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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他拿起桌上的手机,给姜锦年发微信,系统反馈了这样的提示:“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傅承林生平第一次被人拉黑。
    他又打开了qq联系名单,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再也找不到姜锦年的名字。
    他回过头来查找qq聊天记录,他和姜锦年的对话仍被保存,只是信息刚发出去,就再一次被她拒收了。
    傅承林记起姜锦年刚才的话:“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他还记得,她最开始说了一句:“回到北京,我们两个人肯定不会再见面。”——就是这句话,让他得寸进尺,方寸已乱。
    他只能打开电脑,提前完成明天的工作。他审查秘书发来的汇报,瞧见上半年的利润额持续走高,他管理的投资组合都表现不俗——市场并不稳定,不少机构都经历了亏损,他依然保持了大宗进账。
    理论上说,傅承林的心情应该不错。
    但是夜里十二点,傅承林不幸失眠。他去酒店的天台上抽了根烟。
    山云酒店的顶楼环境优美,栽种了各色盆景。其中有一棵平安树,枝繁叶茂,绿意盎然,长得格外出挑,傅承林就站在一旁,点燃了一根烟。
    烟圈一如云雾流岚,漫无止境地飘散。
    他用手指夹着香烟,抬头看天。
    此时的天幕并非浓黑,而是一种深沉的蓝色,无数云朵镶嵌其中,接连成团,像是一群漂浮在大海里的绵羊。
    树叶随风沙沙作响,他又想起某个夏天的自习室里,姜锦年带齐了文房四宝,坐在长桌边,认真练习毛笔字。她向傅承林介绍何为“羊毫”,说是用羊毛做的。
    她练了十几年的书法,字迹尤其漂亮,被看管图书馆的老头儿盛赞。那老头儿说她字如其人,笔走龙蛇,将来一定大有作为,心想事成。
    姜锦年听了很不好意思,背对着阳光偷摸写了三个字——傅承林其实看见了,她写的是他的名字。
    而今皆成往事。
    他忽然没了抽烟的兴致。熄灭烟头,正准备走,身旁又冒出一个人。那人是个男的,身量高挺,五官深邃如刀刻,穿着一件灰色连帽衫,并与傅承林搭话:“兄弟,借个火。”
    傅承林掏出打火机,帮他点烟。
    他兴许是觉得一个人抽烟无聊,笑着开口道:“我叫沈达观,你贵姓?”
    傅承林道:“免贵姓傅。”
    天台风大,楼下汽车声又吵,沈达观压根没听清。
    但他不打算再问,他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话:“深夜上这儿抽烟,兄弟你遇上什么事了么?”
    傅承林见他言笑轻浮,举止吊儿郎当,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女士香水味,料想他是个久经欢场、经验十足的男人……
    傅承林就越发的讳莫如深:“你别误会,没事儿不能上天台吗?看看景,听听风声,感受大自然。”
    随后,他拉拢了衣领,告辞道:“我先下去了,有点儿困。这位老兄,你也尽早回房吧,晚安。”
    沈达观一把揪住他的袖子:“兄弟,别走,听我说两句话。”
    傅承林回头看他。
    沈达观叼着烟,沉声道:“我在券商工作。也许你们普通人不懂什么是券商,你平常不炒股也不会关注这方面……大部分人只听说过投行。”
    傅承林特别配合地回答:“嗯,是不太懂。”
    沈达观一听他语气真挚,不似作假,就非要跟他解释:“我的一位前辈告诉我——‘上市公司是婊.子,券商是老.鸨,基金是嫖.客’。券商负责推销,基金负责挑选,卖方和买方的区别,决定了市场地位,你懂了吗?”
    傅承林不置可否地评价:“简单粗暴,但也有几分道理。”
    第17章 探访
    诚然,傅承林听完这个比喻,反应冷漠,笑都没笑一声。
    因为他发现,他自己可能要同时扮演婊.子、老鸨和嫖客这三种角色。
    沈达观没察觉傅承林的复杂性。
    他把傅承林当作一个普通的、为生活所困的、深夜站在天台上抽烟的可怜男人。
    再看傅承林那张脸,长得是可圈可点……沈达观怀疑他遇到了和自己一样的麻烦,不由得开口问他:“我的一个买方客户,对我有那方面的意思。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放下包袱,从了这位客户?”
    烟味混杂着酒气,随风飘逝,傅承林心道:这人醉得不轻。
    出于好奇,傅承林多问了一句:“男客户还是女客户?”
    沈达观轻轻吸一口烟,答道:“女的,四十来岁。”
    傅承林便说:“看你自己。我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怎么替你做决定?”
    沈达观捏着烟卷,燃烧的那一端烫在了栏杆上。
    火光扑朔迷离,洒遍灰尘。
    沈达观一个转身,正要把烟头、打火机、塑料袋都扔进盆栽里,傅承林就伸手制止了他:“旁边有垃圾桶,你可以去那儿扔。这些盆栽不好养,挺容易死。”
    沈达观反问:“大哥,这家酒店又不是你开的,操心他们的盆栽干什么?”
