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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何栖道:“大娘与我亲近,才觉得样样都好,夸了又夸。”
    “这可是大实话。”许大娘摇头,“活得久,见得人多,好看的小娘子也见过不少,像小娘子这般的,实属少见。外头不敢说,桃溪县里实在是属一属二的。”何栖跟她学针线,她是知道她的美貌,当时暗地里感叹:何家怕不是要飞出一只金凤凰,凭着这好模样,足可过上呼奴唤婢的好日子。
    没想到,她却定了一个都头。上无长,下有小,虽不愁温饱,凡事却要靠着纤纤十指,一家人穿衣吃饭,看似简单,却有操不完的心。
    真是人各有志,有拼了脸不要,也要往金窝里钻的;也有藏了花容,甘心做平头娘子的。
    这些话许大娘也只在心里放着,略坐了坐,起身告告辞回家。
    “大娘那日早些来。”何栖送她到门口,道,“家中无人,少不了又要累大娘一场。”
    “不消小娘子说。”许大娘笑,“必定早来。”
    “大娘将孙孙囡囡一并带来。”何栖又道。
    许大娘有点心动,家中人多,一年也难得吃顿好的,想想摇头:“他们都是淘的,又没个好管教,一窝儿的讨人嫌。小娘子大喜的日子,不好出差子。”
    “他们才多大,能有什么差子?卢小三也是个皮的,眼错不见,他就能爬上院墙去,丁点大的人,一刻不歇都不见得他累的。到时只叫他们一块顽着,又热闹,又喜庆,大娘放心,到时叫卢小二看顾着,不让他们吵嘴跌跤。”何栖言笑意晏晏,不带半点作态虚言。
    许大娘暗一皱眉,终道:“那我厚着脸皮将他们带来,他们人小嘴多,聒噪得很。”
    何栖又将一包干枣硬塞给她,许大娘连忙推辞:“小娘子快快拿回去,再不能贪了东西。”
    何栖道:“大娘不要推辞,家中还有好些,天热放着要生虫子。”
    因着这几日施翎和沈计时不时过来吃饭,也不知哪个愣头青提醒了施翎,道这样每日上门吃白食不好,有失礼数。
    施翎觉得是这个道理,他哪会置买礼物,街上看到一个农妇挑了担子在路边卖干枣,他身上恰有余钱。农妇是个惯常卖东西的,打眼就知道这是个手指缝宽的,连哄带骗,哄得施翎一气买了好几包的枣子。
    施翎走到半道才想:平日见人送礼,也没一样东西包个三四包的。嫂嫂拆一包是枣子,再拆一包又是枣子……
    不过买都买了,也不好拿回去,硬着头皮拎到了何家。何秀才见他特特备礼,有些动气,老实不客气地训斥他几句。
    何栖将枣子送了一包给卢继,一包拿屉蒸了晾干做了醉枣,还剩了好些放在坛子里。
    许大娘拗不过,道:“每来小娘子家中,都像打秋风的。”
    何栖笑:“大娘说的什么话,只是亲厚往来。”
    “娘子家中的箱笼可都打好了?”许大娘想起什么问道,“漆味难闻,只把盖开了,通了风散散味道,可不好装东西。”
    “前几日巧匠送了来,全放了西边屋子。”何栖笑得露出一个小梨涡,“我嫌味难闻,摘了阿爹的佛手柑,切了片放屋中除味。阿爹直心疼,道柑子没长成,碧碧青的就让我糟践了。”
    许大娘也跟着笑了:“何公是雅人,平日就爱养个花草,自是心疼。不过,娘子盘检一下嫁妆,看看可有落下的,都这个时候了,也该置办周全了,免得到时落了几样,慌张去补。”
    “找了卢娘子细细点过了,一时倒不知道是不是有疏落。”何栖心大,“事物多,落了一二也是有的。”
    “听闻都头因公去了宜州,也有好些时日了吧?”
    “是呢。”何栖道,“快十天了,应该快要回转了。”
    原来十天了啊,原来她竟知道得这么清楚,明明没有刻意去记,却知道来去归期。
    微抬首,天高云疏。
    第三十三章
    (一)
    沈拓回来的那日, 天有微雨,何家小院在雨中像是被细细填补了一遍颜色, 灰墙绿枝,几只灰雀躲在院门那缩着脖子躲雨, 惊见人声,扑簌簌飞进了细雨中。
    沈拓轻扣院门, 怀中的香粉贴肉藏了, 隐隐有些发烫, 不由紧张地抿紧了双唇。
    何栖打了伞过来开门,秀发低挽,青色衣裙, 在雨中如同一枝将将攀折人手的新柳,只是持伞而立,抬眸中便是无边的缱绻。
    她就这么站那, 轻笑:“大郎,几时归家的?”
    沈拓再也没想到竟是何栖过来开门,仿若她一直侯那,依依等他归家。自己满面尘土, 一身风尘……
    “我……”沈拓将香粉在手中攥紧, “刚刚回的桃溪,我来看看你。”
    何栖将伞遮在他头上,沈拓太高, 她不得不吃力得高举了手臂:“你一路辛劳, 怎不在家歇歇?”
