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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节

      他很喜欢她,不是男女之情,他羡慕,甚至倾慕这样的人,聪慧敏锐,坚韧自持,像另一个柳昀。
    阿留将书房的门推开:“苏先生,用膳了。”
    他从前称她“苏公子”,自从知道她不是公子,便尊称一句“先生”。
    苏晋将手里的书卷放下,看着阿留将膳食一碟一碟从食盒里取出来,有许多样,每样分量都不多,但十分精巧。
    “外头怎么样了?”
    她每日都要这么问上一句。
    阿留布菜的动作一顿,柳朝明吩咐过,不许与苏时雨言及朝中事。
    但他又不是要说朝中事。
    “一切都好,屋里烧着银炭,苏先生或许没觉察,小雪节后,日子一日冷似一日,今早阿留进宫为大人送衣物,还听宫门的侍卫抱怨,说往年这个时候早该落雪了,雪不落,却这么冷,连冻疮生得都比往年早。”
    他又提了一回“小雪节”。
    昨日问他,他说小雪节后,大人就没回过府,但天冷气寒,要为他送些衣物。
    前日问他,他说小雪节后,为府上送蔬食的菜贩子要每日晚来半个时辰。
    小雪不过一个节气,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么?
    苏晋拾箸,笑了一下,说了句:“小雪节后,安然便没来看过我了,他很忙么?”
    阿留听了这话,脸色一白,没有作声。
    果然。
    小雪当日一定出了大事。
    苏晋衔菜入口,一边嚼一边在心里数日子。
    今日是十月十三,她已被软禁月余。九月初二当日,她是在见过齐帛远之后回府的,虽没与任何人说明回府因由,但齐帛远除了见她,还见了柳昀,她与柳昀势如水火,她的人没理由不怀疑柳昀。
    既然怀疑,为何无人上门来寻?
    有两个原因,其一,不敢,其二,不能。她与沈奚不在宫中,柳昀只手遮天,是以不敢;她被幽禁,朱南羡沈青樾均不在京师,这是柳昀最好的时机,势必会对她手下一党一网打尽,是以不能。
    阿留每提到“小雪节”目里便有胆寒之色,说明小雪节当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令人心惊之事。
    因此柳昀极可能就是在这一日动的手。
    他会怎么动手呢?
    苏晋慢慢停了箸,闭目深思。
    一定会利用一桩案子,究竟是哪一桩且不深思,最行之有效的手法,是将她的“失踪”定义为畏罪出逃,再杀一名她手下最为得力,官职最高的大员以儆百官,然后将其余牵扯的深的以相关罪名流放,遣散,一定程度上瓦解她的势力。
    而柳昀,究竟会拿她手下哪名大员开刀呢?
    苏晋又睁开眼,看着这一桌琳琅的菜色,拿筷箸指着一份道:“宫里有个大臣,叫何苋,是兵部侍郎,生辰刚好在小雪过后,平生最爱吃茭白,今年恰逢他四十寿诞,也不知吃上没有。”
    守在桌旁的阿留正以手支颐,听了这话,手肘一滑,下颌险些磕在桌上。
    苏晋的目光黯淡下来。
    何苋死了。
    可她转而又想,他死了也好,堂堂三品侍郎被处斩,下头的人便不敢再妄动,这“一”杀了,余下的“百”好歹能保住性命。
    这个念头一出,苏晋没由来一阵心惊——自己什么时候亦能如此铁心肠地拿人命弈棋了?还是自己人的性命。
    她搁下筷箸,取过布巾揩了揩嘴角。
    阿留问:“苏先生已吃好了?”
    又看了看好几样没动的菜食,她的胃口还是这么不好。
    他于心有愧,连话痨都不药而愈,默不作声地将食盒收好,正欲退出屋去,不妨苏晋又唤了他一声。
    她又笑了一下,却与平日无力的笑容不大一样,是带着一丝明媚,又兼有一点苦涩的。
    “阿留,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听了这一问,阿留心中悬了一个月的石头终于落地——他一直盼着要帮她,只有帮她,自己的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可下一刻,他又害怕起来。
    大人吩咐过,倘若苏先生不见了,全府上下是要陪葬的。他不怕为苏晋死,可他怕三哥死,在这世上,他只有三哥一个亲人了。
    苏晋又道:“你别担心,我不是要离开柳府。”又笑了笑,“只想请你帮我去寻一个人。”
    阿留仍没回话,他踟蹰片刻,将食盒搁在一旁,掩上屋门,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什么人?”
    “照林。”苏晋道。
    她循循善诱:“你也知道,我如今与柳大人到这种局面,彼此都回不了头,宫里朝里是什么样情形,我不问,问了你也不会答,但,照林这些年跟着我,早已不是朝中人,我怕他会因此事遭难,你帮我去苏府一趟,让他离开京师好不好?”