    傅承林没回话。
    隔了几秒,傅承林才说:“你不妨想象自己是一棵橘子树,从小在盆栽里长大,天台的屋檐为你遮风挡雨。忽然有一天,你身边充满了垃圾,捡都捡不走,跑也跑不掉,你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根,一寸一寸地溃烂。”
    冷风袭来,沈达观咳嗽一声。他默默走向垃圾桶,把那些废弃品都扔了进去,同时感叹:“瘆人。”
    背后响起另一个熟悉的、来自女孩子的声音:“唬谁呢?听起来就像是你经历过一样。”
    沈达观扭过头,瞧见了姜锦年。
    他与姜锦年曾有一面之缘。虽然不太记得她的名字,倒也记得她的长相。两人的职业利益相互挂钩,沈达观不便多留,就先走了。
    而姜锦年把烟盒塞回了衣服口袋,假装成散步的样子,当她经过傅承林身侧,恰好听他回了一句:“我开个玩笑而已。”
    姜锦年勾唇而笑:“我知道啊,你就是喜欢开玩笑。”
    傅承林一言不发,默认了她的指控。
    虽然他知道她在影射什么。
    他应该说一些好听话,或者讲几段不幸经历,缓解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但他偏偏就说:“那会儿气氛不错,我想吻你。”
    姜锦年呢喃道:“我真应该扇你一耳光。”
    傅承林半低着头,视线移向了下方,看着酒店大厦的最底部。他不曾靠近姜锦年一步,像是回到了最初的原点,不过他说:“哪怕你扇我一耳光,改变不了我的想法。还有你那句话,什么……我曾经毫无指望地爱过你,这话不能随便说。”
    姜锦年吁了口气。
    傅承林侧目看她,问道:“能不能把我加回来?”
    姜锦年蹙眉。
    傅承林妥协道:“别跟自己较劲,晚饭吃过了吗?”
    姜锦年道:“一口没吃。”
    傅承林忽然想给梁枞打个电话,问他平常怎么和女人讲道理。他隐约明白姜锦年的心理活动,但明白是一回事,应对是另一回事,男女思维永远存在差异性。
    姜锦年和他不一样。她是一点也看不透他,久而久之,更觉疲惫。
    夜幕深广,晚风清寒,他竟然脱下外套,盖在了姜锦年身上。他等了半晌,方才侧过脸,想跟她谈谈近几日的新闻,却发现她已经走了。
    *
    第二天早晨,傅承林照旧六点钟起床。
    窗外淅淅沥沥又是一场雨,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斩不断的银丝水线。
    手机铃声响了两次。傅承林一边穿衣服,一边接电话,来电提醒显示了“爷爷”二字,电话那头的老人温和地问他:“承林,你今天要回北京了吧?”
    傅承林应道:“上午十点的飞机。”
    爷爷沉吟片刻,道:“要不,今天回家一趟吧?你奶奶很想你。”
    傅承林抬起左手,翻了翻桌上的行程表。他定下一个时间,话里听不出半点异常。
    通话结束之后,爷爷虚握着手机,坐在一把老藤椅上,叹道:“这孩子犟得很。”顿一顿,缓声说:“这两天下雨,我担心他膝盖又疼。”
    傅承林的奶奶坐在一旁,用绢布擦拭一架三角钢琴。
    她年过七十,头发苍白,满脸皱纹……但她依然耳清目明,弹得一手好钢琴。她活到了大半辈子,几乎不再有什么挂念,就是唯一的孙子让她不放心。
    奶奶说:“唉,都是造孽。”
    她的老伴接话:“那年出的事,也怪咱们都太忙。哪知道他在医院一躺就是大半年,不仅没去成清华大学,也没见着他母亲,年轻人关注的前途、家庭、身体健康,咱们承林都差了那么一点儿……幸亏现在好转了。他立业是立上了,还差一个成家。”
    傅承林的奶奶积极道:“我物色了一个姑娘,瞧着还行,就是老钱家的孙女儿。”
    爷爷摆手:“不行的,这得随缘。”
    话是这么说,傅承林的奶奶依旧抱着一丝希望。当天晚上,傅承林赶到他们家吃饭之前,奶奶就把那个姑娘喊了过来——算是一次双方家长默许的,并且希望能促成的非正式相亲。
    这个姑娘姓钱,家庭条件很好,自小没吃过亏,只是脸皮比较薄。她见过傅承林的照片,对他本人有点儿意思,计划着跟他先相处一下。
    傅承林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他落座后,没动筷子,瞧了一眼钱小姐。
    那姑娘一本正经坐得端庄,后背挺成了一条直线。她将双手藏在桌布之下,揪着裙摆绕了个圈儿,看起来确实矜持可爱,文静得体。
    餐桌上摆了几盘牡蛎、生蚝、松茸蒸鸡。搭配着装饰用的欧芹和萝卜花雕,自是能激发看客的食欲……玻璃杯中映衬着葡萄美酒,家庭气氛一派和谐温馨。
    然而傅承林许久没开口。
    他奶奶赶忙圆场:“这位是钱小姐,她叫钱妍,你钱叔叔家的孩子,你们小时候见过面的。钱妍今年刚刚大学毕业,中文系,读过不少书。你们随便聊聊天吧,都是年轻人。”
    爷爷家共有两个餐厅。奶奶特地选中了更狭窄的那一间,方便他们二人交流感情,为了不打扰他们,奶奶还拉着爷爷的袖子,和他一起托辞借故离开了。
    傅承林拿起筷子,扒了几口饭,并未流露出排斥之意。
    他身边的姑娘起初十分拘谨,后来渐渐放开了胆子,双手托腮望着他,和他说话。他们从古今文学聊到当代社会,姑娘忍不住问他一句:“傅先生,工作和家庭,你选哪一个?”
    她含娇带嗔:“只能选一样。”
    傅承林不假思索:“选工作。我有了工作,才能更好地支撑家庭,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贫贱夫妻百事哀。”
    “贫贱”二字,是钱妍生平从未体会过的。
    她咬了咬唇,又问:“事业和爱情呢,你会选哪一个?只能选一个,不能二者兼得。”
    傅承林正在用筷子从鸡腿上扯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