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钦差大臣朱敏德‘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连连叩头,“陛下,是微臣失职,自愿引咎请辞,望陛下恩准!”
“一句失职,你就想将自己从这件事中择干净?你可知道你这一句失职,让多少本不用遭灾的赣州百姓身处苦难之中?若不是《大乾公报》将这件事情捅了出来,朱敏德你究竟想要瞒朕到什么时候?欺上瞒下,好肥的胆子,你想引咎辞职摘去乌纱帽来保全自身?朕今日就摘了你的脑袋,将你全家都发派到赣州去赎罪!赣州水患一月不除,朕就杀你一族,若是赣州水患一年不除,朕就将你九族的脑袋全都摘干净,朱敏德你对朕的决定可有异议?”
皇帝唐正德片刻都不愿意再看到朱敏德,给曹公公递了一个眼色过去,曹公公立马会意。
“御前侍卫何在?还不将罪臣朱敏德拿下,交由大理寺,择日问斩!”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天子的威严与冷血让他们不寒而栗,虽然不是第一次经历,但每每遇到,还是会心惊肉跳。
唐正德眯起眼睛,目光扫过战战兢兢的文武百官,最终落在了暂代丞相之位的大理寺卿苏少臣身上,沉声道:“苏爱卿,赣州一事就交到你手中了,你可千万不要让朕失望。”
苏少臣压力山大,大理寺的活儿本就分量不轻,他暂代丞相之位后又添了不少旁余的事,现如今皇帝又将赣州的事情交给了他,这是把他一个人当成三个人来用。如果可以的话,苏少臣真想对皇帝唐正德说一句,“微臣做不到啊……”
可是皇命难违,苏少臣哪有说不的资格,就算他心中再苦,那也只能将黄莲苦水往肚子里咽,还得面上带笑,佯装出一副我很乐意的样子,躬身行礼道:“臣遵旨。”
皇帝唐正德满意地点头,注意力再度回到《大乾公报》上,似是感慨,“看看白爱卿,就算回到徽州,那也时时刻刻挂念着朝廷,知道替朕分忧!再看看你们,整日都杵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拍着胸.脯说好话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积极,结果到了做事的时候,却没有一个能当大任!这就是朕掏空国库供养出来的好爱卿!”
为了表达出发自内心的痛心疾首,唐正德刻意装出一脸遗憾的模样,捏着皱起的眉头喊道:“苏爱卿……”
规规矩矩站在朝堂中竭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苏少臣一个激灵,眼皮子跳个不停,直觉告诉他,皇帝这样唤他准没好事。可是他又不能不回应,只能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颤着嗓子应道:“臣……在……”
苏少臣的颤音听着格外渗人,使得朝堂中的文武百官皆是起了一身又一身的鸡皮疙瘩。这并非是苏少臣刻意给自己加戏,而是他已经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了……苏少臣有预感,若是皇帝唐正德再给他安排一些活儿,怕是他会累到猝死。
皇帝唐正德‘啧啧’几声,一脸嫌弃地说:“苏爱卿,你这是什么表情?能者多劳,朕重用你,你应当高兴才是!”
苏少臣:“……微臣很高兴!非常高兴!特别高兴!”
我疲惫,我高兴;
我猝死,我快乐!
皇帝唐正德又道:“你虽是暂代丞相一职,但手中的权力却是实打实,不沾半点儿虚假的。你若是忙不过来,那就多找人,将事情分配下去,你只要负责把关就好了。这其中该怎么做,应当不需要朕教你吧!”
苏少臣福至心灵,笼在他心头多日的乌云豁然间消散一空,差点当场泪奔,“多谢陛下.体恤,臣定不辱圣命!”他怎么就那么死脑筋呢?之前一直都走进了死胡同,只想着丞相需要干的事情多,却未想到丞相手中的权力更大!
是他着相了。
皇帝唐正德对苏少臣的反应十分满意,看看苏少臣,再看看其他官员,他气不打一出来,当着一众官员的面同抛出重磅炸.弹来,“苏爱卿,你抽空同白爱卿交流交流,看看有没有什么帮众多爱情提提神,醒醒脑的法子,若是众位爱卿再这样稀里糊涂的混日子,朕替大乾王朝的未来担忧啊……你自己也多琢磨琢磨,从国子监改制的案例中借鉴借鉴,该撤职就撤职,该砍头就砍头,只要能将朝廷里的这股歪风邪气镇压下去,你怎么做朕都支持!”
“臣遵旨!”
