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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节

      得到赵衍书房,赵夫人与赵衍,还有赵大公子赵阡早已在里头等着了。
    赵妧走近还未来得及拜见,只听赵衍怒喝一声:“跪下!”她浑身一颤,双膝便落在地上。
    赵衍是何等精明之人,不用审已知道当日沈奚受刑后昏迷不醒,一定是赵妧自作主张将他接来赵府,一口气憋在心头是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当下里只道:“今日寿宴后,你自去祠堂里诵经七日,等到谷雨前夕再出来。”又道,“出了这样的丑事,京师你是再不能呆了,父亲这几日会为你寻一门亲事,等谷雨节一过,你便嫁走。”
    此话一出,莫说赵妧,连赵夫人,赵婉与赵大公子也是大吃一惊。
    赵婉素来了解自己这个妹妹,虽说温婉懂事,可倘若心里有了自己的主意,即便表面顺从了父母的决定,心思也转不过来。
    她看了赵妧一眼,忍不住为她求情道:“爹,您方才不是为妧妧遮掩过去了么?为何不让她在京师多留一些日子,这么匆忙要将她嫁走,如何找得到好人家?”
    赵衍道:“遮过去也是一时遮过去,我方才一番说辞漏洞百出,骗骗尔等也罢,如何骗得了朝中那群大员?这丑事不日一定传遍京师,把她嫁走才是为她好。”
    赵大公子赵阡道:“妧妧既是被人撞见与沈大人一处,父亲……为何不去问问沈大人的意思,说不定大人愿娶妧妧为妻呢?”
    “亏你还在朝中做官,当真糊涂!”赵衍一拍桌,斥道,“你以为沈青樾还是昔日的沈青樾?是太子妃之弟是户部左侍郎?眼下的时局,朱南羡自身难保,苏时雨铤而走险,他沈青樾的脖子上更是随时随刻架着把刀,赵府肯收留他两月已是仁至义尽,他是个明事理之人,便是我愿将妧妧嫁给他,你且去问问他敢不敢娶?”
    话音落,只听守在书房外的小厮叩了叩门道:“老爷,沈大人到了。”
    赵衍将脸上的恼怒色收了,沉着声道:“请他进来。”
    外头的雨尚未落下却已沉沉一片暗色,书房里掌着灯火。
    沈奚拄杖进屋,将木杖支好随即跟赵衍揖了揖,开门见山道:“这两月住在别院,为赵大人,赵二小姐添了不少麻烦,但沈某如今身无长物,这笔账也只有请大人记上,等日后再行归还。”他的目光自跪着的赵妧身上一扫而过,又道,“至于二小姐的名声,还请赵大人拿个主意,是要沈某娶她,亦或有别的想法,沈某绝无二话。”
    赵衍不动声色:“沈大人的意思呢?”
    第123章 一二三章
    沈奚笑了笑道:“年关宴上听来些闲话, 说是赵大公子任编修已满三年,今年要往礼部升迁, 又说赵大小姐跟兵部侍郎的公子订了亲,春末便要出嫁。沈某不才, 区区一名太仆寺署丞, 今日能站在此跟右都御史大人说上话, 也仅凭着早已调败的家世, 哪还敢在大人面前做决断?”
    礼部与兵部是唯二不怎么站边的衙司, 赵衍将儿女安置在这两处,摆明了是想置身事外。
    沈奚的话听起来没说个所以然,其实那句“凋败的家世”已暗指了他如今的处境。
    赵衍道:“沈大人说笑了,赵某为官数十载,明白家世背景都是最次要的, 依沈大人的才略品貌, 妧妧若能嫁给你, 实在是我赵府高攀。只是妧妧自小便与我的一名学生订了亲, 此人姓顾, 时任山东道监察御史,三月末便要回京述职, 赵某还打算借此时机, 将妧妧与顾生的亲事定下日子, 恐怕我赵府与沈大人是有缘无分了。”
    外头一场急雨落了下来, 伴着轰隆隆的惊雷声, 天地一片晦暗。
    沈奚听了赵衍的话, 点头道:“这样好,郎才女貌,也算了却赵大人一桩心事。”隔窗看了眼雨影,再揖了揖道,“大人既已有了决断,那沈某便不多叨扰了。”
    赵衍于是起身要送,一边说道:“今日赶巧是府上老祖宗的寿诞,前院正宴请宾客,沈大人左右无事,吃过筵席再走不迟。”
    沈奚拄杖回过头来:“也好。”
    待沈奚走远,赵衍复将书房的门合上,回过身,一言不发地看向跪在屋子正中,微微颤抖的赵妧。
    片刻,他叹了口气,对赵阡道:“裕达,你这便给山东顾府回函,将云简与妧妧的亲事应承下来。”
    赵阡忍不住道:“父亲,您忘了吗?云简儿时在赵府住过两年,他是有口吃症的,如此草率地将阿妧嫁去,岂不委屈了她?”
