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节
天魔主看得净涪一阵,抬起头来,望入渺渺冥冥的虚空中。
正如天魔主所想,在那样一种空寂心境中,即便面带惋惜的天魔主再是动人心魄,在净涪的眼中也只是寻常,再不像刚才那样动摇他的心智,几乎让他生出一种犹豫来。
天魔主往西方圣境中望得一阵,再回过头来望着净涪的时候,竟然开口了。
“上一回,是我想错了。”
天魔主的头一句话,便是认错。
这着实有些出乎净涪的意料。
他也转过头来,仔细打量着天魔主的面色。
可即便他这般动作,净涪却还是很谨慎地极力保持自己的空寂心境,尽量避免自己受到天魔主的影响。
他这般如临大敌的小心委实算不得过分。真的,面对天魔主这样的大能,实在是再小心都不为过。
因为即便净涪已经这样小心了,看着天魔主的他神魂还是一阵阵恍惚,种种杂念乱绪不知从何处蜂涌而来,想要将他拖入那一种无边的悔恨悲痛之中,想要将他拉向另一个方向,让他一步步坠入深渊。
不,不仅仅是天魔主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变化,还有天魔主那一句话语的每一个音节起伏和每一次的吐气吸气……这些的种种,都想要让他沉沦。
净涪的脸色已经显出了几分痛苦的狰狞。
天魔主看在眼中,却并不在意。他甚至还颇有兴味地继续说道:“我该阻止他的。如果我阻拦他了,现在的你,大概已经在我大自在天外天中了。”
“以你的资质,你或许还能成为和他比肩的童子。”
净涪痛苦地摇晃着脑袋,想要将那一个个天魔妙音逐出自己的脑海。
但他忍不住。
他的心底有许多个声音在他耳边回响,都想要说服他。
‘跟他走!跟魔主走……’
‘我们本来就是天魔道的人,我们本来修的就是《天魔策》,跟他走……’
‘跟魔主走,我们能够现下就撕了那个夺舍我们的人,连带着现在的那个皇甫成一起,不必顾虑其他……’
‘跟他走,我们能更随心所欲地做我们自己……’
‘佛门戒律太多,而我们是魔,我们习惯了肆意妄为……’
这一个个的声音,全都是净涪他自己,没有外人。
但正因为出自净涪本人,这些声音和话中意图才对净涪冲击得更狠,更令净涪痛苦难受。
而随着天魔主的这两句话落在净涪耳中,立即就有更多的声音从净涪的心底响起,传入净涪心海,意欲模糊净涪的意识,令净涪再一次转换门庭,再入魔道。
西天净土之中,八宝功德池旁,世尊阿弥陀与准提佛母相对而坐,各自神游。
正当时,世尊阿弥陀忽然睁开眼来,往下方无量恒河沙世界望得一眼,竟叹了一口气。
准提佛母听闻,也睁开眼来,与世尊阿弥陀问道:“师兄?”
世尊阿弥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准提佛母虽不像世尊阿弥陀一样往下张望,却也知晓世尊阿弥陀所叹为何。他道:“师兄放心,那童儿天魔劫劫数已过,魔主必不敢违逆天命。”
世尊阿弥陀与准提佛母点了点头,又自相伴神游而去。
不知是准提佛母一言点破关窍,还是世尊阿弥陀一眼震慑,总之,天魔主虽是没有收敛的意思,但到底没有更加过分的动作。
可是不过分归不过分,倘若净涪这样就撑不住了,要随他再入魔道,那他也乐得天魔道中再添一位资质卓尔不凡的童子。
毕竟,童子的道果到了最后,不还是寄托在他的天魔道果上,成为他天魔道果的养分?
如果这个小和尚承受不住天魔妙音,真个与他归道,或许这小和尚还能祝他一臂之力呢……
天魔主想得极好,于是他看着那边痛苦挣扎的净涪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于旁人而言,能得天魔主亲身渡引入道,实在是一种无上的荣耀。这代表着那一位天魔道修士得天魔主看重,日后前途无可限量。
更甚至,如果此事发生在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身上,他也必不会拒绝。
可是,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已经不在了,站在这里的,是佛门妙音寺的净涪比丘。
他当年入佛的时候,更是发下了宏愿……
净涪的表情已经变得扭曲,便连坐在那株菩提树树下的本我身体都开始一阵阵摇晃。
看净涪和他的本我这般模样,倘若这样的情况再持续上一段时间的话,他那好不容易显化出来的本我就要崩散了吧。
天魔主脸上愉悦的表情更是明显。
因着他的心情变化,又因为净涪心境渐渐不稳,净涪识海竟然升起了一片浓黑的雾气。这凭空出现的雾气不过丝丝缕缕,却很快占据了净涪的大半识海。不仅仅是早先归属于净涪魔身的那半边识海,便连原本被净涪佛身掌控的那半边识海也都开始被侵占。
魔气的出现和弥漫,仿佛令这一个识海世界都转换了天地。
世界黯淡,光芒晦涩。
这个识海世界,此刻四处弥漫着一种压抑诡谲的气息。
净涪危矣。
第300章 破劫
净涪情况极危,可陷他于那般险境的天魔主却心情大好。
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净涪的识海世界,目光看了又看,四处流连。尤其是在那些绵延无绝的魔气上,他更是显出了一分难得至极的认真认真。
这些独属于净涪魔身的魔气,也委实是令天魔主意动不已。
虽然净涪魔身如今走的是心魔道,与天魔道没有太过明显的瓜葛,但不可否认,因着当年的皇甫成出身天魔道之故,所以即便如今已经成为佛门小和尚的他分出魔身转修他自创的心魔道,他魔身的那一身修为里却还是有着天魔道的痕迹。
