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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可她忘了,她睡的是呼延骓的毡包,他可以不进毡包,但是想要站在附近听他们说什么,却是没人会去拦他的。
    更没想到的是,他听得懂汉话。
    “我义父……是大胤天子身边的内常侍……是宦官。”赵幼苓顿了顿,接着说了一句,“义父伺候了天子十数年,闲时常会教我一些人情世故,故而我才能……与刘小郎君说那些话。”
    呼延骓低头,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她下巴很尖,是那种太过消瘦的感觉,再看露出的一小截手腕,也同样是那种纤纤细细,好似稍一用力就能折断的瘦弱。
    这副模样,除了雌雄莫辩一些,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只是说出口的话,怎么听都不像全是真的。
    “你若是不愿说真话,也行。”呼延骓话说一半,弯腰凑近,一条腿踩上了睡榻边沿,“等以后我会慢慢让你说出来。”
    赵幼苓心里“咯噔”一下,眼皮一跳,差一点就抬眼去看他。
    呼延骓的手还捏着她的下巴,她怕惹恼了人,那手往下直接就能掐住她的脖子。
    “睡吧。”
    呼延骓把手一收,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早点养好,早点回去。风雪太大,别冻死在路上。”
    他丢下话,就转过身去了毡包里的另一张睡榻上。
    那张睡榻是白天有奴隶抬进来的,位置并不宽,显然平日里不是给呼延骓这样身份的人用的。虽然上头扑了兽皮,可眼看着那个长手长脚的男人和衣躺下,还是觉得有些委屈他了。
    赵幼苓眼底闪过几分难明的光影,看呼延骓在榻上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睡过去,这才吹熄了旁边的油脂灯,躺进了被窝里。
    草原上的冬夜并不寂静。
    寒风呼啸,雪扑簌簌地砸在毡包上,声音啪啪地响。时不时还有狗叫声,此起彼伏。
    呼延骓翻了个身,安静的毡包里,能听到呼哧呼哧粗重的呼吸声。
    他坐起身,往边上看了一眼。
    毡包里布置得很简单,没放什么东西。戎迂人也没汉人的习惯,会往毡包里摆什么屏风等遮挡物。他稍一回头,就能看见那张睡榻上隆起的一团。
    “喂。”
    他喊了一声,没人应答,索性点灯,走了过去。
    灯近了,呼延骓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睡榻上,只露出一个脑袋的赵幼苓。
    小家伙散着一头青丝,衬得一张脸越发的雌雄莫辩,脸颊通红,双目紧闭,眉头紧紧拧着。
    他把灯凑近,这才看到小家伙一张脸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喂。”
    “云雀儿?”他轻声喊。
    睡榻上的小家伙睫毛颤了颤,闭着眼,没有回应。
    呼延骓抿了抿唇,伸出手放在她的额头上碰了碰。
    很烫,灼人的烫。
    呼延骓缩回手,眉头拧了起来。
    他看着赵幼苓,乌黑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好一会儿,他站起身,掀起毡帘一角。
    “去请大夫。”
    “是。”
    见人去了,呼延骓把毡帘严严实实地拉好,这才走回到睡榻边。
    人睡得不踏实,才一眼没盯着,露出的脸就大半又躲进了被子里。
    呼延骓低头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把被子往下拉了拉,等露出脸来,手指不轻不重地戳了戳她已经烧得发红的额头。
    烧得昏昏沉沉的小家伙动了动,闭着的眼睛,无声无息地滑下眼泪,嘴唇动着,似乎在说话。
    呼延骓凑近听。她说的是汉话,只勉强听得清在喊“阿娘”,还有“父王”。
    父王?
    呼延骓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良久直起身,意味深长道:“小东西,这就是你藏着的秘密?”
    第9章
    赵幼苓反反复复烧了三天,才终于彻底痊愈,已经能够下地满毡包的溜达。
    她病得最厉害的那两天,尽管烧得迷迷糊糊,可也知道,呼延骓和刘拂一直在毡包里进进出出,身上盖的除了被子,还有呼延骓自己的一身毛披风。
    她抱着厚厚的毛披风,在毡包里转了一圈,才找着能挂的地方。
    正伸手梳着被睡得东倒西歪的毛,毡帘霍地掀开,呼延骓大步走了进来。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只地上、毡包上还厚厚的积了一层。
    掀开的帘子外,能瞧见一片刺眼的银白。有经过的戎迂人,裹得像一头大熊,使劲冻得发红的手。
    “殿下要去打猎?”
