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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季长随哭丧着脸:“你快了,我的小命却要送在路上。”
    施翎笑起来:“长随忧心了,哪里这般后果,不过劳累些,磨得大腿根破皮。”
    季长随嘴里生一溜的燎泡,嚷道:“也不差一时半刻。”
    施翎吓他:“此处老林,指不定藏了豺狼、猞猁要来伤你我性命,长随再咬牙撑个半日,等我们出林再分说。”
    季长随听说有狼,不敢多言。
    等出了山林,季长随又要歇脚。
    施翎骗他:“长随,天色将晚,怕赶不上前头茶寮过夜。”
    季长随无法,问道:“可真?”
    施翎道:“你我一路,何苦骗你。”
    又赶了一段路,果见前面有茶寮,店家正熄炉火,季长随如得了救命道草,只觉全身骨头酥软,累得眨眼都费劲,肚中又饥,口内又干,不待马住,身子一溜就要下马。惊得施翎连忙伸手拉了他衣领,堪堪将他拉住。
    店主为难道:“汤饼、馄饨都卖尽了,只剩得一锅面汤。”
    季长随喉中火烧,道:“面汤也好,面汤也好。”
    店主也不收钱,舀了两碗,季长随牛饮一碗,瘫在桌边道:“再动弹不得,施都头要去,便加我捆在背后带了去。”
    第九十三章
    季长随一日间尽吃些冷食野果硬饼, 猛灌了热面汤, 肚里反倒承受不住, 一阵咕叽乱叫, 问店主茅厕。
    店主笑他讲究,道:“荒郊野外, 都没几个喘气的,树下草丛捡了一处蹲着便是。”
    季长随又问厕筹, 店里更是掩面偷乐, 道:“团些草团宽叶,简便得很。”
    施翎坐那扭头忍笑一会, 故作关心状:“长随快去, 仔细……”
    季长随腹痛如绞,走出几步又见林中黑魅魅一片,也不知藏着什么猛兽精怪,心里不禁怕将起来, 扭着腿白着脸道:“都头……看……看护一二, 天黑得急。”
    施翎还欲吓他,又担心误事,伸指掏掏耳朵,出来在店外板桌上坐着, 叹道:“长随忒也胆小, 如厕还要人来相陪。”
    季长随有苦难言, 人在屋檐下又不敢发火。野外草长,滋生得偌大的花斑草蚊, 他肚中疼痛,两眼发花,唯恐自己跌倒,哪管得了虫蚊,一只只专拣了肉嫩处叮咬,吃得腹大滚圆,险些飞不起来。
    施翎守在店外,从怀里掏出藏的肉干和一小竹筒荤酒,偷祭了五脏庙。再看从林间出来软绵绵的季长随,满头满脸的包,肚里笑翻了天,嘴上道:“长随受苦了,怎被叮咬成这般?不如我寻些草药来,与你涂抹止痒?”
    季长随阴恻恻盯他,他肚痛腹泻,虚软无力两腿都打颤。施翎心虚,笑道:“长随可好些了?”
    季长随心里气苦,身上寒一阵热一阵,额间全是虚汗,猛得扑将上来搜出施翎怀里的竹筒,拔开塞子,冷哼几声。
    施翎道:“长随,你坏了肚子,不好吃酒。”
    季长随赤红着眼,一把拨开施翎伸过来的手,仰头将竹筒里的酒吃个干净,随手抛置在脚边,虚张声势道:“我定告与郎君。”
    施翎吃惊:“长随怎能诬赖我?你我同行,路上一样吃食,果子我还将有虫眼的留了自己,将好的留你,还特与你擦净。”
    季长随又用鼻子哼了一声,摆了一张驴脸生闷气。
    施翎叹道:“长随话也不说,只哼哼。”
    季长随深觉施翎面目可憎,为人狠毒,打定主意不与他多说一句话,楚河汉界划得分明。在茶寮睡了一晚,季长随略缓了缓,见天光还未大亮,翻身便要再睡。
    施翎摇醒他,道:“长随快起身,当心误了明府的交待!”
