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想着上回做法不成或许是因了费九的心思不诚。这次第,庞氏便和费九做了好一通功夫的疏导。
起先,费九是决计再不愿去慈泰观的。却,就听庞氏一遍遍地絮叨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遍遍地絮叨她至今未孕早已犯了七出之条,便是谢永之用情深厚不肯休了她,她一无后之人,待死后,虽为正妻也是入不得谢氏祖坟的。
如此一来二去,直叫费九心如刀割。想着自个在谢家无所立足,她又实在爱惨了谢永之,便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暂且放下了心中的忐忑疑虑,又偷偷跟着庞氏去了慈泰观。
这一回,仍是在那间三面无窗的内室。这一回,内室中仍旧只摆着一座宽大的雕花木榻,和一只放置着桃木剑、朱砂、黄纸、木瓠的细雕檀木柜。
却这一回,费九事到临头忽然就起了一丝小聪明。她装作无意地倒出了半杯符水,更是趁着葛洪不备,将符水吐出了不少。
如此,待到上榻之后,她虽迷迷糊糊却还有一丝清醒,却坏也就坏在这一丝清醒之上。
她分明地听见了葛洪悉悉索索褪去亵裤的声音,分明地听见了葛洪桀桀的佞笑,更清楚地感受到了葛洪粗糙的十指搭在了她的脸上,xiong上。半睡半醒之间,她衣衫不整地被葛洪压在了榻上,一切的一切,都叫她无法抑制地愤怒地颤抖了起来。却,因喝了那半碗符水,她半分挣扎的力气都发不出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费九神情恍惚地起身就往外跑,待见着满怀期待喜气洋洋地在外头等着她的庞氏。她甚至恨不得,恨不得一刀就捅si了庞氏。她更恨不得捅si了自个的母亲后,再直截捅si她自个,从而,一了百了罢了。
却终究,她甚么也未做,大错已经铸成,她却舍不得死。她舍不得谢永之挺秀的眉毛,舍不得他神光深邃的眼睛,舍不得他每次望着她时,那发自内心的深情厚意。
就这么神魂不在地回到谢府后,费九日日都心神不宁。她头一次害怕自个会有孕,头一次会浑身无端端地发冷,她甚至总会回想起那一日自个所遭受的□□。而当她每一次看见谢永之清俊非凡的脸时,看见他温柔地投向她的目光时,她都会羞愧得想要钻进地里去,羞愧地想要跪求他的原谅,跪求他不要怪她,不要放弃她,不要恨她。她觉得自个是受伤的,无辜的,她不知道自个到底错在了哪里。可终究,她错了,大错特错了!
终于,当再次听见姑嫂们尖锐刻薄的讽刺时,费九便真的受不住了。她当下便冲进了谢永之的书房,俯身就是一跪。她素手成拳的,僵硬地把小手放在了腿侧。泪流满面的,跪着交代了所有。
她说她实在不忍再骗他了,她坦诚了自个的遭遇,她认定自个脏了,废了。她哭着求他休了她,放她去死。毕竟,她不能死在谢府里,不能白白污了他的名声。毕竟,她那么的爱他,从小到大,从生到死,她都会爱着他,至死不渝。
听了费九的哭诉,谢永之的眼神一瞬就变了。他不可置信地直勾勾地看着费九,高贵清华的眼头一次在费九面前透出了阴冷的狠意来。却,对上费九瑟缩的目光,他的眸光一沉,纤长的手指便格外温柔的,格外仔细地拂过了她哭红的双眼。
白晃晃的阳光下,谢永之的面色不断的变幻,他因沉怒而鼓起青筋的手掌,也忽然地就捏住了费九的肩头。须臾,便见他搂着费九,直截将费九带入了怀中,护在了胸前。
直是过了一会,谢永之才稍稍平静了下来。他轻轻地抬起了费九的下巴,绝美无伦的脸直直地就对上了费九发白的小脸。
他黝黑深邃的双眸,更是直视着费九泪意朦胧的闪避着他的双眸,极是认真,极是严厉地说道:“阿敏,你莫要求死!该死的,更本就不该是你!这原就不是你的过错!葛洪不过虫豸耳,何足顾虑!只要他死了,便是人死灯灭,死无对证!“
说到这,谢永之已不觉就叹出了一口长气。虽是叹气,他的眸光却已渐次温柔了起来。他瞬也不瞬的,格外认真的,满含安慰地对费九说道:“阿敏,此事言过就罢,为夫会替你讨回公道。至此以后,你便将它忘了罢!我亦当从不知晓!”
