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节
第二十二章 (二更)
临安花家是一个迷,花颜更是迷中迷。
云迟看不透看不清花颜心底里藏着的东西,或者说灵魂里藏着的东西,但不妨碍他懂她。他觉得花颜是一个十分简单却又矛盾得很复杂的人,但这样简单又矛盾复杂的她,十分迷人,就如一味沾唇既毒的药,只要沾染了,就毒入心脾,没有解药的那种。
他自出生记事起,就被教导如何做好一个太子,如何在将来做好一个皇帝。在他行走了近二十年的路上,站在权利风暴的忠心,见过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那些人在他面前有的恭敬,有的恭谨,有的卑微,有的惶恐……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如花颜一般。
懒散漫不经心是她,冷静聪明果敢是她,孱弱不经风雨似也是她。
让他的心也跟着她被揪起来。
这种感觉,他从未尝过。
在他被教导的储君课业里,是不准许出现这种自己的心不归自己掌控的境况的,但他如今甘之如饴。
他看着花颜,心里随着她畅快的笑容而愈发地柔软,也不由得笑出声。
花颜对他伸出手,“拿来!”
云迟微笑着扬眉,“什么?”
花颜笑着说,“哥哥给你的大婚议程,给我看看。”
云迟失笑,伸手入怀,将那一沓大婚议程递给了花颜。
花颜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颇有些无语,“这么一沓,哥哥这是写了多久写出来的东西?”
云迟微笑着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可以问问他,为了为难我,这是下了多少苦功?”
花颜笑出声,“如今知道要娶我千难万难了吧?”
云迟笑着说,“早就知道的。”
花颜一张张地翻看着,一目十行也足足看了一盏茶,看完后,她又是欷歔又是好笑,对他问,“你都应承了?”
云迟颔首,“你哥哥当时的架势,我若是不应承,娶不到你的。”
花颜抿着嘴笑,对他扬起明媚的笑脸,问,“要不要我暗中帮你?”
云迟摇头,“我既想娶你,怎能不付出辛苦?我应付得来。”
花颜笑着点头,将一沓纸张递回给他,对他笑着说,“那我就不管了,你自己应付吧。哥哥还在思过堂,我既醒来了,便去与他说说话,这满满的要求和议程,你尽快安排人着手,时间紧迫,我也觉得冬至日的第二日是个好日子。”
云迟微笑颔首,“冬至日过去,白天会一天比一天长,寓意你我,一定长长久久。”
花颜笑着站起身,“哥哥给你列出了这么多条框,就是不想你今年娶我,大约是想将我多留在家几年,你既定了日子,就要抓紧了。”话落,又笑着说,“哥哥这个人呢,鲜少会当面与人发作,惯常喜欢背后使绊子,如今与你当面发作了,难保背后不会再给你增加阻难,你怕是要使出浑身解数了。”
云迟失笑,自是知道花灼难对付,点头,“好!”
花颜看了一眼外面毒热的日头,走到画堂里,拿了一把青竹伞,出了房门。
采青连忙跟上她,“太子妃,您要去哪里?殿下没跟着,奴婢跟着您吧?”
花颜笑着摇头,“在自己家里,不必跟着我侍候,你也两日夜没睡觉,快去歇着吧,我去找哥哥。”
采青摇头,“奴婢不困。”
花颜见她执意要跟着,尽职尽责,估计也怕她再出什么事儿,身边没人,她笑了笑,也不反对,“你既不困,那就跟着吧!”
采青欢喜地应下奴婢为您撑伞。
花颜笑着摇头,“一柄伞而已,轻的没分量,我还撑得住。”
采青只得收了手,自己也拿了一把伞,跟上了花颜。
二人出了花颜苑,采青看着前面漫步走的花颜,炎热的日光照下来,透过伞,将她身上拢了一层烟雾般的影子,一头青丝随意地柔顺地绾着,玉步摇随着她缓步而行,轻轻晃动着珠翠,浅碧色的衣裙,尾曳拖地,手腕的那枚翠色的手镯,如烟云一般,光华点点。
她忽然觉得太子妃似乎有哪里和以前不一样了,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
来到思过堂,花颜收了伞,对采青说,“你找一处清凉的地方歇着,我与哥哥说话,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别在太阳下干等着。”
采青清脆地答应一声。
花颜放下伞,推开了思过堂的门,踩着青石砖走进去,推开里面,只见果真如秋月所说,哥哥将自己关在了思过堂里。
桌案上摆放着他新抄的经文,他坐在桌前,梨花木的椅子上,一手扶着桌案,一手覆在额头上,似在冥想着什么。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见是花颜,一愣,当即低斥,“你醒来不好生地休息,跑过来做什么?”
