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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在众人惊怕目光中,他们眼睁睁看着茶壶中倒下来的热水泼向了陆三郎的脸。贵族男女们惊呼:“陆三郎!”疾奔而去。
    阁楼上吓傻的茶博士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陆昀一声闷哼,袖子擦过罗令妤的脸,便抬起捂住了自己的脸。他往后退,混乱中跌坐在地,罗令妤跟着他一同倒下。看到众人都奔过来查看,再看郎君用袖子挡住脸,另一只拽着她的手臂肌肉紧绷。罗令妤仰目,只看到他微红的下巴,湿哒哒滴下来的水……罗令妤面色惨白,眼泪一下子滚落,抓住他的手:“三表哥,三表哥……”
    她颤巍巍伸手要去扯他袖子,要去看他的脸,手腕却被他紧扣,他始终不放开袖子……
    他、他、他的脸……
    罗令妤大脑完全空白。
    幸好此时陆二郎陆显排开人群过来,高声唤人:“寻医寻医!三弟莫怕,我们这就回家……”
    “表妹莫哭,三弟不会有事的……”
    “把楼上倒茶的人给我捆下来!”
    陆显忙碌无比,既要照顾这边的陆三郎和罗令妤,还要抽空看那边的衡阳王刘慕。陆显看到刘慕分明和那武士一道抓住了木杆,解除了危机,刘慕却只是停顿了一下,再次伸手扣向那个武士的肩,似要留下这个人。陆显露出意外的神色:为何刘慕不停手,不来关心这边的混乱,还和那个武士打得不可开交?
    那武士也甚烦:“郎君留步!我只是路过,你这是何意?”
    刘慕本就阴冷的目向下压了压,冷道:“这就要问问你是否做过什么了!”
    当木杆落下来,当他和这个武士同时抓向那木杆,当两人的招式碰在一起时,电光火石间,刘慕瞬间发现了一桩原本已被他盖棺给陈王的事——这个武士的武功招式,和当日他从衡阳来建业时,路上碰到的那批刺客是同出一脉。
    这个武士是军人,难道当日刺杀他的,也是军人?
    刘慕心里发冷,千万个念头同时到来。他追向这个武士,发狠地绷了下巴:陈王只是建业里一个普通的公子,又不掌兵权,他哪来的权力调动军队为刺客,为他来刺杀自己呢?如果不是陈王要杀他,那是谁?!整个建业,谁有权力调动军队?!
    大脑中的弦绷起,不可置信、不敢相信,浑身骤冷骤热,这片刻时间,衡阳王刘慕已完全不记得自己要救什么罗令妤。他阴鸷的目光如蛇般缠着整个武士,一追一赶,他势必要知道真相!要知道为何自己会遇刺!
    陆二郎陆显焦急的喊声已经离他越来越远:“衡阳王!刘慕!刘慕,回来……”
    刘慕浑然未听,一径追向那不堪他扰的武士,二人追打着,跃上墙头,跳出了这条巷子。陆二郎那边唤不回人,又实在更关心陆三郎的伤势。匆匆间,陆二郎只好留了仆从去找刘慕,自己则坐上车,带堂弟和表妹立刻驱车回陆家。
    罗令妤眼中含着泪,同坐一车,陆昀掩着袖子,她始终想看:“你让我看看你的脸怎么了……”
    她心神慌乱,这会儿完全不记得自己先前与陆昀的置气。她觉得自己错了,若是她道歉可以挽回他受伤,她毫不犹豫。越是离陆家近,罗令妤便越害怕,陆二郎的安慰都无法让她宽心。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害了陆昀……若是陆昀有什么意外,她怎么办……
    到陆家,陆三郎被陆二郎等人直接带走就医。宫廷侍医、民间疾医都被请了过来,给陆三郎看烫伤的地方。罗令妤一路跟着,但到“清院”,她要进屋前,被侍女拦了下来。锦月语气急促:“表小姐莫进!三郎嘱咐不要表小姐看到……”
    罗令妤气:“都这样了还要拦我!”