苏少臣闻言,深深地将腰弯下,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相比于解决赣州水患与蝗灾那件事,后者的难度简直可以忽略不计。顶多就是需要他给白言蹊修书一封,问问有没有什么好的朝政改制建议,若是有,那自然是要采纳的;若是没有,他就仿照国子监的改制案例照猫画虎写一份《朝政改制方案》,至于皇帝唐正德会不会同意,那就不是现在的他想要考虑的范围了。
担任大理寺卿时,苏少臣的想法是‘在其位,谋其政,还天下一片清朗乾坤’。
暂代丞相职位后,苏少臣的想法就变成了‘替天下人谋温饱太平’。
而现在,皇帝越来越重用他,苏少臣的想法更简单纯粹了,他只想‘好好活着’。
好不容易捱到下朝,不断怀疑人生的苏少臣沿着议政殿前的汉白玉台阶慢慢往下走,紧紧绷着一张脸,看得其他官员紧张不已。
苏少臣在大理寺的时候就以心狠手辣出名,但凡是被苏少臣盯上的人,有几个能有好下场?不是被砍头就是被凌迟,最好的下场是全家被流放到荒无人烟的藏州,听闻藏州风大雪大粮食少,京城中娇养出来的人哪有几个能受得了藏州那苦寒的环境?说不定还没去藏州就已经死在半路上了。
不过让那些官员稍微安心的是,苏少臣虽然心狠,却不心黑。苏少臣向来都坚持是非明辨,口头禅是‘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他也从不参与朝廷中的党派之争,故而他们不用担心苏少臣借势铲除异己,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苏少臣会不会彻查所有官员的家底。
在朝为官这么多年,哪个官员手里没点儿龌龊事?哪个官员裤裆里没点儿黄泥巴?
刑部尚书司达通走在苏少臣身后,一脸郁闷,他这么大一个活人,都欲言又止地跟苏少臣一路了,怎么苏少臣就硬是没有看到他呢?
难不成苏少臣真的准备对他开刀了?
司达通心中一紧,忍不住喊出声,“苏相留步!”
苏少臣豁然回神,转过身来,问司达通,“司尚书有什么事要同本官说么?”
司达通:“……”他想对苏少臣说什么来着,明明已经打了一路的腹稿,怎么到了紧咬关头就满脑子空白了?
绞尽脑汁都没有想出他想对苏少臣说什么,司达通只好将自家闺女拎了出来,厚着脸皮扯谎,“陛下要苏大人同白博士多交流,不知苏大人是不是要去徽州一趟?”
苏少臣皱眉,他原先只是计划给白言蹊修书一封寄过去的,他可是从报刊上看到了,售卖《大乾公报》的快活林还做起了走镖的生意,只要给一定银两,快活林就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信件、物品等寄送到收货人手中,刚好《大乾公报》背后的东家就是白言蹊,他让快活林寄信再合适不过了,足以表达出他虚心的诚意。
可是听司达通这么一说,苏少臣又有些动摇,寄信哪有亲自动身去徽州请教有诚意?苏少臣陷入天人交战中。
司达通见苏少臣皱着眉头久久不言,还以为是他的话引苏少臣不喜了,连忙继续扯谎解释,“苏相莫要见怪,我只是有事想拖苏相帮忙,若是苏相不方便的话,那就算了。”
苏少臣摇头,“没什么不方便的,你说吧。”
司达通:“……”苏相你说句不方便不好吗?偏得逼着老夫来撒谎!
司达通此刻心里拔凉拔凉的,他总算体会到‘撒一个谎就需要无数个谎来圆’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了,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苏相,家中小女司刑珍一心想要去徽州书院跟着白博士学算学,整日在家中同老夫说道,老夫拗不过她,便想随着她的性子去,让她去徽州学一学算学也挺好的。跟着白博士学个三五年算学,就算她考不中.功名,那也能回到刑部来帮老夫处理一些需要算学才能解决的问题。可让她一女儿家孤身去徽州,老夫不放心啊,之前老夫想着苏相若是要去徽州的话,那能不能捎上小女一程?若是苏相不同意的话,老夫只能找些家丁去送了……”
正在家中捧着《大乾公报》读得津津有味的司刑珍哪里会知道,她爹的求生欲已经出卖了她。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第97章
司达通回到家中, 他那张冰山脸上出现了罕见的春暖花开, 尚书府内凡是见过他的下人都知道, 老爷今天心情特别好。
司达通从下人口中问到了司刑珍的所在,吩咐下人做了一大桌子司刑珍最喜欢的饭菜,一路哼着小曲溜溜达达走到书房。
“珍珍啊, 你今天看什么书呢?”司达通一脸关切地问。
司刑珍正同《新式算学》内的一块硬骨头死磕,听到她爹的声音后, 连头都没有抬, 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悦, “爹,你怎么来书房了?你赶紧回去歇着吧!我现在忙着呢, 这《新式算学》实在是太费脑子了,和你说几句话的工夫, 我的思路全乱了。”
司达通脸上的笑容一僵,他这是被他闺女嫌弃了吗?
