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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节

      “什么意……唔。”
    未尽之言就这么被人悉数吞了去。
    片刻后,面红耳赤的叶凤歌捂住潋滟微肿的唇,好气又好笑地嗔视着那个从容离去的修长背影。
    还真是不贪心,这就自己把自己给哄好了。
    ****
    昨日傅凛当面允过傅准,告诉他今日可以到书房来找自己说话。
    傅准也知自家兄长昨日才从清芦回来,今日尚有许多事要处理,上午便不敢来搅扰,一直捱到申时过半才来。
    答应给傅家的州府藏书楼院蓝图,以及许诺要送给傅淳的相应机关图,傅凛早就成竹在胸,动起笔来倒也顺利。从午后忙到这会儿,只花了将近两个时辰,就已将藏书楼院蓝图绘出大致框架。
    承恩领着傅准进来时,傅凛正捧杯药茶睨着面前那张才有点轮廓的蓝图,若有所思状。
    “坐,”傅凛随意扫了眼书桌对面的空椅子,嗓音清浅,“若你坐不住,就自己去那边多宝架上找个东西玩儿。”
    他实在没有太多与兄弟姐妹相处的经验,一时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能说出这句话,已是他能表达的最大善意了。
    傅准使劲点头:“坐得住的!”
    他有些激动,嗓门略显高了些。
    傅凛淡淡瞥他一眼,抬起食指以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唇:“小声说话。若吵着人了,我会揍你。”
    说完,扭头看了看屏风那头的动静。
    好在叶凤歌是个专注起来就心无旁骛的人,约莫这会儿正如老僧入定,压根儿没察觉书房内多了个人。
    傅凛这才神色稍缓,随手从桌案左侧的托盘里拎起一个小茶壶,倒了一杯温热的果茶递过去。
    “懒得叫人再给你另外沏茶,凑合着吧。”
    那托盘里一共两个小茶壶,这壶果茶是替叶凤歌准备的,另一壶是傅凛的药茶。
    傅准双手微颤地接过他递来的茶杯捧在掌心,激动得眼眶泛红:“谢谢大哥。”
    “想说什么?”傅凛抿了一口药茶,嫌弃地将那杯子搁到一边,微蹙眉心等着口中淡淡的苦味散去。
    “哥,娘和家主问你要的那个图纸……”傅准垂眸,嗓音颤抖,压着嗓子艰难道,“你别画了。”
    傅凛慵懒拢着身上的袍子,徐徐靠向椅背,淡挑眉梢,似笑非笑:“为什么?”
    昨日傅淳在他面前含糊提过,说是因临川家中闹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傅准被傅雁回揍了,这才跟着跑到桐山来不肯回家的。
    此刻再听他这么一说,傅凛心下已隐约猜到,约莫是这小子知道了傅雁回与家主要这图纸是做什么用途,这才与傅雁回杠上挨了顿揍的。
    不过他也不挑破,只等着看这小子葫芦里卖什么药。
    傅准掀起颤抖的眼睫飞快地看了兄长一眼,又倏地低下头去。
    少顷,有大颗的泪珠自这少年眼中滚落。
    傅凛眉心蹙紧,不知该作何表情:“哭什么哭?”
    这小子怎么见他一回哭一回,活像他有多欺负人似的。
    大约是听出兄长语气中淡淡的不耐烦,傅准慌忙抬袖,胡乱擦去面上的泪,仰脖将杯中的果茶一饮而尽。
    像是给自己壮胆。
    “他们要那个图纸,是想……”傅准闭了闭眼,稚气未褪的脸庞上满是羞耻与负疚,“是想替我铺路,让我明年能进州府匠作司。”
    “你不想进匠作司?”
    “想,”傅准握掌成拳,死死抵在桌案边沿,“可我不能踩着自己兄长的心血踏上这条路。”
    傅凛深深望了他一眼,忽然笑了:“想推开傅家宗族护持,靠自己去硬闯?”
