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周萍板起脸来:“义褚兄此言差异,百里奚七十拜相,黄忠六十投蜀破敌,时雨年纪尚轻,日后作为尤未可知。”
刘义褚道:“你就爱说教,他是得罪了吏部的,不再遭贬谪已是造化,还盼着升迁?”
周萍还欲再辩,那头苏晋已抄完状子,呈到刘义褚跟前,一本正经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心无大志,只愿苟且,此心安处即是吾乡。下官在衙门里呆着甚好,只要刘大人肯通融,准下官时不时去外头打个尖儿便好。”
刘义褚斜乜着她:“怎么,去外头野了两日还不够,又要出去?”
苏晋道:“是,有点私事,申时前便回。”
刘义褚嘴上虽没个把门,对底下倒还宽宥,深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门道,于是道:“你尽管着去,要是被孙老贼活捉了,也不必跟本大人求情,本大人是不会管你死活的。”
苏晋方出衙门,就听身后周萍唤道:“时雨,且等等我。”
苏晋诧异道:“你怎也出来了?”
周萍回头望了眼府衙,叹气道:“刘义褚说话不过脑子,我不愿与他一处呆着。”一顿,又问:“你这是要上贡士所罢?正好,我也是要去的。”
周皋言有个原则,跟刘义褚叙话,只捡轻巧的说。
早上提及落第仕子,他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头却是没底的。再思及那群闹事的将散之时,跟他撂话说走着瞧,满肚子愁闷简直装不住,一路走,一路跟苏晋倒苦水。
苏晋道:“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春闱又不是京师衙门操办的,哪怕事态闹大了,皇上要问责,上头还有内阁,礼部顶着。”
周萍郁郁道:“虽是这么个理,但我仍要去贡士所瞧一眼的,只要今日礼部能平平安安地将杏榜上各位老爷请进宫,明日唱了胪,封了官,我这颗心就能归到肚子里了。”
说话间已至贡士所,武卫查过官帖,入内通禀,不稍片刻,许元喆便急匆匆地出来了,一路走还一路急问:“苏先生,可是有云笙兄的消息了?”
他是晁清同科贡士,长得眉清目秀,可惜人无完人,打娘胎生得长短腿。
苏晋不置可否,只是道:“找个清静处说话。”带许元喆绕去后巷,这才问:“元喆,你仔细想想,春闱前至今,云笙可曾与外头的人结交?”
许元喆道:“先生上回已问过了,云笙兄自来京师,除了先生,来往无非是同科贡士。”
苏晋默了一默,道:“我说的外人,是指女子,他可曾结交过?”
许元喆脸色一白:“这,先生何出此言?”
晁清从来不近女色,苏晋知道。
也正因为此,此案从晏子言查到晏子萋身上,更令她大惑不解。
苏晋见许元喆支吾不定,猜出七八分因由:“怎么,竟是桩不能与我说的?”
许元喆十分为难,垂着眸子道:“先生莫要问了,云笙兄说过,此事便是他死,也绝不可与先生提及半分。”
苏晋平静地看着他:“那他万一当真是死了呢?你也不愿说吗?”
许元喆仍是垂着眸,脸上阴晴不定。
“也不是好人家的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1.甲科:进士出身
2.乙科:举人出身
3.举人做官通常会被歧视,仕途也不顺。
另外对官制设定感兴趣的可以了解一下,以下:
金吾卫:属上十二卫,直接隶属皇帝,相当于亲军/禁军。
(这里仿明朝官制与军制,熟悉明史的妹子也许知道,所谓明初上十二卫,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锦衣卫)
五城兵马司:简单来说,等于帝都公安局与城管大队。
不过文中的帝都是应天府,即南京市哟。
虽然是借用明制,但本文架空,方便我任性发挥,胡诌乱写,朝代叫随朝,也就是随便的意思。
6、
第5章
许元喆道:“约莫是这个月头,云笙兄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一身脂粉气,说是去了秦淮河坊,还让我万不能与先生提及此事。”
苏晋问:“为何不能与我提及?”
贡生去烟巷河坊是常事,彼此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何不能与人言?
许元喆道:“他不愿说,我便不好追问了。自始至终,连他去的是哪间河坊,究竟见了谁,我都不曾晓得。”
晁清失踪是四月初九,也就是说,他去了河坊后不几日,人就失踪了。
可晏子萋是太傅府千金,若在贡士所留下玉印当真是她,又怎会跟烟花水坊之地扯上干系呢?