“珍珍啊, 如果你学的累, 那不妨休息休息, 爹又不逼着你学这个,咱能学就学, 如果学不下去,那就不去国子监念了,爹给你找一个京城里顶好的绣娘, 你跟着她学学针线活儿, 日后找了婆家也不会被人嫌弃!”老谋深算的司达通开始给自家亲生闺女挖坑。
司刑珍将手中的笔架到砚台上, 抬头看向她亲爹,被她爹脸上那春.光灿烂的笑容吓了一大跳,她爹那张布满褶子的脸就仿佛是一朵盛开的老菊花,看着就让人生不出喜欢来。
司刑珍没好气地说,“爹,你闺女好不容易找到自己喜欢的方向,想要上进一点,你怎么能为我敲退堂鼓呢?你觉得你闺女上进一点不好吗?我可不想和我娘、我二娘、我三娘他们一样,一辈子就盯着一个男人转,眼里除了男人就是男人,因为男人的事情无端也要生出三尺浪,我就想不明白了,她们到底是有多闲?”
听到自家男人一下朝就来找闺女聊天的尚书夫人前脚还没有踏进书房,结果就听到了如此扎心的话,她看一眼手中端着的补汤,蓦地叹了一口气,止住脚步,静立在门外,她想听听她闺女究竟是怎么看待她的。
司刑珍丝毫不知道她亲娘就在门外站着,嘴里仍哔哔个不停,“看看白博士,同样是女儿身,白博士官拜三品,将报刊生意做得这么大,想想就让人崇拜!而我娘呢?整日就是东家长,西家短,将时间都放在那些毫无意义哦事情上,想想就觉得可怜。爹,我要成为像白博士那样的人,活出自己,为了自己而活,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你可千万别拦着我!”
“我将时间都放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我没有活出自己?”
“我没有为自己而活?”
尚书夫人听着司刑珍的话,只觉得字字句句都扎进了心里,她回首嫁入尚书府的这么多年,确实是未进分毫,连绣技都退步了许多。
“珍珍说的对,我也应该活出自己,为自己而活,寻找我自己存在的意义了。”
说出这番话的那一瞬间,尚书夫人周身的气质都变了,虽然妆容依旧,但是她却生出一种铅华洗尽的感觉。
她看开了……
掀开扣在补汤上的盖子,尚书夫人抿着嘴饮了一小口,唇角的笑意越来越大,这是她亲手煲的汤,为什么不自己喝,而是眼巴巴地给自家男人闺女送过来?
她自己也是人,又不是司达通和司刑珍花钱请来的奴婢,凭什么一心都扑在他们父女俩身上?
她要为自己而活!
屋内的司刑珍仍在吧啦吧啦地讲述自己的雄心壮志,听得司达通眉开眼笑。
终于等到司刑珍将宏伟大志讲完,司达通笑眯眯地同司刑珍说,“闺女,你能有这样的想法,爹发自内心地替你感到高兴!既然你这么喜欢算学,爹决定了,千万不能让你那无端也要生出三尺浪的娘拖累了你!你去徽州书院学习算学吧,那是我们大乾王朝新式算学发源的地方,你去那里一定能够学到更好、更多的东西!不要辜负了自己,你要为自己而活!”
司刑珍:“……”这车飚的有点快,她脑子跟不上了。
“爹,你说啥?让我去徽州书院学新式算学?”司刑珍心里‘咯噔’一声,脸上写满了‘我不相信’。
司达通乐呵呵地点头,眼睛眯成一条狭长的缝,“没错,既然你那么喜欢新式算学,那爹自然是要鼎力相助的!趁爹现在还有能力供养你,你放手去念!爹听说苏相爷这两日就要动身去徽州了,你就搭苏相爷的马车一起去吧!去了徽州之后好好学习,千万不要辜负了你自己!爹等你活成自己的模样,然后光鲜亮丽地回到京城!”
司刑珍:“……”她怎么感觉像是搬起石头来砸了自己的脚?她什么时候说想去徽州书院读书了?
京城是整个大乾王朝最繁荣的地方,国子监又是天下学子心中的圣地,她放着国子监不待,偏偏要跑去徽州那闭塞穷苦的地方待?她的脑子又没有毛病!