    “那也好过将她留在京师。”赵衍道,“如今朝局艰难,人人自危,谁都怕与东宫扯上干系。不说翰林院与詹事府的任职官员已被撤换了多少,就说日前太常寺卿只是为十三殿下说了句话,不就被按了个罪名革职查办了?妧妧与沈青樾扯上这不明不白的干系,早日离开京师才是要紧,若然被有心人利用,岂知不会害了她?”
    赵衍说到这里,再看向赵妧,放缓语气规劝道:“妧妧,你自小是个知礼顺从的孩子,为父相信你收留青樾也是因一时心善,此事就此作罢,你心里哪怕再有什么,趁这几日也该揩去抹去。至于云简,他虽有口吃,人品却是难得的正直上进,你日后嫁去济南府,他必不会亏待于你。”
    雨水昏天暗地,屋内灯影恍恍。
    赵妧自进书房后,一直低垂着眼帘,赵衍虽瞧不清她的神情,却能望见她双眸每一开合,便有泪珠自颊边滚落。
    但她什么违逆的话都没说,只俯首贴地跟赵衍行了个礼:“女儿知道了。”
    晌午的流水席拉拉杂杂一直吃到未时,直到雨将落,才有人来请各位前来祝寿的大员移步往花厅吃茶。
    这些官员品级并不算顶高,有的不在宫里办差的更是许久了见不上一回,眼下借着右都御史的寿宴相聚,难免要互攀交情,是以花厅里三五成群,正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畅快,不妨厅门忽地被推开,两名小厮引着一名拄杖之人来到厅前,十分恭敬地说了句:“大人这边请。”
    来人正是沈奚。
    若照以往,沈府大公子,户部左侍郎这么出现在这一众区区五品六品的官员面前,众人无不跪拜相迎。然而时移世易,饶是沈奚拄杖过门槛时颇是费力,花厅里的大小官员也只顾着面面相觑,连招呼都不曾招呼一声,更莫提上前帮衬。
    片刻,还是一名身着正五品常服的白脸皮迎了上来,接过沈奚的木杖,给他搭了把手道:“沈大人仔细门槛。”
    沈奚看着此人老老实实的模样实在眼熟,正琢磨着在哪里见过,只听这人又道,“沈大人是贵人多忘事,在下姓周,单名一个萍字,时下任京师衙门府丞,两年前还在做通判时,与沈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沈奚这才似是而非地想起来:“苏时雨那个在应天府衙的故友?”
    “是,是。”周萍道,“难为沈大人竟记得。”
    他一边引着沈奚走往花厅一侧的灯挂椅,一边扯着袖口将椅面揩干净:“沈大人您坐。”
    这时,厅中忽有一人扯着嗓子道:“周大人,您便是不在宫中任职,好歹是个官拜五品的府丞,这么鞍前马后地伺候一个七品养马使,怕是不合适罢?”
    说话人姓卢,生得方脸阔唇,已近不惑之年。
    沈奚记得此人——几年前他其实是刑部郎中,原可以升任侍郎,却因徇私错判了一桩案子,被沈拓问罪,官职不升反降为主事,因此一直对沈府怀恨在心。
    这句“七品养马使”一出,引得周围一阵哄笑。
    沈奚却浑不在意,将木杖往高几旁搁了,就着周萍为他揩干净的椅子坐下,笑嘻嘻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刑部的卢主事,怎么,当年你为了小妾娘家的案子故意判错罚轻,被降品留任,这些年过去都没个长进,竟还只是个主事?”
