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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陆昀只说“花前月下”,没提具体时辰。罗令妤想了半天,觉得他指的该是离他住处“清院”极近的、她上次出丑的那片花林,至于“月下”,那时辰就太宽泛了。实在无法,为了给表哥一个好印象,罗令妤傍晚过后稍微矜持了半个时辰,就出门了。
    陆三郎到了花林深处,远远一望。女郎着鹅黄色的竖条纹裥裙,披帛轻薄,脚踩凤头履。明月下清风吹拂,她手无意识地抚摸耳下玉铛,眉心微蹙。此般丽人,衣扬人美,恍若林中妖精。
    陆昀在一刹那间,心停了一下。
    罗令妤低着头,不安地想那位三表哥是不是真的与她相约在此。此年代男女私会不是大事,罗令妤是怕自己误解丢脸……陆三郎对她忽冷忽热。时辰渐晚,仍不见人,罗令妤心里愈发不安。她皱着眉,打算离去了。
    就这么一动,身后树边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向后一拥。罗令妤才要尖叫,另一只手不慌不忙地伸出,捂住了她的嘴。她身子被一转压在了树上,花簌簌落,罗令妤浑身僵硬满心惊惧时,听到男声低哑笑道:“别慌,是我。”
    陆昀!
    罗令妤抬目,果然与那双明亮好看的眼睛对上。捂她嘴的手放下,罗令妤不再试图挣扎,她的心仍跳得厉害,面孔绯红。她惊疑不定地望着压着她、将她几乎搂抱在怀里的陆三郎:此郎眉目间神采风流轻浮,与平日他那傲然不理人的样子完全不同。
    到底哪个才是他?
    罗令妤眼波横飞,小声嗔一声:“表哥,你吓到我了。”
    陆昀轻笑。
    笑声让她脸更燥了。
    他的脸靠过来,在她颈肩轻轻嗅了一下。罗令妤浑身更加僵,他的脸与她几乎贴着,长发撩她面。罗令妤指甲用力地掐着手心,才能克制住自己推人的冲动——
    这可是她相中的最适合婚嫁的郎君啊。
    人家好不容易主动一次,她疯了才推。
    陆昀脸与她微蹭,蹭得她心软腿软。他低声问:“下午给我喝的茶,和你送的酥糕香味相同?”
    罗令妤镇定道:“是我加了自己调的香露。表哥如果喜欢,我回头送表哥一瓶。”
    陆昀的笑声磨着她的耳,呓语一般:“喜欢啊。”
    那个飘飘的“啊”,让罗令妤心上被羽毛拂过般痒。郎君的手指扣着她的腰肢,男郎平坦的胸膛与她胸前饱满相贴,他的脸再埋下,于她颈肩碾磨。那丝丝战栗感,爬上罗令妤的脊背。她大脑空白,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在这时自己该说什么。
    陆昀目光微讽:到这个时候居然还不反抗?他真是小看了这个表妹。
    他手摸上她瓷玉一样的面颊,脸侧过,目中含情地盯着她的唇。罗令妤呆一下,立即明白他想做什么了。她睫毛颤一下后,闭上了眼,脸颊被灼热的风拂着,更加滚烫。她心脏咚咚跳声如雷,身子颤抖……
    然而良久良久,下一步迟迟不到。
    罗令妤颇意外地睁开眼。
    陆昀面无表情:“你就是这样勾搭男人的?我陆府的郎君,从我二哥到我,你倒是一个也不放过。但是教你个乖,光是傻站如木头,动也不动,要不是看中你美色,没有男人会心动的。”
    “表妹,以色侍人,人薄之。”
    作者有话要说:  表哥:以色侍人,你就剩这条路了。
    表妹:一条路就够我走了!
    第10章
    “啪——!”
    心头瞬间涌上气愤、委屈、羞恼等各类情绪,这不受控制的情绪,让罗令妤抬手一巴掌扇到了陆昀脸上。她眼若喷火:他把她当什么?“以色侍人”?!她就那般不堪?难道他送她名士画、对她勾眼笑,都是她误会了么?他是贞郎烈男么?!