    这话说得很有几分缠绵, 沈拓心头一跳,上前一步,接了她手里的伞,借了动作将那盒香粉放进她手里:“我须先去县衙,与明府交差。”又强自镇定道,“宜州出产好香粉……你试着用用,看看可还喜欢。”
    何栖看着手里鸭卵大小、阴刻了牡丹花纹的粉盒,尚未打开鼻端已嗅到了淡淡的花香味。难为他一个须眉郎君亲去选买这等细巧的小女儿妆台私物。
    “我心中很是喜欢。”何栖粉腮含情,垂眸低语。不管香粉如何,心意却是难得!
    沈拓松了一口气,笑了。一路的忐忑冲动,尽得回报。握了她的手,道:“阿圆,等天凉了……”何栖还在想他会说什么动情的话来,结果,耳听他道,“家里先前修缮了屋瓦,这场雨过,就可以漆新梁柱了。”
    何栖本想笑,不知怎么又顺着他的话说起来:“窗纸也要贴得厚些,冬日风冷。”
    沈拓真恨不得天立时凉下来,明日就是婚期才好。
    “大郎去交了差事,回家拿热水泡了脚,好好睡一觉。”何栖看他泛了青的下巴,满眼的血丝,细声叮嘱。“这个天淋了雨,当心着凉,下次再不要这样不顾身体,再不差一时半会。”
    “想着早些见你一面。”沈拓依依不舍。
    何栖轻推一下伞:“大郎打了伞,快些去吧。”
    沈拓还要说什么,何栖已经拿手护了头,转身跑进了小院,腰间绦带在细雨微风中翻飞。
    失落转身,何栖却在廊下站住,提了裙摆回过身,她的额发被雨打成了一缕一缕,睫毛也像雨中收拢的翅膀,冲沈拓一笑,红唇启合。
    沈拓细细分辨。
    她说:沈郎,我等着冬日嫁你为妇!
    沈拓几乎开始掰着手指数婚期,屋宅新粉了白墙,漆了红柱,移来的花木经了这么多时日,一株一株都已经成活。
    又拉着施翎立了柱子,支了人字架,铺了茅草,盖了个小茅亭,虽简陋却也有几分野趣。
    “哥哥,婚事的银子可有了?”施翎偷偷问沈拓。
    沈拓笑:“不用你操心,上次宜州差使,州府那得了赏银,回来明府又给一份。”
    施翎道:“哥哥不用跟我外道的,你知道我留不住钱。”他得意搓手,“哥哥大婚,我攒了好些,左右都要给哥哥贺婚的,先给了也是一样。”
    沈拓想了想,还是接了银,以备不时之需。
    施翎囊中又剩几个铜板,反倒浑身一松:“还能沽一角酒。有钱时我生怕花尽了,没钱没倒不怕。”说罢,很是高兴地跑去喝酒。
    沈拓在这算婚期,姑祖母曹沈氏也在那估算。叫了大媳许氏道:“阿许,你去集市帮我打一副手镯来,挑新巧的样式。家中的银镯,样式老,看着粗笨,不好给年青娘子戴。”
    许氏笑:“早年的式样虽老,却实诚,这两年时兴的细纹巧样,反倒份量轻。”道,“阿娘到时坐了高位,大郎领了新妇与阿娘见礼,阿娘一出手,一对轻飘飘的镯子,外人还道咱家小气得很。”
    曹沈氏打她:“新妇还要叫你伯娘呢,你倒备个厚礼来。”
    许氏拍手:“我是没阿娘的巧样心思,实在人就做实在事,这礼啊物的,都不比银子好使。我喝新妇一杯酒,就掏银子。”
    大小简氏也道备礼用银子。
    大简氏道:“咱家就是一个做棺材的,能有什么讲究。”
    曹沈氏不满:“大郎娘子是秀才公家的,识书认字,斯文人一个。你们倒好,只图省事,便是用银锞子,好歹也打个如意花果,直了白咧的,做副棺材还描纹呢。”
    许氏直笑,为曹沈氏扶了下抹额:“逗阿娘乐子呢!昨晚还阿简说要去打如意锞子!也给阿娘出个主意,阿娘拿了宽扁的旧镯子,再从曹大他们三兄弟身上捞一笔出来,左右他们手头宽泛也是喝酒喂了狗友。增添些金,打副串金珠的银璎珞,保证阿娘大方体面。”
    曹沈氏听她拿自己丈夫的私房做自己的人情,风干的脸笑成一朵花:“阿许是个会打算的,连自家枕边人的银钱也要算计。”
    许氏被自家姑婆当面说穿,脸都不红,道:“阿娘不知,曹大偷油鼠似的,当我不知道,在床底下藏了个破瓦罐,天天扔个三枚五枚的铜钱进去。我也不说破,只时不时去数数,昨天划拉一下,竟有三四贯之数。”
    曹沈氏和大小简氏听了,都笑得发抖。
    “不掏了来,他拿去吃酒,不过溺桶一泡尿。”许氏笑道。又看着小大小简氏,“只你们怎么个主意?”
