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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男生手抓在椅子的边缘,十分用力,以致手骨节处青白。
    蒋妤静静凝视着那个背影,问他,“那你现在后悔吗?”
    男生迟疑了会,想了很久,抠着椅子的边缘的手指收紧,越发用力,最终还是没说后悔还是不后悔,他只是说:“我最讨厌告状的人,她从小就告我的状,”
    男生的采访到此为止,镜头最后,定格于男生小跑着去往操场的背影。
    夕阳西下,橘色的余晖下男生与所有人站在一起,高声朗读着《弟子规》。
    蒋妤面对着观众,介绍道:“从学校了解到,这个男生是因为捂死了自己的堂妹,所以才被送进的工读学校,我调查采访过男生的家庭,他确实是个很优秀的男孩子,但他的优秀,是十年没有一个休息日换来的。”
    蒋妤将视线转向后方屏幕,屏幕上是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手插裤兜里站着接受采访,脸上打了马赛克,说话的声音即使打了马赛克处理,依稀也能听出他的桀骜不驯来。
    这是一个有三次伤人史的男生,次次都是将人打成重伤。
    还不足十五岁。
    当蒋妤问到为什么要伤人时,男生耸肩,很不以为意,“第一次打他,是因为我没钱,第二次打他,是看不惯他,第三次,我听说他找人打我,我干脆就先打他一顿。”
    蒋妤在镜头前静静看着这个眉目间满是戾气的男生,说这话时完全没经过思考,简直是日常闲聊时下意识的回答。
    男生咧嘴笑了笑,“先发制人,我爸说了,让人欺负了,就是个孬种。”
    现场观众不少人已经在窃窃私语,蒋妤面朝着观众,说:“家庭的因素是导致青少年犯罪的原因之一,不管是家长的溺爱,还是放任不管,在这种条件下成长的青少年,辨别善恶是非的能力比其他家庭的孩子,总要差些。”
    现场有人举手,拿过了话筒,他看向蒋妤,“蒋主播刚才对几名犯罪的青少年的采访,说的话,以及对这些人的背景解释,是向告诉大家,这些犯罪的孩子之所以犯罪,是因为家庭的原因,对吗?”
    蒋妤隐隐猜到他想要问什么,还是点点头。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蒋主播是在用这些客官因素,以这些孩子迫不得已的由衷,将所有的过错推到家长的头上,从而达到让观众对这些孩子起到怜悯的意图?”
    蒋妤的节目从不缺质疑。
    屡次面对尖锐而刺骨的质问,只要提出了问题,蒋妤从不逃避问题的答案。
    “人有好人坏人,人做的事也有好事坏事,但你如果追究其源头,总会发现一些意料之外的端倪。就好像你问黄河的水为什么不是清澈的而是黄色的?那么我肯定要去黄河水流的上游,我要知道它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变黄。”蒋妤望着那名站起来的观众,继续说:“发现一个社会问题,我要关注的,远远不是这个问题的本身,而是这个问题的背后,这个问题发生的原因,和这个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或许大家觉得我把采访这些孩子的视频放出来,是在洗白这些人所做的一切罪行,”蒋妤笑了笑,“我从未否认过这些孩子身上犯下的错,我只是在追究源头,我想知道这些孩子从清澈的流水变成污浊的黄河是为什么?我想知道,也想让你们知道,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从而找到方法,以此吸取教训,不能再重蹈覆辙。发现问题远远不是节目要做的,节目要做的,是揭露问题背后的原因。”
    “我不为任何一个人说话,我只是将事实告知给你们而已,你们知道了真相,自己思考。”
    观众席上的人沉默片刻,而后朝蒋妤点了点头,“谢谢蒋主播用黄河水这个比喻,黄河发源于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北麓,黄河的源头的水确实是清澈的,是经过黄土高原时,水质才开始变得浑浊,您源头的观点,我赞同。”
    蒋妤点头示意,而后另外一位观众接过话筒,他看着蒋妤,沉声道:“《真相周刊》的节目向来以真相为主,这么多期节目,蒋主播的节目形式向来也是以‘真相’二字引出藏匿在真相背后的问题,这期节目蒋主播却没有真相,为什么?”
