开战。但若是不嫁,那就一定是要开战的。
    大宋方才经过西夏之役,虽大获全胜,却也元气大伤。如今若是再来场仗,只怕实在有些吃不消,势必将会是一场苦战。
    再说了,以后若是当真和金国打起来了,那徐三就成了战争的导火索,成了引战之人。大宋国民,又该如何看她?那些送了妻子、姐妹、女儿上战场的人家,那些马革裹尸,有去无还的大宋将士,又要如何想她?
    他们或许会说,这场仗本不该打起来的,为此战死的人,本该都是活着的。为甚么不将那徐氏送过去,换人寿年丰,四海承平?为甚么非要牺牲千军万马不可?
    金元祯此举,是将她一下子推到了大宋国民的对立面上。
    徐三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笑了一下,拱起手来,才要说话,却见官家眯起眼来,冷笑着道:“这小子好大的口气,自个儿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太子的位子都没坐稳当,就敢跟朕在这儿威逼利诱?有言道是熟能生巧,咱才打了胜仗,再打一回,也是无妨。”
    她眉头紧皱,低低说道:“这事儿先拖着,就说他方才立为太子,局势未稳,空口无凭,不足为信。断没有他说两句空口大话,朕便将股肱之臣送过去的道理。他要想推诚布公,就先在西夏这事儿上让朕满意。”
    官家抬眼来,紧盯着徐三,接着沉声说道:“他要想坐上那把龙椅,起码还要等上一两年光景。你放心罢,他也不敢急着打,上京不知有多少人还盯着他那位子呢。满打满算,就说是两年罢。这两年,你好好干,你干得越好,位子越高,朕到时候打起仗来,也能再多些底气,大家小户,苍苍烝民,也能对你少些怨忿之气。”
    官家的意思,是暗示她最好能干出点儿骄人政绩,借此再晋升一等。三品官儿听起来,还是微末了些,若是能做到一品二品,金元祯再来强娶,就显得有些辱没大宋国体了。
    只可惜使出缓兵之计,也只能再拖延一两年而已。便说徐三之前的曹府尹,历经四朝,这官位都没再升过。一两年,晋为一二品的高官,这又谈何容易?
    便是镇定冷静如徐三,此时都有些忧心忡忡起来。
    她不怕金元祯,她害怕有朝一日,她走在街上,忽而有个披麻戴孝的妇人冲过来,骂她,怨她,说要不是她不愿自我牺牲,她的女儿就不会惨死沙场,尸骨无觅!
    徐三甚至有些不敢得闲。忙的时候,倒也无暇去想这些烦忧,但是一闲下来,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景象,便会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似这般惨淡愁云,直到徐阿母进京,住到了县衙后宅,才算是有所消散。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出差回来,发现我的好朋友和我的心上人订婚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第164章 银鞍却覆香罗帕(四)
    银鞍却覆香罗帕(四)
    徐阿母一来,开封府衙里, 顿时多了几分活泼泼的气息。往常徐家一共就那么几口人儿, 徐荣桂只能一会儿跟三娘拌拌嘴, 一会儿又数落唐玉藻几句, 可如今徐家可是大了,整个府衙, 衙门里有好几十号员役, 后宅里还有几十官奴, 这可实在让徐阿母精神大振。
    她作为徐府尹的生母,在这府衙里头,旁人见了她, 自然都是要躬身问安的。徐荣桂一朝之间,从给人家洗衣裳的奴婢,变成了由人侍奉的贵族阶级, 每日里都喜滋滋的, 差使这个,使唤那个, 当真是来开封府享福来了。
    这日里晌午时分, 徐三处理罢了公务, 歇在后衙的锦榻之上, 正闭目养着神呢, 徐荣桂便咭噔咯噔走了过来。这妇人才用过午膳,嘴巴上满是油光,她边拿绢帕擦着嘴巴, 边一屁股坐到了徐三身侧,挤了挤闺女的胳膊,口中则尖声说道:
    “徐老三,现在有空儿了罢?别老说你忙,你忙,你忙得都顾不上你亲娘吗?”