    注意到呼延骓取下了弓箭,赵幼苓忙将披风拿下捧到他面前。
    呼延骓没回她的话,只看了看被她捧在怀里的毛披风。她个子矮,又瘦瘦弱弱的,一件毛披风,就差不多遮了她全身。
    再看她白嫩的一张脸,呼延骓径直伸手捏了一把,随后把她怀里的披风随手一扔,带起一阵风,落在了先前挂披风的挂钩上。
    “留给你了。”呼延骓道,目光直视赵幼苓,“要出毡包的时候,记得穿上,别又冻坏了晚上发热。”
    听他这么一说,赵幼苓腾地红了脸。
    她病的那几日,着实有些古怪。白天都没多大的问题,能吃能睡,下地走两步也有点力气,刘拂一开始进进出出地陪着,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等到了晚上,毡包里只剩她和入夜回来休息的呼延骓,半夜里她就又会发热,烧得连大夫都是被人从梦里拖出来的。
    她脸一红,看起来就更显得雌雄莫辩了些。呼延骓哼笑一声,手一动,背上弓箭,大掌揉了揉她的头。
    “你好好待着,有什么事就差那个蠢货去干。”他说着眯了眼,威胁道,“要是回来看到你又病了,我就扒了你的衣服,把你丢到马厩去喂马草。”
    赵幼苓啊了一声,忙不迭摇头。
    呼延骓很讨戎迂族小孩的喜欢。她病的那几日,只要呼延骓在毡包里没出去,白天就常有几个小孩探头探脑地钻进来看他。有胆子大地站在门口就吵嚷着要他带他们去打兔子。
    被吵得烦了,呼延骓就当着她的面扒了几个小孩的衣服,扒的干干净净,连个兜裆的都没剩下,光着屁股就把人踢出毡包。
    一想到这些,她的头摇得更慌了。
    “摇什么?别把自己摇晕过去。”呼延骓微扬了下嘴角。
    她摇得慌,呼延骓这个不怎么爱笑的人,瞧着这副模样,语气中也忍不住带了几分轻松。
    族里各部的小孩喜欢他,是因为他肯让他们尾巴似的跟着,不会赶他们走,狩猎的时候得了大的,也会把小的兔子、野鼠之类的送给他们解馋。
    可闹腾的小孩见多了,难得见一个心思满满的小东西,忍不住就想多逗逗。
    赵幼苓闷闷地应了声,见他果真背着弓箭就往外走,便跟着走几步,送他到毡包外。
    外头的雪地里,站了几个牵着矮马的小孩,一个个裹得严严实实,露在外头的脸冻得通红。
    她看了看那几张眼熟的脸,这才知道,呼延骓是要带他们去猎兔子。
    “冬天兔子不多见,殿下当心一些。”她现在靠着呼延骓,全心全意盼着他离开叱利昆的部族前,别出任何乱子。
    呼延骓有些意外,又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行,我知道了。”说完,手往她肩膀上一搭,把人转了个身,推回毡包里。
    呼延骓一走,赵幼苓便觉得毡包里安静得过分。
    她坐在地上,眯着眼回忆上一世,自己在这里是怎么过的那三四年时间。
    仔细想想,却是没什么能留在记忆里的。上一世每一日都浑浑噩噩地过,因为想要活,她什么苦都吃,一直吃到彻底死了心,才得了她那位世子兄长的穿胸一箭。
    她发了一会儿呆,听着毡包外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慢吞吞地回过神来,打算从呼延骓身上先找点事做。
    她得一步一步来,谋划好回大胤的每一步计划。
    头一件事,是跟呼延骓保持友好关系,起码能让他安心,能让他信任。如果做得好,兴许等他后来叛入大胤的时候,能顺便把她也带回去。
    赵幼苓在毡包里转了几圈,终于从呼延骓这几日的睡榻上,找到了他随手丢在那里的一身袄子。袄子被什么撕开了一个口子,露出里头的微微发黄的棉絮。
    戎迂不产棉花,这里头的棉絮不用想也知道是走商道从大胤运出来的。这等质量的棉絮,在永京城里算不上好,但运到关外诸地,价格却要比关内翻上一几番,因此一件这样的袄子再怎么不好,价钱上也只有各部族的首领等人用得起。
    她寻思要把袄子缝补一下,可在毡包里又找了一遍,没有发现一点针线,又没见着刘拂的影子,只能自己出去找。
    等她从毡包里出来,站在了雪地上,周围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赵幼苓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比起上一世她一进戎迂就做了奴隶,没声没息的活着,这一世她被呼延骓丢在毡包里,一养就是好几天,显然被不少戎迂人看在了眼里。
    “你病好了?”
    有先前一起到戎迂的女乐经过,见到她忙左右看了看走近一些。
    “海娘子。”
    赵幼苓轻轻叫了一声。
    女乐姓海,和她也算熟悉。海娘子已经没再穿着单薄的衣裳,反而是换了一身瞧着暖呼呼的袄子,领口一圈毛,衬得她一张脸又小又漂亮。
    见赵幼苓打量自己,海娘子脸色微变,张了张嘴:“我……跟了戎迂人。”她才说两句话,眼眶就微微红了,“那人死了婆娘,见我模样不错,就跟昆特勤要了我。放到咱们大胤,我……这算是给人做妾了吧。”
    赵幼苓点点头,没说什么。
    海娘子苦笑:“你虽然是……你且当心一些。”她压低了声音,道,“听说,骓殿下是族里的勇士,身份虽然尴尬了一些,但毕竟是上一位大可汗的外孙,部族里不少女人很喜欢他的模样。”
    看赵幼苓表情就知道,压根没懂自己的意思。
    海娘子叹口气:“他生得好,可这么多年身边也没个女人,现在你病了这么多天,一直待在他帐里,不少人都在打听你的消息,怕……怕你是个狐媚的,迷了她们的骓殿下。”
    “我……”
    赵幼苓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是待在呼延骓的毡包里好几日,可先不说她是病了,就说阉伶的身份,怎么就会叫人想到狐媚。
    赵幼苓失笑:“我是阉人啊。”
    海娘子眨眨眼:“阉人怎么了?阉人没那东西,可不是还有后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