    阿留有些犹豫,不知该先找三哥商量,还是就这么应了苏晋。
    苏晋看他不作声,知道他心里已有松动,亦不催促。
    她被关进柳府是九月初二,哪怕她的人三日后才去追青樾,沈奚至晚也该在九月末折返回京了。
    沈奚没回来,只能说明一点——京师的消息被封禁了。
    而能做到暂时切断消息来路,只有同时控制两个衙门,通政司与兵部。
    周萍是柳昀一党的人。
    苏晋被关在书房月余,已想得十分明白,当年周萍春闱落榜后,原是要返乡谋职,后意外留在京师,以举子身份,没有试守,就入了应天府衙,不过两年就升任通判。
    苏晋惯不爱打听他人私事,现在想想,周皋言的通判一职是如何来的呢?
    她天生对亲近之人有一种不设防的信任,竟没去查过他。
    但到了这个关头,通政司已不足虑,要命的是兵部。
    柳朝明杀何苋的原因其实有三,其一是众所周知的杀一儆百,其二就是为封锁消息——兵部左侍郎陈谨升是朱昱深的人。若何苋在兵部,陈谨升行事掣肘太多。
    最致命的是第三点——朱昱深回京复命时曾交还兵权,因朱南羡不在京师,虎符暂由兵部保管,但兵部如今是陈谨升主事,也就是说,虎符还在朱昱深手上。
    随朱昱深回京重返北大营的共有万余将士,十五个千户所,加上锦衣卫,朱昱深与柳昀在京师的兵力共有两万余人。
    晋安二年,朝廷为西北一役整合援军,曾自各军营都司抽调兵将,北大营中,除了十二亲军卫,几乎全部赶赴西北被编入新军,也就是说,现在留守京师的,只有六万亲军卫。
    朱南羡与苏晋说过,亲军卫虽六万众,但除开管仪仗的,守皇陵的,真正可战的,不过三万左右。
    也就是说,朱昱深与柳昀只要想个办法,让朱南羡不带重兵回京,他们便有力与朱南羡一战——其实朱南羡原也没打算带重兵回京,西北战事只是告一段落,边关防卫原就是国之大事,他这一路慢行,就是为了将西北新军分置各都司驻扎。
    当务之急,是要让朱南羡知道京师之危,让他转行向南,从南昌,安庆,等州府集结兵将,攻入京师。
    他是名正言顺的晋安帝,一呼当万万人应。
    而如何告知朱南羡这一消息……
    苏晋看向阿留,他还在踌躇。
    “你也不必帮照林离开,他军籍出身,从前又在五城兵马司任职,路子多的是。你只需帮我带一句话就好。”
    “什么话?”阿留迟疑地问。
    苏晋道:“我养了只鹦哥,叫阿福,十分认人,离了我与它原来的主子,怕是活不了。你见了照林,帮我问他离开京师后,能否先带着阿福去寻它原来的主子。”
    那只叫作阿福的鹦哥,阿留也知道,还见过一回,那时它还小,不会学舌。
    苏先生所托,当真算不得什么大事,阿留如是想。
    于是点了点头:“好,阿留今日就去苏府。”
    他说罢这话,提起一旁的食盒,退出书房刚将门掩上,一转身,整个人便怔住了。
    十月腊梅新开,寥寥一株梅树旁,冷清清立着的正是柳昀。
    他不知何时回来了,也不知在书房外立了多久,更不知,可曾听到他们方才的话语。
    第201章 二零一章
    阿留心惊不已, 脚跟子也跟着发颤, 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还没张嘴,舌头就打了哆嗦。
    安然从前院赶过来:“大人怎么这时候回府了?”
    “落了一卷孤本在书房。”柳朝明神色如常。
    安然看阿留一眼:“还不去为大人取?”
    阿留慌忙点头, 转身推门而入。
    苏晋正对门坐着,门开的时候, 抬眼望来, 隔着炭盆上的寥寥轻烟,目光与柳朝明对上。
    她没有立时别开眼,分外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站起身,往里间走去了。
    阿留从书房出来, 在原地顿了一下才将落了锁。
    柳朝明收下孤本,却没有立时离开,而是转身朝东院的书房去。
    安然跟着后头问:“大人不回宫么?”
    “今日不回了。”柳朝明道。
    阿留落后二人半步,见柳朝明神色平静,料想他大约是刚回府, 没能听到苏先生与自己说的话,刚松了口气, 柳朝明忽然顿住步子:“阿留。”
    将手里的孤本递给他:“拿去驿站,托人送去杭州柳府。”
    阿留愣了愣,这才想起一个多月前, 文远侯要去杭州柳府时, 似乎问柳朝明讨要过这卷书。
    他将孤本握在手里, 忍不住朝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已答应过苏先生今日要给覃照林带话了。
    去驿站刚好会路过苏府,又是大人命他去的,也不会引人怀疑,三哥说过的,应诺过的事,就该办到——这是最好的机会。
    匆匆走到府门,也没请李护院帮忙赶车,亲自从木桩上解了缰绳,驾着车望苏府的方向去了。
    然而阿留没看见,马车的车轱辘刚在巷末打了个拐,府门外便顷刻出现数道身影,竟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言脩,锦衣卫副指挥韦姜,与数名锦衣卫。
    柳朝明迈出府门,看了一眼阿留离去的方向,一脸冷寒。
    安然脸色煞白,立时跪在地上恳求道:“大人,阿留他生性单纯,行事分不清轻重,请大人切莫怪责他,是安然教弟无方,愿替他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