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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节

      柳胥之问柳朝明:“这是你府上的规矩?”
    “是。”柳朝明道,“但父亲若要用儿子的书房,儿子不敢拦阻。”
    柳胥之道:“不必,你才是府上的主人,守你的规矩便是。”
    到了东院书房,柳胥之自书案前坐下,柳朝明步至案前,静立片刻,掀袍跪下。
    他昨日接到信,已知道柳胥之所为何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已近而立之年,无妻无妾无子无女,是为大不孝。
    柳朝明俯首磕头:“父亲的来意儿子已知晓,儿子跟父亲请罪,全凭父亲处置。”
    第187章 一八七章
    是“全凭处置”, 不是“全凭做主”。
    柳胥之看着柳朝明,淡淡道:“你起身吧。”
    然柳朝明只是跪直身, 并不起。
    他自小便是这样,心中若有什么念头生了根,纵是无情无果无往无终,也会拿出无转移的姿态。
    柳胥之又道:“古来婚娶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恩师去世得早, 这些年无人为你做主,乃为父之过,上京前为父已自罚过。”
    柳朝明微微愣神。
    柳氏家风严苛,这样无后的大罪, 哪怕柳胥之是家主, 也要受重罚的。
    难怪方才用膳与奉茶时,柳胥之一直咳嗽不止, 他到底是知天命之年, 受不住这样的重罚。
    柳朝明站起身, 对柳胥之行了个礼。
    柳胥之又道:“此事容后再说, 我问你,谢氏后人,谢相的孙女阿雨,如今可已出使返京?”
    柳朝明没料到柳胥之竟忽然问起苏晋, 沉默片刻才道:“七月中回来的。”
    柳胥之“嗯”了一声, 尔后不再说话了。
    柳老先生知道苏晋的身份其实无怪, 昔年他与孟老御史和文远侯都有极好的交情。
    景元十八年,苏晋初入仕途,因得罪了吏部遭贬,孟良为保住她,给她留条退路,曾给柳胥之去信,道明苏时雨便是谢煦的后人,希望如果苏晋走投无路,柳府能收留她,让她凭着一身才学在柳氏门下授业传道。
    柳胥之是个刻板的人,初接到孟良的信,只觉荒谬不已,觉得苏晋女扮男装入仕简直有辱谢氏门风,将信束之高阁,再不理会。
    但人终究是会变的。
    随着时间推移,有些事如烟云消散无踪,有些事却如湖石越沉越深。
    去景元十八年已近十年,这些年,孟良带着愧对的谢煦的自责憾恨而终,苏时雨重返京师,入都察院跟着柳昀学做一名御史,齐帛远给柳胥之写信,说她实在出色,为民请命,遇险不退,颇有谢相遗风。
    柳胥之与谢煦的相交不深,但与谢家公子,苏晋的父亲有不错的情谊。昔年谢家公子少年游历,尝在杭州住过两年,结识夫人后,二人一起去了蜀中,只可惜那时他的身体已很不好,生下苏晋后便病逝了,苏晋的母亲也因此悲思过度,病痛缠身,一年以后随夫君而去。
    往事已矣,连相识的故人都没了大半,那些藏在心中的尖刻不知不觉间也被磨平棱角,变得无足轻重了。
    柳胥之叹了一声:“此次上京,我已事先给齐帛远去信,要去他府上小住数日,待我回来,你将阿雨请来府上,到底是故人之后,我该见她一面。”
    柳朝明安静了一会儿才道:“是,儿子会与她说。”
    柳胥之既然要去文远侯府,柳朝明隔日不用与他请安,他将带回府的公文审批完毕,小睡了两个时辰,起身后吩咐安然每日代自己去文远侯府问安,寅时不到就回到宫中。
    这几日的朝会议的无非是两桩大事,其一,湖广重筑堤坝的经费;其二,晋安帝返京沿途的接驾事宜。
    前日西北传信,说朱南羡已定在七月末返京,但他沿途要将西北新军重新编制,进入中原腹地后,还要去几个驻地巡视,因此他这一路大约要走三四个月,最快十一月才能抵达应天府。
    而湖广那头,灾民暴|乱的事态暂被当地官府缓解,沈奚派去的亲信也在途中,大约能在十日后,也就是八月初到武昌府。
    “户部与刑部的人八月初到武昌府后,想必不日就能查有所‘获’。”言脩对柳朝明禀报道,理了理手中信函,“除此之外,四王妃来信上,这回四殿下的头疾来得气势汹汹,好得也很快,他们只在济南府休整了五日又重新上路,照日子算,再不到一月,八月中就能回京复命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赶在月末秋礼前就好。”
    言脩又道:“另外,因昭觉寺被废弃,工部前年开始修报恩寺,如今寺身已建成,工部的人问,可要额外修个钟楼来安放当年从昭觉寺抬出来的那口巨钟?”