    季长随一把抱住茶寮木柱,耍起赖来:“我体弱不便赶路,要再歇息半日。”
    施翎拉他:“我们路上缓行,不然明府问责,谁来担?”他边说边架了季长随上马。
    季长随坐在马背上直骂他混人、无赖、贼配,越骂越心塞,与这种愣憨不通的同路,挫磨得自己生不如死。施翎随他谩骂,不痛不痒,也不会少块肉。
    到得宜州,季长随早已散了全身的骨架,倒似阴司地府走了一遭,不过两天一夜,掉了好几斤的肉,脸都尖了。
    曹英见过季长随一面,狠吃一惊,道:“长随几日未见,倒是清减了,莫不是天热饮食不合?”
    季长随微仰了下巴,怒道:“哪是吃食不合,不过与人不合。”抬脚进了客店,挑剔店小窗窄,又嫌屋潮床低。要了热水,热食,又拿钱与客伙计托他去请郎中。
    曹英冲施翎挤眼,低声问:“阿翎,长随仿佛生气。”
    施翎道:“曹家哥哥原谅则个,长随脾胃娇贵,吃坏了肚子,泻了一路。”他说着还直拿手掩嘴,示意臭不可闻。
    曹英在他耳边道:“看着不大随和。”
    施翎道:“他张牙舞爪纸做的老虎,料他不敢误了明府的事。”
    曹英这才放心,又道:“和气生财,何必落他的脸面,他摆架生事我们也别逆他的心意,小心奉承。”
    施翎冷笑:“他是什么人,倒叫我来奉承他,曹家哥哥不知,你越与他作台,他越要站得高处抬头仰脖,眼里只见得天,不见得地。”
    曹英笑:“不过几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据也点头:“正事要紧,他替明府前来,自要看明府的脸面。”
    季长随沐浴更衣,看了郎中吃了熬得浓稠的米粥,又吃了补药,略平缓了心绪。再者曹英陈据有意说好话,季长随见他们谄媚,面上不以为然,心中倒似找补了回来。
    曹英又与他对了说词,道:“长随,我们生怕船户欺人,谎称你是我阿兄心腹。”
    季长随活吞了一只苍蝇似的:“我家郎君何时有……这般的阿弟。”
    曹英赔着笑脸,道:“哪敢高攀明府,不过一个托词,诳骗了船户,令他不敢小瞧。”
    季长随神色勉强,再看曹英的脸,更添嫌弃,郎君如玉之人,哪来得这种市侩粗俗的阿弟。嘱咐道:“曹家郎君切莫失仪,损我郎君颜面。”
    曹英忙道:“托赖长随指点。”
    季长随这才勉为其难点头,曹英暗舒口气,他是疏阔之人,对季长随的装腔作势并不挂心置气,与陈据、施翎吃酒耍乐便抛置脑后。
    陈据忧心季长随坏事,道:“他趾高气扬,打眼便知与我们不是同道之人。船户每日不知与多少南北生熟行商交道,眼睛毒辣,被瞧出端倪怕要坏事。”
    施翎道:“陈家哥哥宽心,事到临头,担心无用,成便成,不成便不成。”
    .
    谁知,季长随竟是奇兵。
    码头停靠着船只,装卸着百样的货物,油米粮盐、鱼果干鲜、驴马牛羊、木料丝帛,挤着扛货的脚力一身的臭汗,又有在岸边支了行炉做吃食的渔户,各种气味混杂,直冲人鼻腔,烈阳一烤,更添几分馊味。
    季长随来了码头后,见满地的秽物,简直无从下脚,自己拿帕掩了鼻,又塞给曹英一把圆扇遮光挡阳。
    曹英捏着手里小巧的圆扇道:“我五大三粗,拿个扇子,惹人发笑。”
    季长随一翻白眼:“郎君尊贵体面,路遇知交闲谈,莫非任由日头曝晒?再者,扇子风雅,哪里惹人发笑?”丢眼见一边好奇张望的施翎,又翻出一把扇子递给他。
    施翎接了扇子摸不着脑袋,道:“我又不是富贵郎君。”
    季长随道:“你行止粗鲁,面如敷粉也不像个贵人。天热得紧,托都头为我打扇。”
    施翎瞪眼,季长随得意扬脸,曹英见他二人这当口竟是要吵嘴,连忙上前道:“长随体虚,禁不得晒,你与他扇扇风。”又捅施翎腰眼,细声道,“马上便要见船户,阿翎忍气担当则个。”
    施翎不服道:“我虽出身低微,也知晓一二,家中郎君莫非不如心腹体面?”他往后退一步,扇风倒是在扇风,却是为曹英扇的。
    季长随驳不了他,气哼哼罢手。
    船户远远见了他们,前几日他只疑心曹英出身不同寻常,见了季长随信了个十成十,这等作派,怕是来头不行。
    季长随拿腔拿调、目中无人,对着船只百般挑剔,又对船户道:“我家二郎粗心,你们别看他脸嫩,便拿言语欺哄着他。”
    船户笑道:“再不敢欺瞒的。”他是走南闯北之人,闲谈间说起禹京风貌。
    季长随微微一笑,似有轻视之意。
    船户一来有心将他们底细摸个清楚,二来心有不服,便问:“长随似是不以为然?”