    然“清院”因陆昀的受伤一片混乱,罗令妤心里又怕又忧,也不敢在这时和锦月吵。她在院中徘徊,一路跟着她的侍女灵玉脸色难看无比。看到越来越多的医者进去又出来,一个个唉声叹气,罗令妤双腿虚软,靠墙跌坐……
    再是陆老夫人被儿媳和女儿扶着,一声声惨哭,也亲自过来探望了:“三郎……三郎……呜呜呜,我苦命的孙儿……若你出了意外,我如何向你九泉下的父母交代……”
    罗令妤勉强扶墙站起,看到陆老夫人跌跌撞撞,一路进院子,罗令妤的大伯母陆英,和陆夫人张明兰都紧跟着陆老夫人,劝着老夫人。还有其他女眷郎君,拉拉杂杂,全都来了。
    来的人越多,罗令妤脸上的血色越是退得干净……陆老夫人走过她,压根看都不看她一眼。因不是自己的儿子,陆夫人没有上次陆二郎受伤时那么着急,陆夫人只是看了罗令妤一眼,便让人服侍表小姐先歇歇,不要乱了分寸。
    陆英也难得关照了这个侄女一句:“听说只是烫伤了脸……男儿郎烫一点脸应该无事,你不必担心……”
    不,她怎能不担心?
    旁人烫了脸就很难过了,陆三郎他是建业有名的“玉郎”啊,靠的就是他的脸啊。罗令妤一个表小姐,若是伤了他,陆家对她……她先前还想着什么好姻缘,陆昀但凡伤到一丁点儿,她就别想好过了。
    而且她也很担心他,想到他是为救她,她心痛如绞,难过得要喘不上气。她的雪臣哥哥……
    灵玉在一边哆嗦着:“女郎莫怕,这次不如二郎那次严重的。郎君及时得到医治,咱们陆家又多的是灵丹妙药,医术高的疾医……女郎实在心乱,不如像上次那样,去佛堂为三郎祈祷吧?”
    罗令妤哽咽:“我哪里有心情拜佛!拜佛有什么用,根本没有人听到的。我只想亲眼看到雪臣哥哥!雪臣哥哥要是……我也不想活了!”
    灵玉:“……”
    哪怕现在很慌,表小姐的话仍让她一顿。她心想你上次面对陆二郎可不是这样啊。你那时候拜佛拜得挺诚心啊。正是靠你的诚心,陆夫人等人才觉得你值得原谅啊。可你现在却说你心乱得无法拜佛……
    房舍中,疾医联手,给陆三郎上了药。陆昀被滚烫热水泼了脸,也亏得他抬袖子及时,脸上只有眼睛部分碰到热水。疾医们给他抹了药膏,再用纱布连着眼睛一道裹起。陆老夫人等人来探病时,一眼看到面容俊朗的郎君眼睛上缠着一圈纱布,老夫人以为三郎就此瞎了,一下子急了。
    自然立刻被告知眼睛没事。
    疾医说:“……只是这样便于保护伤处。只要郎君好生养着,我等保证绝不会让郎君脸上留一点伤痕。”
    陆昀眼睛上缠着纱布,对疾医们点了头,面向老泪纵横的老夫人,虽然看不到,他却可以想象得到众人的心乱。陆昀只求了陆老夫人:“祖母不要怪罗表妹,当时是我要救人,与她无关。”
    陆老夫人气:“你都这样了,还替她说情……”
    陆昀:“祖母……”
    陆夫人在一边察言观色,咳嗽了一声:“最可恶的是那个倒茶的人,好端端倒什么水,是不是故意要伤三郎?”
    陆老夫人:“对,此事定要查清。”
    陆昀始终不同意陆老夫人要找罗令妤算账,陆二郎进来后也帮着说情,再有陆夫人、陆英在一边附和,陆老夫人看陆昀果真无大事,心放下后,对罗令妤也没那么怨了。陆老夫人只是觉得奇怪,他们为何都为罗令妤说情?陆英帮她侄女也罢,陆二郎和他母亲陆夫人在搅和什么?
    待从里间出去,陆夫人才对婆婆说了自己的观察:“据我所知,陆三郎和罗娘子郎有情妾有意,小儿女之间的事,让他们自己闹去吧,我们莫管了。”
    “什么?!”陆老夫人震惊,“罗娘子和三郎……这怎么可能?罗娘子的家世,如何配得上我们家三郎?”