语罢,他便垂下了脸去,深情的,怜惜地在费九唇上重重一吻。其中情意满满,毫无责怪,直是消了费九的死意,待她安稳地入了睡。谢永之才再次沉了眼,满身怒意地甩袖离去。
后头,待谢永之真查清了事由,晓得了葛洪与隋勇两人,竟一直都打着无量天尊救治苦难的名头,做尽了奸/淫/妇幼的龌蹉狠事。而这些,他们谢府,也是一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为虎作伥的。如此,谢永之如何能不怒火中烧?如何不是郁郁不得解?
隔日夜里,谢永之便动手了。
他以喜得一粒紫金丹为由,在欢喜阁设宴,诚请了方士隋勇。亦如他所料,因葛洪是隋勇的异母兄弟,当日,葛洪便也跟着一道来了。
便是在酒宴之上,谢永之请了欢喜阁的双姝花魁苘姬、褓姬作陪,也不知是怎的了,总之,三人竟因这两姬妾斗起了嘴角。后头,谢永之便假意和解,以毒酒敬之。隋勇与葛洪自然不查他的杀心,果然,饮过酒后,二人全是腹痛难忍,直是饱经了几个时辰的折磨,才七窍流血而亡。如此还不算够,谢永之直是割下了葛洪的男、根,将他赤、裸的尸、身悬挂于邺城北门之上,才堪堪罢手。
自然而然,葛洪一个小人物死不死,周王压根不在乎。但隋勇之死,却叫周王怒不可揭了。毕竟,他还等着隋勇替他炼圣丹求长生呢!
如此,待暗卫比谢浔还早一步知晓隋勇之死全因谢永之所为。周王自然便对谢永之有了偏见,也全然打消了叫谢永之去驻守北疆的心思了。毕竟,谢永之一个烟花小事,便起了匹夫之怒,以至于耽误了他的长生大计,实是愚蠢!实是叫他气恼非常!
这般,听了这么一圈的弯弯道道,周如水却无法同瀞翠一般笑出声来。她只觉得胸口闷得慌,忽然,也就想起了那日阿碧道是,兄长调动安插在谢府的暗桩时,一并撤回了跟在谢永之嫡妻费九左右的隐卫。
如此,再忆及那日在明堂之上,兄长忽然就郑重无比地问她的那些话,周如水秀气的眉头忽然就是一耷拉,绝美的小脸也越发的白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从古至今都有很多这种骗子,古代有,现代有,我第一次看见是在一本县制里,简直一脸蒙逼。
真是又可怜又愚昧,好像就是不认命,然后就走了歪门邪道,最后落得可怜又可悲。说是错也不是错,说不错却又大错特错。长大了才知道,人世间黑白的界限是不清楚的,总有那么多模糊的东西,尴尬到无法去界定它。
费九真的很可怜,这样可怜的女性其实很多。比如有的女性被qj了,就有些贱人会说,是你自己穿的少,你穿的少就是在勾引人。还会有人指指点点,在背后嘲笑那些受伤的人,到处传播,她被qj过呢!她和前男友打过胎呢!那种幸灾乐祸的语气,简直像保证了自己一生不会遭受噩梦一样。
所以当奥斯卡gaga唱那首歌,致敬那些受过伤害的人,她的歌词里有一句,这不是你的错。我觉得很感动,这应该很大的安慰了吧。
人之一生,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磨难,你不知道哪一天就倒了大霉了,但是那时候,如果有一个人说,这不是你的错,没关系,生活还可以继续,还可以重头再来。又或者只是一个陌生人,她会给你一个善意的,而不是嫌弃的目光,我觉得这种安慰,就已经会让人燃气生命之火的了。
所以我写谢永之,我想用这种深沉澎湃的爱,去抚慰这种受伤的生命。
第88章 恕不从命
她清晰地记得, 彼时,皇城外的钟鼓声远远传来。兄长的声音依旧如是入喉的温水,暖暖的,叫她忐忑的心平静而又安稳。却这一次,他的声音又还与往日不同。向来雍容优雅的他, 这次第, 话中竟还带着颤音, 带着几分隐约的小心翼翼。
他目光深深的, 瞬也不瞬地看着她,往日里黝黑清亮的眸中也隐约带着几分悲悯,几丝苍凉。他朝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须臾, 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他只是低哑的, 认真地问她道:“兕子, 都道是瘦到梅花应有骨。可即便是为兄,也无法做到坦荡无垢。如此,你可会失望?可会惧怕么?“
彼时, 听着公子沐笙的语气,周如水便已不期然地想到了书生举刀,妇人持剑。那是一种极致无可奈何, 却又不可不为的世事荒凉。若是说,那时的她还有半分不解。那么此刻,听了瀞翠的一番娓娓道来,她又还会有甚么不明白的呢?