苏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抬头看了眼日影,已是辰时过半,便道:“你先回罢。”
许元喆犹疑片刻,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是《御制大诰》。
景元十四年,圣上亲颁法令《大诰》,命各户收藏,若有人触犯律法,家有《大诰》者可从轻处置。
许元喆赧然道:“这一卷原是云笙兄要为先生抄的,可惜他只抄到一半。明日传胪听封,元喆有腿疾,势必不能留京,这后一半我帮云笙兄抄了,也算临行前,为他与先生尽些心意。”
他言语间有颓丧之意——身有顽疾难做官,跛脚又是个藏不住的毛病,想来明日传胪,是落不到甚么好名次。
苏晋却道:“你治学勤苦,他人莫不相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圣上慧眼神通,你未必不能登甲。”
许元喆自谢过,再拱手一揖,回贡士所去了。
天边的云团子遮住日辉,后巷暗下来。一墙之外是贡士所后院,隐隐传来说话声,大约是礼部来人教传胪的规矩了。
这处贡士所是五年前为赶考的仕子所建,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意思。
也是那一年,苏晋上京赶考,被疾驰的官马所惊,不慎撞翻一处笔墨摊子。
摊主是位白净书生,苏晋本要赔他银子,他却振振有辞道:“这一地字画乃在下三日心血,金银易求,心血难买。”
苏晋不欲与他纠缠,将身上的银钱全塞给他,转身便走。
岂料这摊主当真是个有气节的,将满地字画抱在怀里,一路尾随,还一路嚷嚷:“收回你的钱财,在下不能要。”
苏晋不胜其烦,到了贡士所,与武卫打个揖,说:“后头有个江湖骗子,怀抱一捆字画,专行强买强卖之事,你们若瞧见,直接撵走省事。”
言罢一头扎进处所内,落个耳根清净。
她这头将行囊归置好,没留神背后被人一拍。
那书生摊主弯着一双眼:“哦,你就是杞州解元苏晋。”
四下望去,满院寂寂,苏晋目瞪口呆地问:“你翻墙进来的?”
早春时节,杏花缀满枝头,打落翘檐上。
翘檐下,书生双眼如月,笑意要溢出来一般,双手递上名帖:“在下姓晁,名清,字云笙,不巧,与兄台正是同科举子。”
一见如故,一眼投缘,不知可否与兄台换帖乎?
苏晋想起旧事,靠在后巷墙边发怔。
晁清原该与她同科,可惜那年春闱后,他父亲辞世,他回乡丁忧三年,今年重新科考,哪里知又出了事。
到了晌午,日头像被拔了刺的猬,毒芒全都收起来,轻飘飘挂到云后头去了。
周萍来后巷寻到苏晋,约她一起回衙门。
苏晋问:“你跟礼部都打听明白了?”
周萍叹一口气:“左右传胪唱胪都是那套规矩,再问也问不出甚么,容我回去琢磨琢磨,等想到甚么不妥当的,再仔细计较不迟。”
午过得一个时辰空闲,刘义褚捧着茶杯,站在衙门口望天,余光里扫到“打尖儿”回来的苏晋,拼了命地递眼色。
苏晋会过意来,掉头就走,然而已晚了。
衙门内传来一声呼喝,伴着声儿出来一人,五短身材,官派十足,正是刘义褚口中的“孙老贼”,应天府丞孙印德。
孙印德日前假借办案的名义,去轻烟坊厮混。今早趁着杨府尹去都察院的功夫才溜回来,原也是做贼心虚,正好下头有人进言说苏晋这两日躲懒,心中大悦,想借着整治底下人的功夫,涨涨自己的官威。
孙印德命衙差将苏晋带到退思堂外,冷声道:“跪下。”一手接过下头人递来的茶,问道:“去哪儿了?”
苏晋没作声,立在一旁的周萍道:“回大人的话,这原是我的过错,近几日多有落第仕子闹事,我放心不下,这才令苏晋陪着,去贡士所看看一切可还妥当。”
孙印德翻了翻茶盖,慢条斯理道:“本官问的是今日么?”
苏晋往地上磕了个头,道:“回大人的话,下官日前去大理寺为失踪的贡士登案,后因私事,在外逗留两日余。”
为宫中殿下代写策问的事是万不能交代的,若叫他知道自己私查晁清的案子,更是吃不了兜着走,眼下只能认了这哑巴亏。
孙印德冷笑一声:“私事?在朝为官辰进申出,是该你办私事的时候?”顿了一下,吩咐道:“来人,给我拿张椅子。”
这是要坐下细审了。
头顶层云翻卷,雾蒙蒙一片,更往远处已黑尽了,是急雨将至。
孙印德抬头往天上瞧了一眼,指使小厮将椅子安在庑檐下,一边饮茶一边道:“你以为本大人不知,你能有甚么私事?八成是寻到门路,去查你那位故旧的案子了吧。”
苏晋道:“大人误会了,既然大人三令五申,晁清的案子不能查,不必查,就是借下官一千一万个胆,下官也不敢私查的。”
“你还狡辩?”孙印德站起身,厉声道:“来人给我上板子,本官倒要看看是他骨头硬,还是本官的——”
话未说完,当空一道惊雷劈下,照的整个退思堂一明一暗。
孙印德被这煌煌天威惊了一跳,心知是自己理亏,后半截儿话不由咽了回去。
刘义褚借机劝道:“孙大人,眼下已近未时,府尹大人约莫是快回衙门了,他若得知苏晋这厮的恶行,必定还要再审一次,您连着数日在外头办案,不如先歇上一歇,您以为呢?”
应天府尹杨知畏虽是个三不开,但一向看重苏晋,若叫府尹大人知道自己私底下打了板子,势必惹他不快。
被刘义褚点了醒,孙印德顺杆往下爬,点头道:“也是,本官这几日为了手里的案子,寝食不安,实是累了,这厮就交由杨府尹处置罢。”再抬头往廊庑外一望,伴着方才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子已落下,又沉着脸皮道:“但罚仍是要罚的,且令他先在此处跪着,好生反思己过,等甚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回本官的话。”
苏晋跪在风雨里,浑身湿透,他既这么说,应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