“爹,你是不是理解错……”
司刑珍的话还未说完,司达通就打断了她的话,只听得司达通道:“知女莫若父,爹怎么会理解错你的想法?”
司达通一脸‘我很欣慰’的模样,拍了拍司刑珍的肩膀,鼓励道:“珍珍,你说的话没有错,你的世界是宽广的,你应当是翱翔在九天之上的雄鹰,而不是被爹养在笼中的金丝雀,爹本来还有些不舍得放你去徽州游学,但是现在想来,是爹狭隘了。圣上都舍得让八殿下和长乐公主去徽州学习,爹怎能舍不得呢?你放心去追逐你喜欢的东西吧,爹就算成不了你的垫脚石,那也绝对不做你的绊脚石!珍珍,你长大了……”
司刑珍的感觉越发怪异,就好像是被人蓄谋暗算了一样,全身难受。
“爹……”
司刑珍唤了一声,想同司达通说其实她一点都不想去徽州书院游学,可是之前她已经说过那样志向高远的话,现在再反悔岂不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她双眸含泪,是实在不想去徽州受苦啊!
“闺女,你的盘缠我会让你娘给你准备好的。外出一定要小心,爹不能守在你身边看着你、护着你了。”似是情到深处,司达通抹了一把辛酸泪。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司刑珍还能说什么?她只能咬牙答应,顺便给自己脸上贴张金箔,“爹,女儿谢谢你的宽宏。日后女儿去徽州治学时,你我父女二人相隔水远山长,无法再您膝下尽孝,您一定要好好保重!”
司达通见成功将自家闺女忽悠入坑,松了一口气,重重地点头,“爹会的,你也是!”实则他内心早就呵呵哒了,“说的好像你在京城就会尽孝一样,分明就是天天给你老子添堵好吗?”
等尚书夫人喝完那碗补汤,司达通和司刑珍才结束了这场父女情深的戏码。
见尚书夫人端着汤煲走进来,司达通笑得一脸畅快,主动接过尚书夫人手中的漆盘,感觉没有想象中那么沉,他眉头微挑,不过并未多想。
“来,珍珍,咱父女俩就以汤带酒,爹为你饯行!”
司达通将漆盘放在桌上,眉飞色舞地打开汤煲,不料汤煲内空空如也,司达通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他问自家夫人,“绾绾,汤煲里的汤呢?”
司徒绾绾,是司达通夫人的名字。
司徒绾绾莞尔一笑,手指点在自己的双唇上,含眸一笑,风韵不减当年,看得司达通心脏怦怦直跳,只听得司徒绾绾道:“我自己熬的汤,凭什么给你们父女俩喝?整日费心费力的伺候你们父女俩,结果一个说我闲,一个拿我当挡箭牌,我辛苦了这么多年,可是半点好处都没有落下。”
沾着胭脂的手指点在司达通的脑门上,司徒绾绾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进司达通和司刑珍的耳朵,“今天老娘就告诉你们,谁爱伺候你们父女俩谁来伺候,反正老娘是不伺候了!老娘也要像珍珍说的那样,活出自己,为自己而活!”
“绾绾,你莫要冲动!有事咱们夫妻俩坐下来好好商量……”
司达出言相劝,谁知司徒绾绾根本听不进去,她去意已决。
“司达通,司刑珍,你们父女俩今日给我听好了,我司徒绾绾出身于皇商家族,自小就接触钱粮之事,因为嫁入尚书府的缘故,我将我司徒家族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东西都丢了个干干净净,实在是让我良心难安!今日我司徒绾绾决定了,不再为了你们父女俩而活,而是要重操旧业!我要开让所有大乾的女人都疯狂的脂粉铺子!谁说女子非要为悦己者容?我要让女子为自己容!”
说完之后,司徒绾绾不再管两脸懵逼的司达通和司刑珍,飘然而去,她自己名下的铺子不少,更不差银两,只是脂粉铺子没有几间,她是时候想想该如何经营脂粉铺了,
司达通急得满头大汗,“绾绾,你不能经商,说出去会被我那些同僚笑掉大牙的!”
司徒绾绾勾唇,回眸一笑,媚态横生,说出来的话却让司达通如坠冰窟,“若是你怕被同僚耻笑,那你我就和离罢!”
司达通再无话可说了,他看一眼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傻闺女,出声问,“珍珍,你娘是中邪了么?”
“不是,我娘只是找到了她最想要做的事情!”司刑珍似有明悟,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究竟是谁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