    季长随语气谦卑:“我不过下人奴仆,至多随着郎君念书出游,哪里说得上见闻。只是船户说禹京南园牡丹最佳,却不知停姿园有株牡丹妍丽无双,花开之时,连圣人都前去一观呢,又有皇亲贵女在园中摆宴,真个人间胜景。”
    船户闻弦歌而知雅意,道:“长随竟曾赴宴?”
    季长随笑起来:“船户慎言,我微末草芥,哪配停姿园夜宴,只是修了几辈的福分,随郎主开了开眼见。”
    船户叹气:“生平若是见一眼此等富贵,死也甘愿。”
    季长随道:“船户又说笑,停姿园再好,又哪好说生道死的。”
    曹英、施翎与陈据三人看他在那船户侃侃而谈,竟是反客为主,那船户微含着胸,脸上惊叹连连,显见心下叹服。
    曹英伸出手指挠挠了脸,心中暗道:直他娘的,他倒充得祖宗作派。施翎暗笑:季长随别个不见长,只这仗势吓人最为精道。
    季长随末了又看一眼曹英,揖礼道:“二郎君无心诗书,白费了郎君的苦心,他日撞了南墙,便知郎君再没有错的。”
    曹英咳嗽一声:“阿兄忒也操心,长随,既谈妥了船价,快快付了资费。”
    季长随无奈:“也不知哪个撺掇得二郎君移了心性。”轻飘飘看陈据、施翎一眼,“你二人仔细着二郎,出了岔错,郎君定不相饶。”
    施翎和陈据对视一眼,只得躬身称是,心中暗悔:路上轻饶了他真个恨事一桩。
    船户贴心要与他们修补船只、另整绳索,重上桐油,还道:“家中养的老船匠,非是外头找的可比。”
    一行人又去府衙备案,季长随另递了书信与宜州州府,将四艘船只落在沈拓的籍户上。
    船户又热心要与他们介绍熟手船工。
    季长随笑道:“船户有心了,只是我家郎君另作了安排,漕运司有退下的水手帮工,寻一个人领头便是。”
    船户知他们与官府有交道,庆幸自己不曾开罪。季长随也赞许:到底商贾眼利,虚虚实实,似假实真。
    第九十四章
    依季长随之意, 不如就地雇齐船工, 实不必再回桃溪寻人。
    曹英小心将契纸用油布包好贴肉放在怀中, 展颜笑道:“长随, 外头的人,既不知根又不知底, 总归不太放心。”心里想的却是:这桩生意,依仗明府, 将来内外操持的却是我与大郎, 用着熟识的人心中也有底。行商如行舟,最忌讳的便是掌舵的支使不动船工水手。
    陈据一样心思, 兼又谋算着为自己一帮兄弟找份活计:我得了哥哥的看顾有了着落去处, 他们却仍在苦捱度日,他们有一身的力气,识得水性,又义气, 除开几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也吃得苦,耐得劳。上好的烧肉,自家尚不够分,哪用得别处人。
    季长随虽精细, 却不通这二人内里小道。自家郎君侯门子弟, 又出仕做官, 同辈里也是千里挑一的人物,商贾乃是贱业, 做个凭仗得些分红孝敬是为情理,哪能如寻常商贩一般日日计较铜钿阿堵物,岂非本末倒置?
    因此,他也撂开手,不再多言。
    曹英买了个奴仆,仍留在宜州,陈据则随着施翎、季长随先回桃溪。三人行自不好一马坐了,另雇了车来,季长随睚眦必报,说了一路的刻薄话埋汰施翎。
    施翎哪肯受这鸟气,骑在马上反唇相讥,二人斗嘴斗得不亦乐乎。季长随暗骂施翎贼配,施翎腹诽季长随狗奴,愈加相看两相厌。
    一回桃溪,陈据拱手道:“施小郎,我身上腌臜,一身酸汗,今日先转家,明日再上门拜访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