    这事自朱南羡亲征就开始议,议了两年没议出个结果。
    柳朝明道:“陛下十一月就回来了,让工部等陛下回来仔细商量。”
    言脩笑着道:“工部的刘大人说,钟楼的事必须在秋礼前定下来,否则他们工部赶不及跟户部报明年的经费预算,又要吃亏。”
    他说到这里,恍然道:“大人,如今苏大人既回来了,此事不如交给她做主?”
    柳朝明听言脩提起苏晋,心下一顿,想起日前柳胥之说要见谢家阿雨一面。
    柳昀平生没为什么事犹豫过,偏生这一桩,实在难以启齿。
    他默然片刻,又想到再过两日柳胥之就要回府了,知道不能再拖,于是道:“工部的奏本呢?本官拿去给苏时雨。”
    说来也巧,工部的刘定樑怕柳朝明不愿将修钟楼的事定下来,拉了工部礼部几个官员去流照阁找苏晋商议,才说了一半,外头守着的小吏叩了叩门:“苏大人,柳大人过来了。”
    苏晋一愣,她是次辅,柳朝明是首辅,便是有事,也不该由柳朝明亲自来。
    她开门行礼:“柳大人有事为何不着人通禀时雨过去?”
    柳朝明看了一眼立在她公堂里大小官员,没答这话。
    工部尚书刘定樑打头一个明白过来,揖礼道:“柳大人既有要事与苏大人有要事商议,我等先行告退。”言罢领着几人走了。
    柳朝明这才道:“我是为报恩寺钟楼的事。”他将手中奏本递给苏晋,“你来定。”
    苏晋接过奏本一看,这不是与刘定樑方才说的是一回事么?
    她不信凭柳昀的本事,看不出刘定樑正是为修钟楼的事来找她,既然看得出,为何要把工部礼部的人支开?反正没定论,坐下一起商议不是更好?
    苏晋心中虽困惑,面上倒是没什么,只道:“陛下尚未回京,是否修这个钟楼,其实由青樾来定最好。”
    昭觉寺的古钟最后一次丧音是为朱悯达与沈婧而鸣,此后昭觉寺废弃,古钟亦不复用。
    沈奚这两年一直因沈婧之故避谈此事,定下修报恩寺后,工部找了他几回,均被他装聋作哑敷衍过去,刘定樑迫不得已,这才找了苏晋与柳朝明。
    “但青樾不愿做这个决定,我还需再想想。”苏晋又道。
    柳朝明“嗯”着应了:“奏本放你这里。”
    他说完这话,却没有立时离开,默立了一会儿,又开口:“还有一事。”
    “我父亲近日在京中,他想——请你去府上一叙。”
    苏晋一听这话,愣了一愣,不由合手揖下:“说来惭愧,其实时雨早便知道柳老先生来了京师,一直想去府上拜会,但一来公务繁忙脱不开身,二来,”她犹疑一下,“不知当以什么身份去,故此迟迟不决,反而劳烦柳老先生先开这个口,是时雨失礼。”
    其实苏晋还是想得浅了。
    她言语里所指的“身份”只有两重,与柳朝明同朝为官的同僚身份,以及与柳朝明同承孟良之学的御史身份。
    柳朝明看她一眼,迟疑半晌才道:“你误会了,我父亲的意思是,他要见的人是谢氏阿雨。”他又顿了片刻,“父亲是一个十分尊礼守则的人,可否请你,在见他时,换回女装。”
    第188章 一八八章
    云层散去, 窗上日影纵横。
    苏晋听了柳朝明的话,顿了顿问:“令尊知道我的身份了?”