    “那也好过沈大人,三品跌到七品,腿瘸着没好便要去养马。倒也是,”卢主事道,“太仆寺典厩署在京郊云湖山草场,沈大人明日上任是风吹草低见牛羊,放马高歌倒是比我等庙堂中人快活几分,这么一看,让沈大人调笑两句倒也理所应当了。”
    他说到这里,冷笑一声:“沈大人到时可仔细着莫从马背上摔下来,这没养好的腿再折一回,怕是这辈子都要离不开木杖了。”
    “卢大人这话未免刻薄。”周萍道,“太仆寺典厩署给养战马千匹,其署丞如何以‘养马使’三字盖论之,且沈大人他——”
    话未说完,被沈奚抬手一拦。
    沈奚望着卢主事,似是想起些什么,忽而又嘻嘻一笑道:“卢大人被降为主事后,曾跪在沈府外磕了一日一夜的头,称自己是被猪油蒙了心,刚才沈某还道卢大人这么些年没长进,如今看来倒是说错了,卢大人至情至性,心头上的猪油被血淋着涤荡这许多岁月,也全褪没了。”他对卢主事一拱手,“大人的话沈某记住了,大人提醒得对,沈某一定仔细将腿伤养好了才放马才高歌,一定不辜负了大人这一副切切实实的心肝肺。”
    朝中早有箴言,莫要跟沈青樾逞嘴皮子功夫。
    卢主事吃了这一记软刀子,只觉得自己像是被骂了又不知是被骂了哪里,心头怒意蓬勃偏生找不到回嘴处。抬目往窗外一看,雨不知何时已停了,流霞灿烈,申时早也过去,为天地染上近乎扎眼的暗金色。
    卢主事早也听说夜间寿宴,朝中有不少肱骨大员要来,正渴盼着有人能来治一治沈奚,眼前忽地一亮,只见两名小厮引着太仆寺卿黄止严往这头来了。
    黄寺卿脸上还有未褪的恭维色,想来是先头遇上了哪个大人物,见卢主事推开花厅的门跟他见礼,愣了一愣才道:“卢大人免礼。”
    卢主事道:“黄大人怎么也被请到这处来了?正堂那头来了贵客么?”
    黄寺卿肃然道:“是,本官方才在府外落轿,未曾想——”他拱手朝天比了个揖,“竟撞见了十殿下大驾,眼下十殿下被请到了正堂,又听说待会儿都察院的柳大人,吏部的曾大人都会到,本官自然不便打扰。”
    他说着,环目往花厅里一望,瞥见近旁坐着的竟是沈奚,下意识就要抬步拜见,被卢主事一拦,才想起昔日沈侍郎已被调任太仆寺,不由收住步子,咳了两声。
    卢主事于是提点沈奚道:“沈大人,黄大人好歹是你的堂官,他来了你不招呼不拜见倒也罢了,你坐着他站着,这是个什么道理?”
    沈奚听说朱弈珩到了,正自心中琢磨个因果,被卢主事这么一说,当下也不曾在意,“嗯”着一声,起身便将座位让给了黄寺卿。
    黄寺卿虽自沈奚手里得了座,见他似是深思着,一脸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的神色,心中又生不满,再咳了两声。
    卢主事正色道:“沈大人,您不把本官放在眼里倒也罢了,黄寺卿好歹是您的堂官,眼下也算是您与寺卿大人第一回见,磕个头行个礼,不算过分罢?”
    沈奚一听这话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黄寺卿有些惶恐道:“行礼应当,磕头……就不必了罢?”
    卢主事笑道:“你我好歹朝中大员,该有的礼数当不可少,若是相熟,免了倒也罢了,可沈大人日后要跟黄大人常来常往,今日礼数周到些,照心照肝,日后也少去许多误会不是?”
    黄寺卿心中虽惶恐,但一时又觉得卢主事说得有理,何况能得沈青樾一拜,实在是再长脸不过。
    一念及此,他跃跃欲试:“那……沈署丞不然就跟本官见个礼?意思意思磕一个头就好?”