    蒋妤直面那名观众,说:“无论什么事都有侧重点,我也承认,节目名为《真相周刊》,但是你也说了,节目形式向来是以真相引出藏匿在真相背后的问题,既然问题才是重中之重,那么有没有真相,重要吗?”
    “一个节目形式而已,《真相周刊》这个节目的重要程度,远远比不上未成年人犯罪这个选题。”
    观众与蒋妤四目相对,最终也只是点头,说了句,“好的,谢谢蒋主播的回答。”
    之后,观众席上的声音越来越多,大多是以未成年保护法为由的质问。
    有人说蒋妤质疑法律的公平公正,蒋妤直言,世界上没人不会犯错的人,也不会有滴水不漏的法律条例,既然在这法律条例下有漏洞,当权者就该自省。
    质疑声一片。
    你区区一个节目主持人,竟敢质疑法律条例!
    抨击的声音接踵而至。
    面对这些质疑,蒋妤始终笑着面对。法律是人定的,有不合理的地方,为何不能提出质疑?
    场上观众的声音从未有过的高涨。
    节目组后台,所有人都紧张看着镜头里蒋妤从容回答的问题,唯恐她一不小心,说错了话。
    节目涉及到某个高度,其实是不应该的。说到底,节目就仅仅是一个节目而已。
    导播把控着全局,准备进行应急方案时,许薄苏喊住了。
    “别急。”
    仅仅两个字,眼中欣赏的目光一览无余。
    所有人目光转向了许薄苏。
    许薄苏目光淡淡看着场中,“相信她。”说完,又将目光望向了陆争,“这位先生是蒋主播的朋友,应该很了解她才是,不知道你怎么看?”
    陆争望着镜头前的蒋妤,没有说太多的话,眉心微拧,点了点头。
    “相信她。”
    而演播厅中的蒋妤也不负众望,漂亮的话一一回应,滴水不漏。
    节目最后,蒋妤面对着镜头,说:“我还是那几个问题,未成年保护法保护的究竟是谁,青少年犯罪率日渐高涨的今天,是为什么?疾病需要对症下药,青少年也需要。”
    “国家的未来担负在未成年人身上,国家对于未成年人‘教育为主,惩罚为辅’的观点无可厚非,但我想大家不希望再看到类似于警察拿一名未成年人惯偷束手无策,杀人者背负人命却举家搬走不负任何责任的情况。”
    蒋妤面对着镜头,说:“以上是《真相周刊》的全部内容,我是主持人蒋妤,我们下期再见”
    现场观众起立,掌声雷鸣。
    耳麦里传出结束的声音,支撑着她脊椎的力量仿佛徒然消失,疲惫之色涌上眉梢,蒋妤望着场中的观众,露出一个沉重的微笑。
    节目结束,蒋妤来到后台,无视在场所有人,将目光径直望向陆争,“满意吗?”
    陆争站在镜头前安静站着看完了整个节目。
    镜头里的蒋妤与面前仰头笑望着他问他‘满意吗’的蒋妤,无一不让他惊艳。
    镜头前的侃侃而谈,面对观众质问的从容不迫,在台上大气的表现,都远远超过陆争对她的所有初印象。
    明明是个女人,他却在她身上看到了铮铮铁骨。
    这么想着,陆争嘴角不由自主露出一个赞扬的微笑,“满意!”
    第84章 第 84 章
    陆争自己也说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来这。
    只是他将张斐爷爷送去养老院之后, 途径星光园时,鬼使神差般的就踩下了刹车。
    在蒋妤事业如日中天的今天,一提起星光电视台, 大众很自然而然的便想到了蒋妤。
    陆争认为自己并非为了大名鼎鼎的蒋主播而来,而是为了蒋主播节目中可能出现的张斐的名字来的。
    张斐是英雄的孩子, 决不能出一丝披露!