这痕迹已经不太明显,旁人轻易看不出来,但执掌天魔一道的天魔主却绝对是那些例外中的例外。
天魔主摸了摸下巴,仔细琢磨脑海中闪过的那一线灵机。
或许,仔细研究过这一种心魔修行方式,他或许还能以此为契机,一窥心魔道玄微。
倘若他真能有所成,他或许还可以尝试着将还没有心魔主的心魔道也纳入他的统治。
到得那时,即便他还是不可能超越魔祖,成为魔道真正的霸主,也能坐稳魔祖之下第一人的地位,笑看群魔争雄。
因心中想得极美,天魔主边查看着净涪识海里的一身魔道修为,揣摩这魔功的脉络,边竟还不时地掉过头去,眼带赞赏地望着那边的净涪。
明明此时的净涪不住地摇晃着他的脑袋,面目扭曲,更有条条青筋狰狞着攀附在他的面容上,简直难看至极,可天魔主却愣是觉得顺眼。
净涪身后的本我身影已经越渐模糊,眼看着就要在下一刻彻底散去。
但就是在这个时候,双手捧着脑袋,十指狠狠挠过头顶直将他自己那光滑的脑袋抠出几条深刻痕迹的净涪忽然就静了下来。
这种从极动到极静的转变太过明显了,以致于很快就引起了天魔主的注意。
天魔主转过头来,望向净涪,面上闪过一道异色,说不上是欢喜还是难看。
天魔主作如何想,这时候的净涪已经不去在意了。他的全部心力,都用在了拽住他心境最后一线清明上。
但凡他稍有松懈,他就会被他心底的那些杂念淹没,从此道途断绝,再无前进的可能。
他还抱着他的脑袋,蜷缩着身体蹲在虚空之中。
因着他的安静,坐在他身后的本我也止住了崩散的趋势,以仅有的那几条线条为凭依,稳稳地坐在菩提树下。
他身后的菩提树似乎察觉到了那一瞬间的机会,浓密的树冠虚虚一晃,一片清净菩提光摇落,披了那净涪和净涪本我一身。
沐浴在这一片清净菩提灵光中,原本以莫大毅力迫使自己安静下来的净涪终于鼓起了最后一丝力气,打开了紧咬的牙关,勉力从那一条细细缝隙中挤出几个字来。
因着出口太过艰难的缘故,这些话语难免模糊不清,但天魔主却听清楚了。
他的眼神沉了沉,自然垂在身侧的两手手指微动,但到底还是没有动作,任由净涪吐出那四句偈语。
是的,偈语。
在最为危急的关头,在神智近乎模糊的时刻,净涪还是找到了拯救自己的最有效最直接的方法。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净涪四句偈语艰难出口,他头顶的那一座九层宝塔本来还在艰难晃荡,这会儿却稳了下来,塔中更有万千声音伴随响起。
熟悉到几乎刻印在心的偈语出口,深陷在种种念头痛苦不堪的净涪顿觉眼前洒落一片天光。
天光亮堂明净,仅是刹那间,便叫他的心神世界转换了一副模样。
那些惹得人心神纷乱恼恨的诸般心思念头被这天光一照,立时如同冬日里的寒冰撞上了夏日里最为炽烈的阳光一样,不仅统统滩成了一片积水,更直接被蒸发干净,连一点水痕都没有留下。
不知什么时候,净涪已经安安定定地盘膝坐了下来。他双手结印,面上表情舒缓,浑不见方才的狰狞可怕。
而他身后的本我,也已经恢复了一开始出现在这识海世界里的模样。虽然他的身形还是模糊,可比起刚才的那仅剩几条线条勉强勾勒的状况却是好得太多了。
净涪其实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些。从他的心神在泥潭里走出的那一刻,他就沉入了一种空寂境界之中。
那是一种极其微妙的境界,明明心念犹在,心思唯我,却如石如水。石者,历风雨而不动其色,水者,经百态而不变其质。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之下,便是他的心底因着天魔主幻相的言语再生出千般万般杂念,也是动摇不了他的心志。
四句偈语念毕,从那一种险境中回转过来的净涪却没有脱出这一种状态。
沉入那一种空寂意境中的净涪也不去管识海中的天魔主幻相,旁若无人地念起了经文。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洗足矣,敷座而坐。”
开经第一段经文结束,第二段乃至其后的许多段经文都还没有出世,但净涪却浑不在意,他跳过那些尚未出世的经文,直接接上了最后一段。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问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净涪念这经文念得轻松自如,脸上神色也是越渐舒缓,更隐隐有几分沉醉的模样,不仅仅是他,他身后的那一株菩提树也是一般模样。
菩提树树冠随着净涪念诵的经文缓慢摇摆,洒落星星点点的清净菩提灵光。灵光随这识海中无端卷起的凉风一起,晃晃悠悠地散落在这识海各处。
这灵光和凉风看似松闲琐碎,不羁一物,却快速地将那些越了边界的净涪魔气锁回了那片属于净涪魔身的地界。
那些魔气难得肆意了一会,却只耀武扬威了片刻就被逼回了老家,自然不乐意。
它开始疯狂地挣扎,张牙舞爪,左冲右突,就是不愿意放弃那些新得的地盘。
可这会儿,除了天魔主之外,旁的又有谁会介意它到底乐不乐意?
在清净菩提灵光和那凉风的镇压下,它的所有挣扎都是徒劳,只能被困锁在净涪魔身的地界上。
到了这个时候,倘若天魔主愿意插手的话,这些魔气不仅能够翻身,还能反转过来镇压那片清净菩提灵光和凉风。但一直到了魔气被困锁在方寸之地的最后,天魔主也没有出手。
事实上,到了这个时候,天魔主也是自身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