花颜随手关了房门,笑看了他一眼,“我好模好样地醒来出来走动不好吗?难道你非要我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或者醒来后连床也下不得了?”
花灼一噎,气道,“惯会狡辩!”
花颜轻笑,来到桌前,伸手拿起经文,翻弄着看了看书,“哥哥心不静,这经文写得有些浮躁焦灼,是因为我吧?”
花灼瞪了她一眼,“没一日让人省心!”
花灼不反驳,坐下身,笑吟吟地说,“是啊,这么不省心,把我逐出家门吧!”
花灼面色猛地一沉,怒道,“你休想!再与我胡言乱语一句试试,信不信我将云迟立马赶出花家?”
花颜见他翻脸,连提也提不得了,无奈嘟囔,“你拿我威胁云迟,又拿云迟威胁我,这般威胁的得心应手,是想出来对付我的策略?”
花灼哼了一声,沉着脸说,“总之你休想!”
花颜看着他,笑容渐渐收起,认真地低声说,“哥哥,你知道的,自逐花家,对咱们花家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花灼寒着脸看着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只有一个妹妹!谁也别想抢走,你嫁给云迟,也是我妹妹,也是花家的女儿。”
花颜低叹,“自逐花家之后,我是花家的女儿的事实也曾有过,哥哥你又何必,你是花家支撑门楣的人,不能因我而置……”
“少说废话!”花灼一拍桌案,打断她的话,低喝,“枉你两世,几百年还没长进,几百年前,你自逐家门,是保住了花家,但你自己呢?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生来就缠着你的癔症和梦魔是什么?”
花颜面色一白,霎时全无血色。
花灼看着她的模样,霎时脆弱的不堪一击,他心下一紧,起身走到她身边,抱住她,像小时候一样,摸着她的头,温润地说,“你一直觉得你几百年前做的对是不是?”
花颜不吭声,唇瓣紧咬,几乎咬出血丝,但却偏偏苍白得没一丝血色。
花灼摇头,“你是没负花家养你一场,但却负了你自己。你虽不说,但这些年,与你一起长大,我焉能不知道你心中藏着什么?也只有秋月那个笨丫头,才什么也不知道。”
花颜闭上眼睛,脸色清透的白。
花灼抱着她手臂扣紧,沉声说,“睁开眼睛,不准闭眼。”
花颜只能又睁开眼睛,眼底是浓浓的雾色,层层叠叠,似刀剑也穿不透。
花灼一字一句地说,“若当年花家出手保帝业,你们未必是那个下场,你偏偏决绝地保花家,不忍破坏花家累世数百年的基业,谨遵花家先祖遗志,而随怀玉帝赴死。他满腹才华,却累于体弱,哪怕用尽全力,也保不住前朝江山。你是一点一点地看着他如何殚精竭虑而无力回天的,但终究还是为了花家,狠心地放太祖爷兵马入临安通关,打开了后梁江山的闸道,令他兵马直奔皇城,兵临城下,后梁帝业瞬间倾塌。即便随他赴死,你也神魂带着深深的愧疚。哪怕转世投生,几百年苍海沧田,却依旧是你生而带来的梦魔。”
花颜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伸手捂住耳朵,“哥哥,不要说了……”
花灼脸色冷然沉静,不为所动地说,“自小到大,我怕你癔症发作,让你承受不住,一次次,话到嘴边,都不忍你痛苦不揭你的伤疤,从不对你提分毫,可是你呢,别说几百年不长进,只说如今这十六年,你又有什么长进?缠绕你的魔,当真是半丝都碰不得了?既如此,短短时间,你癔症犯了两次,我如何放心你嫁给云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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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一更)
花颜听着花灼的话,脑中金戈交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花灼继续说,“你走遍天下各地,偏偏不去京城,你接手花家,从不翻录查看皇室秘辛,避皇室不沾染一丝一毫,从来不碰前朝书籍,在你书房的第八个暗格底下,藏着一张你三岁时画了一半的画像,停笔后,你便将它尘封了,从不开启。太后懿旨赐婚,遂不及防,让你一下子慌了。”
花颜身子僵麻,一动不动。
花灼看着她说,“几百年前,花家花静,太子怀玉,几百年后,花家花颜,太子云迟。宿命的枷锁,捆绑得你欲挣扎而不脱,死死地要挣脱出去,不惜用尽手段,却在每次动手时,都舍不得真正伤他,留有余地,否则,以你的本事,以花家的势力,你又何必与太子云迟周旋了一年之久?”