    侧脸印上五根纤细却清晰的手指印,陆昀慢慢偏过脸来,眸中几多阴鸷。他仍将罗令妤压在树头,沉沉目色压着她,不苟言笑时,冷锐睥睨,分外骇人。
    被他眼睛盯着,罗令妤后背当即出了一层冷汗:“……”
    她疯了吧,她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小姐,竟然敢打陆三郎?陆三郎一句话,就能让她和妹妹滚吧?可她已经无家可归……
    “表、表、表哥,”风吹花林,月落满天,女郎眼睫轻轻一颤,瞳中瞬间盈满了潋滟水雾。泪水涟涟,咬着下唇,再怯生生、慌张地仰脸看人,罗令妤颤巍巍地伸手去抚陆昀被打的半张脸,“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陆昀:“……”
    他眼被睫压,青黑一片,神色被敛住。他望着慌乱的女郎半天,悠悠伸出手,准确地抓住罗令妤的手腕。陆昀表现得像是上位者一般,毫无怜悯心地观赏在他眼皮下唱戏的小人。陆昀:“省省眼泪,这招对我没用。”
    罗令妤:“……”
    眼泪怎么可能没用?
    刹那时间,陆昀在罗令妤仰着的眼中看到一丝阴冷。陆昀眼睛一跳,她那细微的情绪已经消失。眼含泪水的表小姐姿势不变,略微的迟钝后,她眼中断断续续的泪意就收回去了。眼睫上尚挂着晶莹泪珠,罗令妤唇角却上翘,露出一丝自怜的笑。罗令妤声音依然柔柔弱弱的:“表哥为什么用这么难听的话说我?何谓‘以色侍人’?是指府上郎君们被我迷得晕头转向么?如果这样说,三表哥你不是也在‘以色侍人’?”
    陆昀眸中神色更阴,唇角含笑:“表妹承认自己动机不纯了?”
    罗令妤:“没有。美貌是罪么?我逼着人都来看我了么?我初来乍到,想讨大家喜欢有错么?我没有把脸捂着,穿一身灰扑扑坐屋里发霉是不可饶恕么?何谓‘勾搭男人’?我家里虽然落魄了,但我也是士族出身!三表哥你也说我‘一动不动’,那和你有什么区别呢?府上的表小姐们都喜欢表哥你,难道为了不让人缠,你就不出门、不和人说话了么?同样的事,你就是光风霁月,我便是四处勾搭男人?”
    罗令妤可不只是跟人说话而已。陆昀嗤声:“巧言令色,你在我二哥面前……”
    他本想多评价两句,但罗令妤身子忽然向前一挺。女郎胸脯饱满,为了避免真的和这个小女子身体接触,陆昀不得不后退。罗令妤眸子一闪,竟迎着他走,将他一步步向后逼。罗令妤裙裾飞扬,面颊发丝拂过唇,她的红唇一张一合,与雪白的面、泪光点点的眼相映。何等的瑰丽、明艳。
    罗令妤委屈又愤怒:“二表哥怎么了?我只送三表哥过花笺,送三表哥过花露。三表哥便以为我对所有人都一样?我的一腔爱慕之心,三表哥置之不理,我羞愧难当,只好当做不知。孰料表哥又如此污蔑我,还误会我和二表哥……三表哥你讨厌我就直说,这样太过小人!”
    陆昀被步步逼得靠在了树上,一开始有些意外,后来他便好整以暇:“如此说来,倒是我误会了你,我的错?”
    陆昀俯身,手指撩过她耳下的碎发,瞥到她发红的耳根:“那你可当心了。我能看到的,旁人也能看到。你以为你这般心机,陆家都是睁眼瞎?罗表妹,只要一个言行不妥,陆家就能把你扫地而出。”
    罗令妤心里大慌。
    但她面上不显。她眼中酸红,怒地将陆昀重重一推,落下泪:“随便你!”