    陆夫人:“只怕三郎是有主意的,他从来不听我们说什么,母亲还是莫掺和了。”
    陆老夫人沉默着,没再吭气,但脸色仍不好看。待她和陆夫人等人出了孙儿的屋子,看到女郎徘徊在舍外廊下,颜色娇美无比。然想到对方的身世,陆老夫人更加不喜。却是罗令妤一看到几人出来,就奔了过来。她目光焦灼,却强自掩住,尽量让自己冷静:“老夫人、夫人,我审问了那个茶博士。他并不是有意的……”
    罗令妤条理清晰,叫来茶博士,将关键的几个问题当着一众女眷的话问清楚。井井有条,不显混乱。陆夫人对她点点头,其他女眷惊疑她如此冷静,陆老夫人的脸上也是露出讶色。到最后,陆老夫人望着她,长叹口气,声音沧桑悲苦:“竟如此折腾,真是两个冤家啊……”
    罗令妤面上再露不安惶色。
    眼睁睁看着一众女眷拥着老夫人走远,留她一人不问不管,她不知如何是好。
    ……
    陆家因为陆三郎受伤的事闹得人仰马翻,一直折腾到傍晚华灯初上。而陆家外,一道巷子里,衡阳王刘慕沉着目,脸色苍白,浑身肌肉紧绷。黑夜如大兽将伏,阴影重重叠叠向他压去。
    少年郎君脸色惨淡,目露凄色:事情竟是这样么?
    想杀他的人,从来不是什么陈王,不是什么陆三郎。而是当今陛下,那个总对他无微不至、关心他日常起居的天子。
    以为只要老老实实待在衡阳就可以不受猜忌,以为只要不作什么大动作就能保平安……他的兄长,却还是要杀他!明明他什么也不曾做!
    那个武士没打得过刘慕,在刘慕的逼供下回答了刘慕的问题。刘慕脑子空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夜的巷子里,不自禁地发出自嘲的凉笑。兄长要杀他,他还主动跑来建业等着被宰……单只是兄长要杀他,还是连他母亲也知道呢?太后也赞同兄长的行为么?
    这世上的人心难测,好坏难分,身边的门客都是先帝、当今陛下、太后送给他的。到了这一刻,刘慕竟然分不清自己身边的人是哪一派的,是否帮着陛下监视自己,对付自己。这个世上,他能信谁……
    面色阴冷、满目戾气的少年郎君突然被巷子里缩着的一个仆从叫住:“公子……”
    刘慕停下步,侧头看去。他冷硬的脸色,吓得那个仆从一哆嗦。而刘慕认了出来:“你是,陆二郎的人?在等我?”
    仆从发着抖:“是……我们三郎受了伤,郎君跟三郎回去了。我们郎君留我在这里等公子,待公子平安归来,要去跟郎君报一声信。”
    刘慕目中明灭不定的神色微闪,木然地觑着这个仆从。良久,他的戾气收了些,淡声:“唔,跟他说我回来了,不必担心。”
    世事可笑。兄长要杀他,母亲可能是帮手。却是一个一直不喜的士族郎君,关心他还好不好。
    ……
    罗令妤不离开“清院”,到傍晚时,她始终不肯走,据说一直在哭,陆昀才不得不让锦月领她进来。他不想以这样面目见她,但侍女传的话,她又显然不信,哭哭啼啼吵得他头疼。
    罗令妤被领到屏风后,因陆三郎只能接受隔着屏风跟她说话。罗令妤仰目,看到屏风后榻上的郎君散着发,眼睛上缠着纱布。灯火照在他侧过来的面上,几多明朗秀美,还带几丝脆弱孤伶感。长发凌乱披散、襟口松松垮垮的陆三郎呈现出的美感,罗令妤完全没欣赏到。
    她看到他的脸,和眼睛上的纱布。罗令妤绞着手,额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
    陆昀声音平静:“见到我了吧?我没伤什么,你回去歇着吧。”
    罗令妤目光发直,外界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听到陆昀那几句话。她看陆昀面上缠着纱布,疑心他被自己毁了眼睛,心猛地沉下;再看他说话不冷不热的态度,又疑心他自此受到打击,性格大变,变得阴森难说话。
    她毁了他……
    他对她恨之入骨吧……
    别提什么婚嫁了,她现在给他做奴做婢,都定是饱受欺凌的那个。他会折磨她,虐待她,欺辱她,以解心头之恨。心性扭曲的郎君本来看到的就全是她的缺点,现在她的缺点定在他眼中无限放大、再放大……
    陆昀侧着脸跟人说话,才说了一句,压根没听到动静。静谧中,倏地,他听到“咚”一声。陆昀心里惊疑,喊一声:“令妤?”