    看着是个哭唧唧的泪包,没想到还挺有骨气。
    “我各项资质平平,在州府官学时便是门门懂、样样瘟,先生们都说我唯独在匠作一门还算有点悟性。从前我一直没想过自己将来究竟该做什么,当然,傅家孩子从来也不必去想自己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还不都是等着听家主令,看家中需要我们成为什么样,那就是什么样。”
    傅准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抬眼对上兄长的目光。
    “直到大前年和六堂兄、八妹妹在昌繁别院消暑时,去了大哥你在昌繁的那间珍宝阁。”
    那珍宝阁内林立的多宝架上,有许多市面上绝无第二家会有的稀奇玩意儿。
    其中最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些精巧的摆件。
    城池、宅院、亭台、楼阁,甚至山川、湖海、飞鸟、虫鱼,无一不是机关灵活,没有哪一样是只能看的死物,全都是能动的。
    那些东西聚在一处,便是小巧却完整的锦绣天地。
    是这世间所有微小却美好的一切。
    那时他们还小,铺子上的掌柜与伙计都不认得他们是傅家的公子、姑娘,便热情地向他们介绍,说这是傅家五公子名下的产业。
    他们才知,多宝架上那些叫他们惊叹瞠目的精巧玩意儿,竟都是源自自家这位久在桐山养病、多年未在临川大宅露面的兄长匠心巧思。
    那年的傅准十二岁,承教于全州府最好的师长,行过许多地方,见识过山河纵横,领略过市井百态。
    却从不知这世间竟那样生动有趣。
    或许,并非不知,而是年少浑噩,一切得来太易,对万事万物入眼不入心。
    他的兄长没有从家中得到太多,甚至因病不能轻易踏出桐山这宅子,却从不曾错失一花一木间那些渺小的美好。
    而他,一直活在这些美好之中,却毫不自知,只是没心没肺浑噩度日,百无聊赖地等待长大。
    在自己还浑浑噩噩虚度着大好年华时,这个因病弱而困囿在桐山宅中多年的兄长,已成了那样了不起的人。
    所有出自他手的东西,全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从来无缘亲临远方,眼中却有活灵活现的至美天地。
    “那日回到别院,我与六堂兄和八妹妹都觉你好威风,”傅准望着对桌而坐的兄长,眼里毫无遮掩地闪动着崇敬的光,“像是能造出天地万物的神。”
    从那之后,傅家的小辈们便时常结伴去傅凛在临州各地的珍宝阁,供奉似地买回许多东西,仿佛这样便能离这位威风的兄长近一些。
    外人都说傅五公子心思诡谲、刁滑奸商,傅家一众小辈却从不这么认为。
    被家族冷遇多年,孤独地生活在这桐山上,没有机会正经进入书院求学,也得不到家中庇护扶持,却镇定从容地造出了自己心中的山河。
    不过才短短三四年,自立门户的傅五公子名下产业已在临州遍地开花,在临州商界声名鹊起,与原州、翊州的商路也相继打通。
    每一步,都走得那样坚定且游刃有余。
    “家中好些与我年纪相仿的兄姐弟妹都说过,我的兄长,走在一条家中同辈谁也不敢走的路上。”
    不享家中荫庇护持,却也不受家主令的约束,如孤独却野烈的苍狼,迎着风霜雨雪,输赢不惧地傲立在红尘之间。
    也就是从那时起,傅准终于知道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哥,娘和家主想让我进州府匠作司,只是因为傅家需要有自己人在那个位置上,”傅准慢慢挺直了单薄的胸膛,第一次勇敢地直视着自家兄长的眼睛,“而我想进匠作司,却只是想和你一样,禀匠心,造天地。”
    他不愿成为汲汲营营于名声、权位的宗族棋子,他想成为大哥这样的人。
    ****
    傅凛见了鬼似地瞪着他,一直瞪着他。
    傅准被瞪得心中发毛,紧张兮兮地咽了咽口水:“哥,我……说错话了?”
    屏风那边传来“噗嗤”轻笑,打破了不明的尴尬。
    兄弟俩双双扭头,就见叶凤歌闲散抱臂,斜身靠在屏风边沿,看热闹似的望着这头。
    傅凛“腾”地站起身,略有些狼狈地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越过叶凤歌,直奔屏风后头去了。
    叶凤歌姿势不变,只是回头看了看屏风后头属于自己的地盘,又略带歉意地抬眼对愣在书桌前的傅准轻轻颔首。
    傅准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好半晌后才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我……”
    “七公子请勿见怪,你大哥他只是害羞了,”叶凤歌远远对傅准报以安抚的笑意,软声道,“毕竟还是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人当面夸成这样,他大概是没想出来该怎么接你这话。”
    第七十八章
    “凤歌。”
    叶凤歌闻声,噙笑回眸:“嗯?”
    浑身不自在的傅五爷正坐在叶凤歌的书桌前,一副手脚都不知该放哪儿的窘迫无措。
    抬眸瞥见她那略带调侃的笑意,傅凛故作凶狠地瞪她一眼:“你再笑,立刻就会有大事发生你信不信?”
    哟哟哟,好凶。若耳朵尖别那么红的话,还真叫人害怕呢。
    叶凤歌两眼笑成弯月亮:“我信我信。没笑,真没笑。”
    大约是见自己的威胁半点用处也没有,傅凛转头面壁,留给她一个恼羞成怒的后脑勺。
    那副别扭的模样,真叫叶凤歌心都要化开了。
    叶凤歌忍下笑意,以商量的口吻温声道:“瞧着这会儿雪不大了,我替你送七公子出北院,行吗?”
    她明白,此刻的傅凛定是心乱如麻,大约是更希望独处片刻的。
    傅凛没回头,只是极轻的“嗯”了一声。
    按说傅准也没比早前那位表少爷尹华茂大多少,可到底是临川傅家的七公子,教养分寸终究是尹家孩子拍马也比不上的。
    听了叶凤歌与傅凛这番简短对话后,傅准立刻站起身来,规规矩矩朝叶凤歌行了个常礼。
    “那就有劳凤姐儿了。”
    语毕,又小心翼翼对屏风后道:“大哥,我明日还能来这里找你吗?”
    “来什么来?都要忙死了,哪有闲功夫成日在这里等你?明日下午我要去小工坊。”傅凛没好气地隔着屏风抛出一串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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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凤歌与傅准隔了两步的距离,慢悠悠并肩走在回廊下。
    “七公子别放在心上,他就是别扭,”叶凤歌弯唇浅笑,“方才他其实是在告诉你,明日下午他不会来书楼,你若愿意,可以去小工坊找他。”
    傅准扭脸看了叶凤歌一眼,见她肯定地点点头,这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大气。
    此刻的雪势较上午已小了许多,可接连两日的积雪已让天地一片白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