    “嫂嫂的主意极好。”大简氏是个爽快的,二房的银钱都由她作主,一口就应下了。
    小简氏更没有不应的,曹三在外走动,与其让他花在外头花娘子身上,还不如拿来给曹沈氏作脸。自己一点损失都无,还讨了姑婆欢心,一举两得,很是便宜。
    曹沈氏高兴,三个儿媳这些小算盘她不计较的,她虽厉害,该聋时聋,该瞎时瞎。
    许氏又捏着曹沈氏的肩,低声道:“阿娘一个姑祖母,新妇见礼还拿金银璎珞,到时看那个没脸的拿什么出来。”
    小简氏爱看热闹,当下来了兴趣,坐得近些,道:“她那样精算的,能备什么重的礼?轻了她下不了台,重了她自个心疼。”
    大简氏抬了下眉毛,道:“你们也把她想得太好些,大凡她要脸面,又哪会做这些丑事来。”
    许氏笑道:“她不要脸归不要脸,下次她去歪缠大郎,却有错处让我们发作说嘴。”
    曹沈氏哪里能放过挤况沈母的机会,当下拍板决定,还说:“到时我少不得要与她一桌吃酒,真是败人心情。”
    曹九在外间啜着小酒,老妻和儿媳的笑语怕好似催眠
    沈母齐氏也正为这事发愁,眼见沈拓婚事逾近,越发没了主意。等李货郎出门,锁了门,点了箱中的钱物,左挑右拣,都觉心痛不舍。
    她是贪好的,李货郎对她也算大方,但他只是一个货郎,哪能供日日她新衣鲜花的。李婆子又小气,菜蔬俭省,十天半月才割块肉。齐氏馋了,要不磨了李货郎,要不自己掏腰包。家中这么多人,总不能躲起来自个吃。两个继子半大小子,桌子都能吞下去,见了肉跟狼见骨头似的,再多也能塞填进肚子中。
    又有小李氏,嘴上抹了蜜,一口一声嫂嫂,今日借钗,明日见衣。好的她自留着不还,差的她就送回来。
    齐氏拉着李货郎哭,小李氏也拉了弟弟的哭,说自家兄嫂不愿她这个归家妇在家住着,既然容不下她,她也不赖着,要找庵堂寄住。又哭自己当年为了家中度日,花样的年纪做了老翁的妾室,现在倒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
    她哭,李婆子也抱了女儿抹泪,哀嚎:“我苦命的小娘子呀,家中实是用人的卖身钱活下来的。”
    李货郎夹在中间,自己都想哭,他不好说阿姊,又不愿齐氏生气,直愁得身上的肉都掉了几斤。晚间齐氏还要撩拨他,作鱼水之欢。
    李货郎那张清俊的脸,青青白白的,挑着货担脚都打飘。他身体掏得虚了,入秋后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这头挑了货担出了汗,被风一吹,寒气浸进骨头里,直病得起不了身。
    李货郎一病倒,齐氏、小李氏都消停了。
    齐氏更是侍奉着汤药,愁肠百结,想着夫妻二人床笫之间,水、乳、交、融,何等欢情蜜意?一时恨不得李货郎一夜好转,自家拿了私房出来,好医好药,好菜好饭养着李货郎。
    自家又要裁新衣,买水粉、蔻丹,还要贴补李家,箱中的银钱肉眼可见少了下去,齐氏每天箱匣心中都添一丝慌乱。
    沈拓成婚的新妇见礼,怎么也舍不得拿出好的来。这根钗是心头所爱,这支簪是贵价之物,如意锁银又用得足……
    总不好拿方旧帕、衣裙当见礼,好歹也是做人婆母。最后取了一个镶玉金指环,样式不好,玉也都是絮纹。听闻新妇娘家也是清贫的,能见什么好物?
    齐氏这么一想,拿手帕将指环包了,放在一侧,只等到了沈拓成昏以作见面礼。
    齐氏在自个房中小气纠结。
    小李氏那边兴头头做起新衣,把旧的首饰拿去改了样式,恨不得把自己打扮成天仙的模样去沈家吃酒宴。
    又暗恨沈拓成昏选了冬日,不能穿轻薄的衣衫,显不出自己的身段来。想着能在宴中得个夫婿,下、半身也好有个托靠。
    小李氏摸着自己仍旧光洁的面颊,到底一日不比一日饱满丰盈。
    季蔚琇看重沈拓,接了请帖,他又没架子,本想亲去与他做脸。
    季长随道:“郎君喜爱都头,舍得身段。只是,郎君赴宴,却让都头扎了眼。再者郎君每日都说患什么……寡什么的……前头县丞孙儿办百日宴,郎君连个面都不露,反倒去一个都头家里喝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