    她在旁边吵吵嚷嚷的,徐三心里反倒松了口气。方才她想趁着晌午,打个小盹儿,哪知一闭上眼,金元祯那双阴鸷的眸子便出现了一团漆黑之中,搅得她心神不宁,备受煎熬。徐荣桂这么一打岔,反倒让那男人的影子全然消散了去。
    徐三缓缓睁眼,轻笑着道:“恰好还能再歇上一会儿。亲娘要是有甚么吩咐,小的哪儿敢不照着做?”
    徐荣桂啧啧两声,心上倒是满意得很。她自腰间荷包倒了一把瓜子儿出来,一边磕着,一边细声说道:“老三,今儿个阿母可以跟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儿。昨儿我去了唐小郎开的那驿馆,兜转了一圈儿,还瞧见了那姓吴的小丫头。娘可跟你说啊,升米恩,斗米仇。你可别想着做观音菩萨,临了生生养了两个白眼狼出来。”
    徐三耐着性子,跟她缓声说道:“玉藻是咱的家奴,咱有他的身契,他能跑到哪儿去?再说了,这么多年了,玉藻也不曾出过甚么岔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娘以后说话注意点儿,可别寒了玉藻的心。至于阿翠,她要是背弃了我,只怕也找不着人跟着了,至少忠这个字儿,她是会占着的。”
    徐荣桂眯着眼儿,贼兮兮地笑着,胳膊肘捅她一下,暧昧说道:“哎哟,小丫头出息了,胳膊肘都往外拐了?是,是不能寒了他的心,不然以后谁弄得你舒舒服服的?这贱籍郎君啊,身份低,没架子,怎么着都行,还是他们会伺候人儿。”
    徐阿母一直误以为徐三和唐玉藻,在床笫之间,切磋甚密。徐三听着,忍不住无奈而笑,扶额轻声道:“阿母吃饱了,喝足了,好好歇着去罢。到了休沐之日,我领着你去重阳观转转,那边儿景致不错,我正好也按着官家遵嘱,去给罗五娘上几炷香。等到了寿宁节,京中可就热闹了,阿母定会欢喜的。”
    徐荣桂一听她说百忙之中,会陪自己游逛,心里头很是自得。她嗑着瓜子儿,笑呵呵地道:“这还差不多。只不过啊,光陪我转可不行,你娘我可还没瞧过姑爷呢。你领我去重阳观的时候,不若也把我那薛姑爷给带上。”
    一提狸奴,徐三眉头不由微微一蹙。
    她并不反感狸奴。那样一个小猫儿似的,笑起来露着尖尖虎牙的乖巧男孩儿,谁见了他,都是讨厌不起来的。
    但她必须要跟狸奴保持距离,绝不可跟他太过亲近。且不说她对狸奴并无儿女私情,断然不能让他生出不该有的想法,就说她跟薛家,跟薛鸾一系,迟早是要走上对立的宿命的,到那时候,狸奴夹在中间,不知要有多么为难纠结。
    她瞥了徐阿母一眼,轻笑着道:“这就算了罢。薛菡虽与我定有婚约,但他到底还是待字闺中,若是跟我走得太近,难保不会招惹闲话。”
    徐三随口说了几句,这便将徐荣桂给打发了。哪知徐阿母的心中,却是另外打起了小算盘来。
    虽说那唐玉藻,当年是由徐荣桂看中,掏了银子买回来的,但眼瞧着如今唐小郎又当了后宅管事,又做了驿馆掌柜,徐荣桂昼警夕惕,对他起了提防之心。
    她现如今上京享福,也不用干什么活儿,自然就胡思乱想了起来。她生怕徐三被那小狐狸给哄得犯了糊涂,将他抬成平籍,又怕徐三太宠唐玉藻,冷落了薛菡,惹了亲家不快,再生出甚么事端。总而言之,比起那精明的唐小狐狸,她心里的这杆秤,还是更偏向于未过门的薛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