怕是这一次的政治博弈, 可怜的费九,那个深宅中甚么都不知晓的妇人,便是那牺牲最大的踏脚石了。
确实了,公子詹处处眼线,公子沐笙又如何会无?
前岁,姑母在后宫挨了排头,钱闾中了美人计乃至家破人亡,这处处,公子沐笙都吃尽了公子詹与谢氏的亏。如此,公子沐笙再好的脾性也不是个泥人,怎么可能,就真的毫无反击地安然吃瘪揭过。更何况,他一心想要匡复周国的兴盛,又怎么可能真的傻傻地,无动于衷地固守着所谓的仁义礼智信,白白地叫公子詹与谢氏一家独大?叫他们荒唐地与周王一起,毁了周国这百年的江山社稷呢?
就如同孔门十哲之一的仲由,他刚毅公正,事亲至孝,信守承诺,可谓无任何的城府。后人也道他德如日月在天,行如江河行地。
却,即便他的德行光照人间,润泽华夏,被世人奉为先贤又如何呢?
鲁哀公十五年,卫乱,父子争位,仲由为救其主孔悝,以一敌二,可是勇猛。却偏偏,战场之上,他系冠的缨被对方的刀剑击断了。如此,仲由竟因固守着"君子可以死,但冠不可以免。”的礼数。乱兵之中,放下了兵器,以手结缨。后来,便就是在他用手结缨的过程中,叛臣一刀将其毙命,直是将他砍成了肉泥。
在周如水看来,仲由死的那般壮烈,却与其说是循礼,倒不如说是迂腐。她更自然不会愿意自个的兄长会因固守着礼仪,而使得前路寸步难行。
这般,她也忽然就明白了!怕是兄长早便晓得了北疆有变,如此,他才不得不叫她暂且将盐务搁置。更甚至,他更可能早就晓得了公子詹会以钱闾为刀。但他却没有阻止,或者,他根本就来不及阻止。
但不论如何,事有缓急,比起盐务,北疆之危确实更为迫首。也确实,若不是钱闾和盐务叫他连连败北,让他看似连栽了几个大跟头,公子詹与谢氏也不会这般的急功近利,掉以轻心。以至于最后失了大防,自个捅出个大窟窿!如今,更直截就失了北疆,追悔莫及!
狠么?确实够狠的,但这本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吃人不吐骨头的事儿,一招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谁又不狠呢?身处在这漩涡之中,便是不狠,也不成了!就如今次这般,若是公子沐笙有了一丝的心慈手软,若他不曾这般的险中求胜,力挽狂澜地扳回这看似全军覆没的败局。怕是今日,谢永之已是在去天水城的路上了。
但兄长所言的赢,是北疆不被谢氏所控,还是旁的甚么呢?兄长一直推举的可都是娄汾表兄呐!萧家也一向是从清流,行中庸的。却难不成,萧望竟是兄长的人么?
而且,扶柳先生?为何她会觉得扶柳这称呼十分的耳熟?
这么想着,周如水突然就抬起了头来,她耀耀发光的黑眸霍然就对上了瀞翠,先是问她:”你方才可是道那萧望白皙俊美,身若扶柳。因此,才号作扶柳先生?“
问到这,见瀞翠堪堪点头,周如水的眉头便是轻轻一动。须臾,就见她咬了咬唇,垂下了长睫。直是过了一会,才含着像是笼着一层云雾一般的声音,继续低低的,隐含着几分忧虑地问道:“那么如今,费九可还好么?可有旁人晓得她的事儿了么?”