    沈奚颇是无所谓地笑了笑:“那好,行礼就该行全套,也不必意思意思。”他将木杖递给一旁的周萍,说着就要屈膝而下,“下官沈奚,拜见黄——”
    话未说完,只听花厅的门“砰”一声被推开,沈奚还未来得及拜下便被疾步走来的人掺着胳膊一扶。
    苏晋冷目扫了一眼黄寺卿,然后看向他身旁之人,寒声道:“卢主事,本官身为你的堂官,今日与你也算是第一回见,择日不如撞日,你这便跪下跟本官磕三个头,不将见礼行妥当就不必起身了。”
    第124章 一二四章
    刑部无尚书, 苏晋身为左侍郎,统辖整个衙司。
    卢主事万没想到一向忙得席不暇暖的苏大人竟会在这个时辰赶来寿宴,心中慌乱不已,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拜见, 身旁的黄寺卿已然从椅凳上滑下,跪地告饶道:“苏大人恕罪, 苏大人恕罪。”
    一时间, 花厅里的众官员皆诚惶诚恐地跟苏晋见礼。
    苏晋没有搭理,只抬手将周萍扶了扶,说了句:“多谢皋言。”自他手里接过木杖, 看沈奚架好,二人便一同走了。
    自升任刑部侍郎,都察院还有诸多事宜要交界处理, 苏晋这几日忙得两头奔波,原没打算这么早赶来赵府祝寿, 谁知今日一下值,便听覃照林着人来回禀说自己坏事了,耽搁了半个时辰才到赵府别院,一问沈六伯, 沈奚已被赵衍请走了。
    情急之下, 苏晋也没来得及多加责难, 匆忙赶来赵府, 便看到这样的一幕。
    出了花厅, 未至正院, 覃照林与苏宛还在垂花门处等着。
    苏晋对沈奚道:“听闻今日寿宴朱沢微柳昀都会到,你与他二人照面实在不便,不如先与覃照林去马车上等我,我去见过赵大人,随了礼就来。”
    沈奚移目扫了眼苏宛,说了句:“苏家妹妹也来了。”
    苏晋看出他目光中的思虑,解释道:“七叔这几日病了,是阿宛帮我将贺礼备好,便将她一并带来。”
    其实也是她这个“兄长”做得不好,自出了太仆寺的案子,苏晋将苏宛领回府便跟她约法三章,这些日子自己又因公务忙得脚不沾地,更无暇顾及这个妹妹。前两日才听覃照林的媳妇儿说,苏宛到了苏府后,只出户过一回,还是跟着覃氏去置办府内蔬食。
    苏晋心中有愧,今日下值后,她与覃照林赶回苏府取贺礼,见苏宛一人抱着贺礼可怜兮兮地守在院中,便动了恻隐之心,着她一并跟来,心想着即便不留下来用膳,趁着这个唯一闲下来的当口领她出门转转也是好的。
    苏晋对苏宛道:“还不见过沈大人?”
    苏宛只觉她三哥身旁的人个顶个的品貌出众,眼前这一位一身青衫稍显落拓,如画的眉眼依旧写尽风流。
    待苏宛行完礼,沈奚略一思索,再对苏晋道:“朱沢微既要来,你也速去速回。”
    苏晋明白他言中之意,朱沢微阴狠狡诈,已拿苏宛做文章整治了她一回,今日苏宛在这,难防朱沢微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苏晋将沈奚的话牢记在心,去得正堂拜见了朱弈珩,再给赵府的老祖宗道了贺,赠了礼,便辞说要走。赵衍知她近来繁忙,也未多留,谁知才将苏晋送到正院,外头小厮便亟亟赶来禀报:“赵大人,七殿下,曾大人已在府外落轿了。”
    酉时已过,两名婢女正引着花厅的一众官员前来正院入席,不期然瞧见朱沢微与曾友谅的身影出现在府门口,忙不迭地又跪了。
    朱沢微却是和气,温声道了句:“此处也不是宫里,众卿不必多礼。”这才步至院中,见到苏晋,像是有些意外地问道:“看苏侍郎的样子,竟是不吃席就要走么?”
    苏晋与他揖了揖:“回七殿下,衙门里还有几桩要紧的公务,臣不得不回去看看,也是怕耽搁了赵大人开席,是以先来道贺,宴席确实吃不成了,还望殿下,曾大人,与诸位臣工尽兴。”
    其实苏晋知道朱沢微为何肯来凑这份热闹——早上廷议时,提起去岭南平流寇的将领,朱沢微力排众议没让朱祁岳去,反而点了罗将军。罗将军是当朝老将,虽也曾战功累累,毕竟年过六旬,并非最佳人选。众臣面上不敢说,心中却是不满。朱沢微高高在上却没把皇位坐稳,恰好借着赵府的寿宴来笼络人心。
    朱沢微听苏晋说要走,倒也没像以往一样为难她,笑着说了句:“苏侍郎宵衣旰食,实乃众臣楷模。”目光移向她身后的苏宛,又问:“听说苏侍郎的小妹进了京,想必这一位正是?”
    苏晋于是看了眼苏宛:“跟七殿下见礼。”
    朱沢微甫一进府,苏宛便已跪过一回,眼下又要再跪,却被朱沢微虚虚一扶,又笑道:“其实苏家妹妹自进京以后,本王已听十二弟提起过数回,说令妹虽为女子,但侠肝义胆,他实在赏识得紧。”
    说着,目光有意无意间落在苏宛渐渐红透的脸皮子上,似是想起什么,忽地道:“倒是要冒昧问一句,不知苏家妹妹年方几何,可曾许过人家了?”
    苏宛听得这一问,将头垂得更低,苏晋在一旁代答道:“戊戌年七月生,虽还未许人家,但家父去岁过世,如今尚在孝期,是以臣这个做兄长的并未曾考虑舍妹的婚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