花颜心神巨震,嗓音哽咽,“哥哥,别说了……”
花灼摇头,“花颜,让我说出来,你一个人藏了这么多东西,一直负累着自己,活的不累吗?为什么不让我说呢?我若是永远不说,或许永远也找不到解除你癔症的法子,难道我真要等着你有朝一日呕血而亡?而我作为你的嫡亲哥哥去为你收尸吗?”
花颜一颗一颗的泪滚落,落泪而无声。
花灼看着花颜,从小到大,她鲜少哭,在他的记忆里,为他的怪病着急濒临病危时有过几次,但那时都只是红了眼圈,咬着牙拼力拉着他要他必须活着,便是那样小小孩童的她,小小少女的她,一日日地以她的毅力拖着他,他才一日日咬牙挺过来,最终治好了怪病。
可是她自己,从来就打落牙齿和血吞,她一直在努力地想要挣脱梦魔,但是宿命便是这样,命运的齿轮转来转去,终究是又转了回来。
几百年前的怀玉帝早已经尘土皆归,如今的太子云迟,一切都好,此人已非彼人,却是一样的身份,江山帝业,朝纲社稷,京城的东宫和皇宫……
有一句话叫物是人非。
他能理解她一直要挣脱却又摆不脱心底的魔的矛盾心理,更能理解她如今癔症为何发作得频繁了,几乎丝毫有关的事儿,就会让她发作,那是因为,她渐渐的,活成了两个自己。
一个自己是几百年前,藏在心中,一个自己是如今,挣不脱梦魔的无力。
偏偏是太子云迟!
若是换一个人,是谁似乎都好,只要没有这个身份,诚如她昔日所说,云迟千好万好,只这一个身份,她便敬而远之。
可惜,她为自己选了苏子斩,上天依旧让她选云迟。
这便是命,她的命,生而为凤星,生生世世,劫不过,魔不除。
花灼伸手用指腹擦去花颜落下的泪,痛心地说,“你从小就不哭,小时候,我就想把你惹哭,你却总不让我如愿,如今这快要嫁人了,倒是让我如愿了。”
花颜不说话,整个人静静的,只眼泪不停地流。
花灼的手被她的泪水打湿,落在指腹处,滚烫,他硬着心说,“哭吧,哭出来,也许你就好了。前朝末世,积累百年的蛀虫,诸多弊端,皇室除了一个太子怀玉,都是酒囊饭袋纸醉金迷安于享乐之辈,满朝文武中饱私囊为国者少,但偏偏他自小被迫害,没有一副好身子骨,只能说,是前朝天定的劫数。乱世纷争,大厦将倾,任是谁,也无力回天,怪不得你。”
花颜伸手捂住脸,汹涌的泪水从指缝奔流而出,打湿了桌面上的经文。
花灼看着经文被她的眼泪晕开一片又一片,像是一朵朵墨色的花,绽开得无声而华丽,他抿唇,心疼地说,“你没有对不起谁,怀玉帝出生即为太子,后梁江山是他该担负的责任,你自逐家门,改换身份,嫁给他,陪了他数载,算得上是待他情深意重,为了花家全族的性命和安危,你做了放弃帮他而保花家的决定,让花家安平了几百年,子孙避过了乱世大劫,如今南楚天下百姓安平,明君一代又以代,比几百年前的后梁民不聊生要强极多,你没做错。”
花颜不语,无声地落着泪,十多页经文被她的泪水打湿,片片墨莲盛开。
花灼硬着心肠看着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宽慰她,这是她生来的梦魔,生来的症结,生来刻在灵魂里的东西,除非她自己解开,否则谁也帮不了她。
她哭出来,总是好事儿。
藏得太久了,背负的太久了,尤其是答应嫁给云迟后,尘封的东西揭开,已让她承受不住,只言片语,点滴事情,都让她发作。
就如那一层薄薄的纸,一捅就破。
可是这纸,今日他不彻底地将之撕烂捅破,他怕,他会失去这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