妇人失贞,即便是如今也是会被人瞧不起的。更何况,她还是陈郡谢氏谢永之的妻子。若是传出了外去,即便谢永之不舍得她受过,谢家众人为了所谓的名声,也是会想尽法子,逼得她一个妇人自请下堂,销声匿迹的。到时,即便是与她休戚相关的母家,怕也只会为了名声而袖手旁观,甘愿认栽。
对上周如水明透的眸光,瀞翠不觉就抿了抿唇。她叹了口气,有些艳羡,又有些可惜地说道:“女君,您还别说,那费九真是个好命的。外头都道谢永之此举是争女不成,意气用事了,根本无几人晓得本因。谢浔那老儿似乎气得不轻,已要遣谢永之回陈郡去了。谢永之也二话不说,任打任罚的。唯一的要求,也只是要带着费九一块回去。另外,二殿下也发了话了,道这事儿除了女君,就再不能叫旁人知晓了。若是谁敢外传,便当以命殉之。“
说到这儿,瀞翠更不禁后怕地缩了缩脖子,直是小心翼翼地瞅了周如水一眼,才继续低声地说道:“更甚至,她那母亲庞氏昨日与仆从上街,竟都被猘狗所啮。如今诊治不及,已是疯癫了。更是决计再见不着明日的太阳了。说到底,谢永之也是个有手段的,竟肯这般护着费九。可不是得夫如此,夫复何求么?“
“如此,费九倒还真是个好命的。“世间男儿,多半都视女子作衣裳,欢喜时不离左右,厌弃时唾而抛之。还真少有哪个儿郎,能护妻到如此地步的。
这么想着,周如水嘴角一扯,也算是笑了笑。这时,才松了口气地接过了夙英早就用玉碟盛来的糕点,细细地抿上了两口。
一旁,瀞翠看着周如水终于想着进食了,不禁与夙英心有戚戚地对视了一眼,稍余,倶是低低一笑。
却也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紧接着,一小婢的声音便自殿门后隐隐传了来,她颇为小心翼翼地说道:“英姐姐,千岁可是醒了么?寺人荃正在外头候着呢!道是千岁若是醒了,便该起身往明堂去了。”
听了她的话,周如水拈着糕点的动作便是一顿,发了一会呆后,直是诧异地望向夙英眨了眨眼。
彼时,宫室外传来了一阵风吹树叶的哗哗声。对上周如水水润软媚的双眸,夙英低低叹了一声,急忙解释道:“女君,您正病着时,君上与谢姬也是来看了您的。彼时,谢姬叹曰,‘兕子小小年纪,就如此不敬父母,不懂礼数,若不好生教着,这性子左了,以后可怎办才好?’如此,君上果真又恼了,便道待您醒了,就教您再去明堂关着。跪是再不必了,却得把《南华经》《孝经》都好好过过脑子,品出个各中三味来。待师傅考较过了,才能再回华浓宫。”
“小小年纪?不敬父母?不懂礼数?”听了谢釉莲的这番话,周如水直是冷笑出了声来。她将手中的糕点随意地扔回了碟中,嘟着嫣红的小嘴,极是不懈地哼道:“可不是么,本宫尚未及笄,便是犯些小错也是无大碍的。却她说这些,就好似她是多么的懂礼数!多么的敬父母似的!哼!又何必装甚么良母慈心呢!当年,她自个可不是还讲过‘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的么?读书也是这般,合意便是合意,不合便是不合。如今倒好了,她竟还怂着君父要将《孝经》强塞进我的脑中来!”
可话虽是这般说的,周如水却也明白地晓得,现下,她是真的不好再触怒君父,叫谢釉莲抓着她的把柄了。
如此,周如水虽嘟着小嘴,却仍是毫无迟疑地在夙英的搀扶中下了床。一番梳洗打扮后,便乖顺地跟着寺人荃真真去了明堂受罚。
后头,也不晓得到底看了多久的书,总之是实在太过无聊了。不知不觉中,周如水便乏了。见四下无人看管,她更是直截就枕着书睡了过去。
再后来,迷迷糊糊之中,她便忽然地听见了殿门被吱呀打开的声音。紧接着,便有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轻巧传来,几声轻响过后,那脚步声又渐渐走远。如此,周如水也不得不硬撑着睡意抬起了脸来,待一睁眼,她便直截呆住了。
她只见,点点飘摇的灯笼光下,公子詹静静地立在夜风之中,风姿皎然,凌如玉树,直是说不出的飘逸清贵。
见她看来,他灼亮的瞳眸便是微微一眯,全是不羁的,似笑非笑地先声夺人道:“怎么?多日未见,你便不认得七兄了么?”