    “三表哥,我不理你了!”
    话音一落,罗令妤也不再与陆昀纠缠。她的情绪大波动,说话时激动地胸脯颤抖,随即转过身,眼中的泪连成一条蜿蜒的银白长线,挂在玉颊上。香腮被雪浸湿,罗令妤侧容哀伤娇美,泛着月色清光。
    陆昀眸子幽黑下去,嘴抽一下:还不理……不理他了?!
    他看着罗令妤背过他,提着裙裾往花林外跑去。身后一簇簇粉红杏红的花洋洋洒洒,她跑动起裙裾飞起地上的花,整个林子的话都像是追她而去。她像是误闯凡尘,背影罩上虚光,一派朦胧的美……
    陆昀怔然片刻,佳人已经不见了,他才搓了下方才抚摸她脸孔的手指。指尖残留细腻芳华,陆三郎咳嗽一声,掩饰自己刚才异样的情绪:真是一位时刻不忘记展露自己美丽的表妹。
    点都点不醒……他更嫌恶她了。
    ……
    回到“雪溯院”,罗令妤抚着剧烈狂跳的心脏,心神不属地瘫坐在床榻上。紧张和惊怕让她额上、鼻尖皆是汗,后背也潮漉漉的。她的脸颊滚烫无比,手搁在凭几上半天,侍女灵玉端来一杯茶地给她:“女郎安好?”
    罗令妤失落着:不好。
    她竟、竟然……胆大包天。不光扇了陆三郎一巴掌,还教训了陆三郎一通。陆三郎这会儿,该恨死她了吧?
    她的婚事……罗令妤咬唇,暗自懊恼:当着陆三郎面的那番义正言辞的说辞,那几颗掉的泪珠子,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她日后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是否该转移目标。
    然而现在最大的麻烦,都不是陆三郎。而是陆三郎怀疑她的真面目,那位表哥不像好人,会不会把她的真面目告诉陆家的长辈们?陆家长辈要是厌恶她,不喜她,要把她赶出陆家……她该怎么办?失去家族庇护,她已走投无路呀。
    罗令妤静坐着,被自己的想象吓得浑身冷汗淋淋,两手冰凉。
    她心里慌张,恨不得掉头回花林,跪到陆昀面前求他不要揭穿她……可是罗令妤也是贵女出身,她也有自己的骄傲。此时代除去祭拜,大部分时候连面见君王都不必行跪拜之礼。而她竟为了待在陆家,要去跪陆三郎吗?
    灵玉焦急地推一下罗令妤:“女郎到底怎么了?”
    罗令妤这呆坐不语、六神无主的样子吓住了侍女。灵玉握住罗令妤冰凉的手,贴到她耳边轻声:“莫非是三郎欺负了您?女郎别怕,我们明日跟老夫人告状,让老夫人为我们做主!”
    罗令妤颤一下。
    指甲掐入手心:寄人篱下……
    “不要了。我不能给大家添乱,三表哥待我……”女郎泪如雨下,哽咽一下后笑道,“很好。”
    罗令妤只落泪,提起“陆三郎”却什么也不说,灵玉更是认定陆三郎必然欺负女郎了。灵玉要去告诉老夫人,罗令妤拉着她不许,期期艾艾,灵玉只好叹一声,点头了。想女郎真是可怜,又真是心善。
    待灵玉伺候罗令妤入睡后,出去与府上的姐妹们见面,关于陆三郎,就有一个八卦流传开了——陆三郎私下里人面兽心,把新来的表小姐欺负哭了。
    这个流言,其实只传了两天。将要愈演愈烈时,侍从们窃窃私语传一个新八卦——陆三郎的脸被一个女郎打伤了。
    陆三郎被人扇巴掌了。
    灵玉回来将消息告知罗令妤后,担忧地看着面色阴晴不定的女郎。罗令妤心中已一阵窒息:三表哥……不愧是三表哥。
    那么大个巴掌印,他竟也不掩饰,不躲两天,还出去晃。
    她这边再传什么,不是坐实是自己打的那巴掌么?到陆家长辈面前,还不知道被说成什么样。她、她认输。
    ……
    因为和陆三郎私会那件事,一连数日,罗令妤都恹恹地窝在院中不出门。她心惊胆战,等了数日,她的大伯母陆英和陆家老夫人都没有找她谈话。似乎是陆昀并没有去陆老夫人那里告她的状?