    没人回应。
    郎君赤脚下床,心神慌乱地摸索着出了屏风,将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女郎抱到了怀里。陆昀挑眉,哭笑不得地掐住她人中——她娇娇颤颤,竟直接被他吓得直挺挺晕过去了。
    第59章
    灯烛高照,博山古铜香炉中香雾寥寥,帐幔悬挂如沙,象牙簟上铺着碧色锦绣席子。堂宇宽静,夜风轻拂,斑竹帘子掀开,锦月等一列侍女端着银器水盆入垂帘小室。锦月见昏昏烛光下,表小姐罗令妤尚且昏迷卧于簟上,她们郎君则屈膝而坐于旁。陆三郎目上蒙着白纱,漆黑长发散于颊上。他身子微俯,漫不经心,手抓着已经凉了的巾子,给簟上闭眼的女郎拭汗。
    他目不能视,心情全然不受影响。锦月便看他手上的白巾左擦擦,右拂拂。他后直接丢了巾布上手,指腹按上女郎面上莹润肌肤。触感细腻如雪,食髓知味,陆昀的手就抚压着女郎的面颊,在她面上又掐又揉……
    看郎君如此,跟在锦月身后的侍女织月胸口一滞,闷闷垂下了头。
    还是锦月嗔道:“郎君,你不要玩表小姐了……罗娘子醒了,发现自己脸被掐红,看你如何交代?”
    陆三郎无辜极了:“我哪有玩?我目不能视,关我何事?”
    罗令妤只是被自己可能悲惨的未来命运吓住,一时闭了气。陆昀将她抱到清凉的象牙簟上躺一会儿,锦月等女则又是揉胸、又是擦汗。终于,女郎浅浅嘤咛一声,睁开了眼。她睁眼起身瞬间,陆昀一顿,按压在她脸颊上的手缩了回去,颇有些失落。
    锦月笑道:“娘子总算醒了,我们郎君很担心。”
    罗令妤手挡在眼睛上遮挡烛火光,一睁眼便看到陆昀坐在旁边,俯“目”而望。锦月等女交代一声后就识趣地退下,织月不愿意走,硬是被其他侍女捂着嘴架走。罗令妤刚醒来没注意到侍女间的龃龉,只看到陆三郎。
    陆昀衣袍宽松微敞,坐姿如玉卧,被长发挡了一些的侧脸也是温润明秀,长眉舒扬,鼻梁高挺,唇如朱红。他一贯容貌出色,与往日唯一的不同,是今日他眼上覆了白色纱布。而一看到他眼睛上的纱布,罗令妤之前的记忆就流了回来,顿时悲从中来。
    她坐起,慌张地抓住他衣袖,手想要抚他的脸,却觉不妥,最后只干干乱搭在他衣上。罗令妤颤声急问:“你眼睛、眼睛……没事吧?”
    陆昀怔了一下。
    然后纱布下的眸子轻轻一眯,知道罗令妤想的是什么了。
    上一瞬还闲然而坐的郎君,在罗令妤的凝视下,他脸垂了垂,唇角露出一抹苦笑。他长叹一口气……他这一口气叹出,罗令妤脸上的血色再次消失。见陆三郎脸面向窗子,罩着纱布,郎君苦笑的样子,显得黯然、脆弱、可怜。罗令妤心脏揪起,听陆昀说:“我若是……瞎了,可如何是好?”
    罗令妤:“……”
    她手按在他手背上,强自镇定,同时从混乱记忆中翻出一个有用信息来:“不,不会的……大伯母之前跟我说,你眼睛没事……”
    陆昀叹一声:“那只是先前。后来疾医再来,可不是那么说的。”
    罗令妤:“……”
    陆昀忧郁轻声:“若我毁了容,若我瞎了眼……妤儿妹妹还会陪我么?”
    罗令妤浑身重重一颤。
    陆昀是为救她才落到这般下场的,她很担心他的伤。但同时,她也为自己的命运担忧。陆三郎的身份是她惹不起的,他若是真的……她在建业是别想待下去了。不仅是建业待不下去,在陆家眼中,十个表小姐,也比不上一个陆昀的眼睛重要啊。她来建业是求姻缘的,却得到了这个结果……
    方才已经被吓得晕了一次,这次再提起悲痛事,罗令妤坚强了许多。她默了许久,才颤颤的、勉强的露出一个笑容,开口:“我会陪你的……如果不是雪臣哥哥挺身而出,今日毁容的便是我。就算陆家不提,我也知道你帮了我多少。如果你真的看不见了,真的毁了容,我定留在你身边为奴为婢,照顾你一生。”
    她的泪水在眼中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