第89章 恕不从命
怎么可能不认得!
她曾在花树扶疏的林苑之中, 在砖石铺就的宫道左右,看着他鲜衣怒马,神采飞扬。她也曾在他临死之前,被他唤去了榻旁。明明是刘铮借她之手呈上的毒酒,明明他的死与她的疏忽脱不了干系。却, 他没有怪她, 甚至根本不关心不追究到底是谁要他死。他只是握着她的手, 低笑着地自嘲叹息。他不过是道:“兕子, 你看我,风尘碌碌,一事无成。”
外头,月淡星稀。
因公子詹的到来, 周如水已是困意全消了。她的心口, 更是砰砰直跳, 直是五味杂陈。
见她呆呆的,公子詹却是淡淡一笑。抬步,便直截就入了殿来。先往已搁置好的榻几上坐下, 便倚着金案,轻佻着眉头,似笑非笑地睨着周如水道:“你倒是被罚傻了?话也不会说了么?“
他的话, 说不出的亲昵。他看着她的目光,灼热无比。却,周如水下意识地便避开了公子詹的视线。她低低地垂下了眼去,暗哑地咛喃道:“话还是会说的, 只是不晓得,该与七兄说些甚么才好。”
听她这般答,那神态里,又还有几分小心翼翼,几分不知所措。公子詹直是挑了挑眉,未几,就见他抬了抬下巴,似笑非笑地说道:“如此,便不说好了。”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朝殿外拊掌一拍,那声音清清朗朗,竟还有几分悦耳。稍余,就见一宫婢手捧着早便备好的玉盘走进了殿来。那玉盘翠绿荧荧,其中,只端端盛着一根绕着金丝的红线。
待玉盘端上前来,公子詹只瞥了红线一眼,便径直将它取了出来。他将那红线自手中打了个小结,结成了绳套,环绕在了双手之中。待吩咐了那宫婢下去,才又朝周如水笑了笑,颇是随性地说道:“过来罢,莫傻待着了。长夜难遣,昼苦夜长。你我聊为交线之戏,也是不错。”
公子詹如此熟稔的话,直叫周如水又是一怔,她不由地便苦笑了一下,只觉得这情景太是熟悉,也太是遥远。
多年之前,在公子沐笙远在窖县的那两年里。寂静的深宫之中,只有公子詹曾这样与她说过话。也只有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找到孤寂无聊的她,陪她聊与双线,共遣长夜。
那个时候,她翻花鼓总是输给符翎,真是越挫越勇,越挫越不成。最初,他也是嘲笑她的,总道翻花鼓不过闺房之技,输便输了,全不必沉溺其中。但后头,或许是见她输得实在可怜,次次都被符翎笑话。便终是在深夜偷偷寻了她来,与她促膝一处,游戏在一块了。
公子詹很聪慧,她记得,那时不过几息的功夫,他便能绕着绳套维妙维肖地挑翻出各式各样的图案了。“猴子上树”、“海底捞月”、“老树开花”、“金盆洗手”、“金光大道”、“一马平川”,红绳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中一样又一样的变幻,直是叫她看花了眼。也正是因此,她与他,便也成了旁人都不晓得的‘闺中密友’。
凭心而论,纵然并非一母同胞,公子詹也一直待她不薄。前世,公子沐笙陨落之后,公子詹便直截横霸了朝堂。彼时,他全容不下其他的公子,可谓十分的狠绝。却对她,他从不曾苛待半分。更甚至,他还为她争来了它国公主都不会有的厚待尊荣。
想着,周如水素白如玉的小手便不自觉的,紧紧地绞住了衣裙。她垂着眼,言简意赅的,小声地说道:“还是罢了吧。我自小就手笨,翻花鼓永远都翻不好。如今心思不在,就更是不成事了。”不知为甚么,看见这样的公子詹,她竟然有些想哭,有些心痛。
可她是诚心婉拒,并无它意。公子詹却不定是这么想的。
见了她的态度,公子詹渐次便收了笑,他将红绳往玉盘上一扔,便冷冷地讥讽她道:“怎么?有了一母同胞,你便懒得理会我这同根兄长了么?“
见周如水抿嘴不答,公子詹更是怒眯了眼。他眸光如炬的,直勾勾地盯着她,直是冷嗤出声道:”哼!你以为周沐笙有多少能耐?他又到底能护住你几分?如今,外头都在传你一个姑子,被磕破了头,毁坏了相。若他真有能耐护你周全,却会叫他人这般的看你笑话么?你可晓得,我才是一直都护着你的!前次刘铮入仕,有他周沐笙的功劳,又何尝未有我的功劳?后头你厌了刘铮,也是为兄一直都与你同仇敌忾。不然,你以为,刘铮为何只能苦苦在邺都做个监市,却连本家都回不得?更有前次,君父有心诛杀王三,亦是为兄念在你的薄面上替他言说了几句。 不若此,怕是君父的暗枭早便要了他的命了。这般,你竟还要不识好歹,避我如蛇蝎么?”