    他到底什么意思?让人心里好渗。
    清晨时,罗云婳小娘子坐在院里大声背书,灵玉则站在帘下帮女郎梳发。罗令妤坐在窗前,正好能监视妹妹有没有偷懒。望着镜中的云鬓花颜,灵玉将一根步摇插入女郎发间,问道:“女郎两日不出门,不知今日定下来的小宴是否也取消?”
    之前为了讨好各位郎君和女郎,罗令妤自掏腰包,不知送了多少礼,办了多少宴。银钱短缺,她心中甚疼。
    今晚这场小宴,原本说好的也是罗令妤当东家。
    罗令妤忽然想到陆三郎那暗含警示的话——“那你可当心了。我能看到的,旁人也能看到。你以为你这般心机,陆家都是睁眼瞎?罗表妹,只要一个言行不妥,陆家就能把你扫地而出。”
    罗令妤拧眉,正要拒绝,灵玉又笑道:“若是不想做东,王娘子想做东呢。韩氏女要归家,王娘子想办送别宴,只是苦于没有女郎你的心灵手巧,王娘子想借娘子的地方一用。”
    罗令妤目中一闪,应了这个人情:“好,我甚爱送人情。让王姐姐过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表哥:你装的不累?
    罗妹妹:只要能嫁有钱有势的夫君,我可以装一辈子!一点也不累!
    第11章
    傍晚时分,从学堂回来,陆家的八岁小四郎陆昶急匆匆地进屋,趴在小几上快速写先生布置的功课。陆小四郎眉清目秀,生得玉雪般玲珑可爱,然因为调皮玩耍,小脸上东一道泥,西一块灰,如小花猫一般。
    陆昶小郎君边写着功课,边扭头看窗外天色,神色几多焦灼。因不停地看天色,手下功夫就不留意,落在宣纸上的大字墨汁时轻时重,字也写得歪歪扭扭。但再歪歪扭扭,小郎君辛苦写了一刻钟,也把功课写完了。
    陆昶欢呼一声,扔笔跳榻,蹦着掀帘子往外冲。不想他如小炮仗一样冲出去,撞上了从外进来的一个人。那人被他撞得往后跌了两步,幸亏身后有姆妈、侍女相扶。陆昶小郎君一看之下,当即胆颤无比,哆哆嗦嗦地叫一声——“母亲!”
    门外进来的正是陆家大夫人张明兰。
    张明兰虽不是陆昶的生母,但是陆昶当然得叫她一声“母亲”。何况陆昶现在是养在张明兰这里的。
    陆夫人一来,陆昶忐忑不安地垂下小脑瓜,余光看到陆夫人揉着被他撞痛的腰。姆妈侍女一通忙碌,陆夫人才进了屋里头,坐上了榻。陆小郎君乖乖地站在地上等着听训,陆夫人妆容一丝不苟,严肃无比:“你在闹什么?刚下学就往外跑,功课做完了?”
    一旁侍女将小几上扔着的薄薄一页宣纸拿给陆夫人看,说这是小郎君的功课。陆昶心里一咯噔,想要补救可是还没等他想出借口,陆夫人已经在查看他的功夫了。陆夫人脸色当即变得比方才被撞还精彩:“这写的什么乱七八糟?!你就是这般做功课的!”
    陆昶抖一下,嗫喏:“我、我错了……”
    陆夫人“啪”一下将宣纸往案头一压,厉声:“先生跟我说,你这段时间功课不上心。我特意来看你,想不到先生真说对了。不好好读书,你急急忙忙地往外跑干什么?有什么事比读书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