    她对父辈们的交情知之不深,只晓得祖父与父亲都与杭州柳氏一门有过来往。
    柳朝明道:“景元十八年你被贬松山县,老御史怕你的女子身份被识破,曾给我父亲去信,请他收留你在柳府传业授道, 为你留一条退路。但我父亲十分守礼尊法, 没有理会老御史的信函, 此事我也是两年前才得知, 后来老御史憾恨而终, 父亲他这十载间无法释怀, 一直觉得有负故人, 因此想请你去柳府见上一面。”
    苏晋记得,当年谢相被冤死,老御史为故人求情,被景元帝施以杖刑,之后他听说谢相唯一的孙女在这场灾祸中不知所踪, 竟只身去川蜀之地寻找,耽误了医治,令双腿坏死。
    不提柳氏与谢氏的交情, 单凭孟老御史对她的恩德, 她也该去拜会柳老先生。
    可是, 此事若放在以往便罢了, 她现在与柳昀面上虽过得去, 私下里早已势不两立,日前她派去盯着钱月牵的人来报,那名转马使还没出城就被自己人杀了,她知道是柳昀的手笔。
    这样两相对立,她怎么能换回女儿装去他府上拜访?这岂非将自己置于极险之境?
    外头似有风过,映在窗上的日影微漾。
    柳朝明见苏晋不语,也沉默下来,他二人如今是什么情形,她心知肚明,他也心知肚明。罢了,是他冒犯在先。
    他合袖对苏晋施以一揖,是个致歉的意思,折身正要走,身后苏晋忽地唤了声:“柳昀。”
    日光耀亮,烈烈一束穿过被推开的门隙泼洒进来,浇在他身上,也浇在她身上。
    苏晋觉得这艳烈的光简直要将她这致死的秘密曝露无遗。
    可是其实,她的身世,她的秘密,在柳昀面前从来就是无遮无掩的。
    “令尊何时要见我?”她问。
    柳朝明倏然愣住。
    若无关乎立场,无关乎时局,她对他始终有一种莫名的,近乎顽固的,出于本心的信任。
    苏晋又道:“我……没有裙裳,总该花些时日去准备。”
    柳朝明静了片刻才道:“父亲这些日子还在文远侯府小住,要两日后才回来。”
    苏晋于是点头道:“好,两日后时雨去府上拜访。”她想了想,“我来时会带上覃嫂,到时请大人为时雨辟一间屋子,到了贵府我才换衣。”
    柳朝明无声应了,沉默一下道:“多谢。”
    苏晋摇了摇头:“大人有礼。”
    苏晋当日回府,想着自己没有衣裙,打算让覃氏去沈府借一身回来,她将此事与覃氏提了后,覃氏却道:“怎么没衣裳,当年苏宛小姐进京,大人还吩咐去给小姐做几身襦裙,而今小姐虽不在京师,一年四季终归各留了几身,大人挑一身就是。”
    苏晋倒也没费工夫挑,只吩咐覃氏到时将女儿家要用的事物一应备好,随即回宫料理政务去了。
    反是覃氏为此事足足操持了两日,将府上女儿家能用的裙钗环簪,包括她自己的一并翻出来,一样一样地挑,一样一样地拣,直到随苏晋登上去柳府的马车了,还忧心道:“大人成日里只顾忙朝廷公务,对自己的事太不上心,女子的礼数与男子的礼数大不同,大人连半个时辰都不愿腾出来学。”
    苏晋笑道:“现学也是一样,女四书我早年读过的。”
    柳府的下人原就十分少,今日大都被柳朝明差遣去了后院,只留了安然与阿留在府门前候着。
    阿留昔年虽陪苏晋出巡,却不知她实是女儿身,直到听安然说了,已连着两夜没睡着,翻来覆去没想通,今日见到苏晋也是几回想开口问,幸而他事先已被安然连番告诫,虽欲言,好歹止住了。
    安然将苏晋引自一处厢房说道:“屋子里备了妆奁与水,若苏大人还需旁的什么,安然与阿留就在屋外守着,尽管吩咐一声。大人吩咐过,要等苏大人梳洗更衣好了,安然才去通禀老爷,苏大人尽管慢慢来。”
    苏晋点了一下头:“有劳。”
    覃氏为苏晋备了两身襦裙,一身素色,一身海棠红。
    苏晋对挑拣衣裙没甚经验,只觉要见的人是父辈,衣着不该太妍丽,顺手指了那身素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