公子詹的话,直是字字珠玑,叫周如水腾地便抬起了脸,腾地便笑出了声来。皎洁的月光透过纱窗,模糊了她精致的五官。却,她的笑声如是流银的明月,在寂静的室中,低低地徘徊。
不识好歹么?或许是的罢!
都言,道不同不相为谋,却偏偏,他是她的兄长。不光如此,他还待她不薄,叫她全不能如对待旁的公子一般,漠然轻视,争锋相对。
往日里,她不见他时还好。如今真见了他,她才知,自个实是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她不想他继续作恶下去,却又不舍得他过得不好。这世上事总是如此的矛盾,对天下黎民而言,他公子詹或许是个十足的纨绔恶人,将来若是他得了势 ,也绝不可能会是个好君主。却他对她,从来宽待,不曾作恶。
笑着笑着,她如玉的小脸便直直地对上了公子詹,她低低的,极是认真地说道:“兕子的心亦是肉长的,七兄待兕子不薄,兕子不会不知。”
可说到这处,她如画的双眸却忽然就冒起了火。或许,是长久便积压的沉愤未消罢,她直是气恼不解地直截质问公子詹道:“可兕子实是不解,为何七兄会觉着,君父的所言所行全都能坦然受之!全都理所当然!就以王三此事而言,其一,琅琊王三所错为何?为何夏锦端不顾礼教逾矩而为,却该他以命相赎?其二,王相为朝也算劳苦功高,鞠躬尽瘁,君父却轻易便想杀了他的儿子,又是哪里来的道理?”
说着,对上公子詹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眸,她冷冷一哼,极是失望,极是愤怒地继续说道:“前岁,我往华林行宫去,也曾路过你的封邑龐县。彼时,便见一农夫种茄不活,求计于老圃。七兄你可知,当日那老圃说了甚么么?他道:‘此不难,每茄树下埋钱一文即活。’我实在觉着奇怪,便上前询问何故。哪知那老圃见我衣着光鲜,直截便以白眼视之,更是冷冷地朝我说道‘有钱者生,无钱者死。’后头我才晓得,那老圃的话中竟是深意颇多的。原来,自你受封后,便在封邑鄣郡加收了增口税,只要有人口出生,每户便需交一两银子。如此,穷苦人家交不起,就只能将方见天日的孩儿活活掐死。这般,也才有了那句‘有钱者生,无钱者死。’”
这日的天气并不大好,外头,夜空之中的星月之光极是黯淡。黑漆漆的宫道之上,只有零星的灯火散发着幽静的光芒。
因了周如水的话,室中直是静得可怕,也忽然,就衬得皇城外远远传来的更鼓声越发的清远飘杳了起来。
听着那更鼓声,周如水的目光亦眺向了窗外。她美丽的眉眼不禁就染上了几分哀愁,也不顾公子詹冷肃的面色,只是继续地绞着十指,低低地,怅惘地说道:“七兄,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个站在一片废墟之中。彼时,昔日繁盛的王都,巍峨的城阙宫殿都已消失不见了。我放眼望去,只能望见陋室空堂,衰草枯杨,郁茂的黍苗在废墟之上肆意的生长,曾经的歌舞场中,只剩下了野雉的哀鸣。而在那个梦里,没有君父,没有母后,没有阿兄,也没有七兄您。满目所见,不过哀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