    但其实仔细想想, 如果蒋妤在直播节目中真的曝光了张斐的讯息,他也无能为力。
    陆争没看过蒋妤《真相周刊》的节目,只是在几年前, 蹲守在电视机前,看过《法政时刻》她每一期的表现,那时候的蒋妤冷漠而尖锐,这个尖锐甚至是针对受害者家属, 很多人抨击她不近人情, 可是陆争却不以为然, 那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
    可惜,后来《法政时刻》转手他人,他曾经也守着看过几期,但节目主持人换了,仿佛连个节目都换了似得。
    煽情,落泪, 打感情牌, 陆争失望的将电视关了。
    那个印象里有个性的女人也就渐渐淡忘。
    直到今天, 那个特立独行的女人依然有着自己的棱角和故事, 只不过相比于四年前,棱角不再那么尖锐,眉眼是看透了世事后的闲适与温和。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可以将一个人打磨的如此精美,好似一坛美酒,经过时间酝酿之后,越发的美味。
    “满意。”他勾起唇,四年前的失望,也一扫而空。
    蒋妤诧异之余报以一笑,“你放心,我说过的话,一定记得,也会遵守对你的承诺。”
    说完,蒋妤朝陆争身后的许薄苏笑道:“不知道许副台长来这,有何指教?”
    许薄苏面无表情起身,让导播将刚才节目内容的一段调取出来,淡淡说:“明知故犯的错误。”
    蒋妤也没想到许薄苏还真有指教,走过去一瞧,是节目中关于工读学校的采访。
    “你对未成年人保护法研究比我多,也深知在节目中不得披露该未成年人的姓名、住所、照片、图像以及可能推断出该未成年人的资料,那么工读学校的名字,为什么要出现在直播节目中。”
    蒋妤眉心微拧,这期节目开始前期她检查过无数次,为的就是不违反未成年人保护法的条例,可百密一疏,到底还是被许薄苏抓到了尾巴。
    没有过多的解释,蒋妤一力揽责,低声道:“是我的疏忽,我是节目负责人,所有的责任我一力承担。”
    许薄苏看了蒋妤一眼,“报告明天交我办公桌上。”
    蒋妤满意许薄苏公事公办的态度,指出错误,却并不因此而小题大做,按章程办事,她这个处分也没有过多的刁难。
    “好的。”
    敲门声响起,在这紧滞的气氛中,所有人下意识将目光望向了门口,以此希望来个人,打破目前令人尴尬的氛围。
    陶蓁蓁走进后台,十几双眼睛唰唰聚集于她身上,陶蓁蓁打了个哆嗦,环视一圈后硬着头皮将文件递到蒋妤面前,“蒋妤姐,这个需要您签字。”
    蒋妤扫了一眼,在节目单最后签下自己的大名,而后将文件递交给陶蓁蓁,对许薄苏说道:“不知道许副还有什么要指正的地方?”
    许薄苏在陆争身上淡淡看了一眼,说:“什么时候星光台允许闲人随意进出了?”
    情绪不悦,目光不善,都是赤、裸裸的。
    蒋妤刚想说话,就被陶蓁蓁抢声了,“许副,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违反星光台条例将人带到后台来,蒋妤姐本意也是想让我带他去观众席,可是观众席真的挪不出位置了,所以我才自作主张将他带来的后台,您要处分就处分我吧,这事和蒋妤姐没关系。”
    陶蓁蓁也知道这件事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导致的,如果因为这是蒋妤得到了处分,她只怕会内疚死。
    蒋妤无奈对陶蓁蓁笑道:“行了,这事和你没关系,是我没说清楚。”
    “许副有任何处分我都接受,不过现在节目结束,我还有很多后续要处理,等处分下来,许薄派人通知我就行,”蒋妤抬头看向陆争,“我送你。”
    陆争挑眉,不由得多看了许薄苏一眼。
    蒋妤与许薄苏的关系,谁不知道?
    网上传的沸沸扬扬,关于两人离婚的真相编排了无数个版本,那么多流言蜚语与揣测,当事人就是不曾流出一星半点的‘真相’。
    蒋妤没看许薄苏的脸色,她适才那番话算是公然顶撞领导,领导面子上过不去,也不知道脸色有多难看。
    蒋妤与陆争并肩离开节目组后台,陆争常年在外,接触到的大多是些直男汉子,对于女人,他一向不知道该如何相处,一路保持着尴尬的沉默,到了电梯前,也没想出什么话来。
    更何况蒋妤就在他身侧距离不到一指的地方,女人身上的幽香传入鼻翼,淡淡的香味,不由得深吸了口,全身肌肉顷刻间松懈下来。
    “今天……谢谢。”
    蒋妤笑望着他,知道他能憋出四个字很不错了。
    本来就是个不善言语的木头人,很多时候一整天下来,也说不到十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