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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当是时,殷成澜的手边共有四道冷盘四道热菜,外加一道西湖牛肉羹一道玉米赤豆粥。而对面的小黄毛爪下只有一只孤零零的小木槽,槽中半碗干巴巴的草籽。
    ……今天他连五谷都没有!
    灵江默然看着殷成澜的十只金纹锦碟,又低头盯着自己的小木槽。
    半晌,他抬起头,负着小翅膀,老神在在唤道:“殷成澜啊。”
    冷不丁被这种口气叫出来,殷成澜险些岔气,还好他极能装,不动声色咽下饭菜,用目光询问内小鸟。
    灵江慢条斯理啄着草籽,说:“你也少吃点,吃多了,容易胖。”
    殷成澜,“……”
    瞎吗。
    殷阁主一口老血憋在胸口,悬在空中的竹色筷箸上夹着一块烧的流油的烤羊肉,他顿了又顿,忍了又忍,最终将筷子‘啪’的一声放到了桌上,愣是没敢塞进嘴里。
    再看那满桌珍馐,一点胃口都算没了。驭凤阁万人之上、神出鬼没的殷大阁主在被江湖厮杀刀光血影中谈笑自如都没被吓破胆子坏了胃口,反而教一只黄毛噎了一壶。
    他哭笑不得看着摇头晃脑啄着草籽的小黄鸟,也生出和大总管如出一辙的心思——掐死它得了。
    于是到了晚上,殷成澜的晚膳清淡的只剩下一碗白粥。
    而灵江是小米粒加蛋黄,他叼着满满一槽的晚饭,蹲在殷成澜碗边吃的津津有味,见他食之无味用勺子搅着粥,就探头把半个蛋黄丢进了殷成澜碗里。
    殷成澜,“……”
    每当有飞禽走兽出现这种方式,则大部分原因都是它们在试图向人示好,所以这个时候,最好将能将它们送上的东西吃掉。
    殷成澜看着小黄鸟灼灼的目光,突然很庆幸它没去捉一条虫子丢进他碗里。
    突如其来的好,闪了阁主的腰。
    训鸟的过程和谐中透着一丢丢诡异,然而却迅速的不可思议,不到四五日的光景,便可以进行目的试飞。
    所谓目的试飞,是将信鸟带离鸟巢之外,利用鸟的归巢性进行通信。
    由于灵江非同寻常,殷成澜将训练过程稍作改动,把被动离巢换成主动离巢,交给灵江信筒,由他独自带到地方,换取书信后,再带回来,完成行信。
    信鸟之所以被称为信鸟,就是通过训练之后能进行行信,一直都卓越出色的灵江却在这上面鸟失前爪。
    这天清晨,他晨飞结束,用罢了早膳,被殷成澜亲手在爪爪上绑上竹筒,放入书信,要他向南飞过海,越两座山,将信送到陈郭村一位当铺老板的手中。
    这趟送信以鸟的脚程,来回不过半日,而换成海东青的话,一个时辰足矣,却不料灵江这一走,却是一天一夜都没回来。
    当天夜里,殷成澜派人去寻,连夜赶到陈郭村,却得知灵江早就取到信回去了。
    可他又明明没有回到巢中。
    伫立在山巅的书房彻夜通明,烛火在山风中闪烁,殷成澜坐在窗边,外面是万物漆黑,天地寂静。
    连按歌伸手去关窗,却被制止了。
    “等它回来。”
    山风吹拂他的头发,夜色里,殷成澜的脸庞沉静而坚定,望着黛色中朦胧的山水,默不作声等候着。
    连按歌深知自己从未劝得了他,只好从柜子里取出一件大氅披在了他肩上。
    “你说那黄毛能去哪呢。”他环着手臂靠在一旁桌上,也向窗外望着,不知道想起什么,手指捏着下巴,露出猥琐的笑容:“说不定被人抓住烤了吃了吧。”
    真是一个美好的想法。
    殷成澜转头看他一眼,连按歌便抿唇噤声了。
    不过没一会儿,又说:“我啊就是想想而已,驭凤阁林子这么大,也就出了这一只能通人性的。”
    叹口气,望着夜风中颤动的星辰,自言自语道:“可怎么就这么气人呢,爷,也就是您有耐性脾气好,能忍的了它。”
    殷成澜将脸扭过去,根本不想承认自己好几次也真的很想一巴掌拍晕那小玩意儿。
    他们在夜色中等了一宿。
    天边浮出晦暗的黎明,寒冽的凉意从万海峰孤山大浪中散进薄薄的白雾里,雾气结满发丝,一伸手,便化作冰凉的水顺着脖子流进衣襟。
    殷成澜压抑着低声咳嗽,脸色微微泛起苍白,他感觉到蛰伏的毒性正顺着寒意从他的四肢百骸慢慢渗出来,蛛丝般爬进他温热健康的血液里,挟裹着他的心肺阵阵窒息。
    “我送你回屋歇着,就不该答应你让你在这儿坐着。”连按歌说这便走过去扶住了碧色轮椅。
    殷成澜挥手制止,深吸一口气将疼痛压制下去,侧靠在轮椅上,按了按额角,笑容从指间流露出来,苍白的俊颜映着黛山远雾格外好看:“我的鸟还没回来,饲主怎么能不等着。”
    连按歌被他这副弱不禁风的谪仙风姿闪了一下狗眼,心道可真会装啊,装的还挺好看。
    这么想着,连按歌却决定违背殷成澜的意思,非要将他拖回卧房中去。
    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鸟叫,殷成澜抬起头,就看见稀薄的云雾中有一抹淡黄色的身影急促的向窗台掠来。
    第22章 北斗石(四)
    窗台有雾气能成的水珠, 灵江落地时丫字爪爪没站稳,刚挨到朱红的窗栏上, 就‘啪叽’一声, 脑袋朝下,屁股朝上摔了个狗吃屎。
    不过不等屋里的人回过神来,他就连忙爬了起来,像个没事鸟儿一样负着小翅膀站好,顶着额上一撮晃动的呆毛,挺胸抬头无比神气,好像根本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谁摔倒了,他啥都没看见。
    连按歌松开轮椅快步走到窗边:“你还有脸回来啊,一个时辰的信你自己算算飞了多久。”
    灵江不耐烦的用小翅膀揉了揉耳朵,展翅滑翔到殷成澜眼前,冲他伸出一根爪爪:“带回来了。”
    殷成澜并不去接,他的唇色纵然还泛白,脊背却已经笔挺如松, 神情也不见疲倦, 看着小黄鸟的眉眼有几分冷淡, 丝毫不像刚才说着‘我的鸟’的人。
    “为何回来晚了?”他问。
    灵江抿起嘴, 半垂下眸子,扇了两下翅膀, 重新落到窗台上, 踢着爪下雾气凝结的水珠, 说:“没什么。”
    殷成澜眉头皱起:“既然你要我训你, 我就必须清楚你去哪里,吃了什么,为何晚归,你若是不配合不肯说,怕是觉得在下没资格过问,既然如此,不妨你另寻高就,驭凤阁也不必留了。”
    灵江飞了一整夜,现在饥肠辘辘心情极其不爽,他又不是好脾气的人,一向惯着自己任性,现在被殷成澜这么一说,心里压抑的火便一下子冒了出来,冷冷道:“你这么说,不过是因为我能听得懂,其他的鸟、你的阿青,你又如何能知道它们的去向。”
    殷成澜八风不动端坐着,手指却暗中攥紧了衣袖:“我自有办法弄清楚,不过与你无关。”
    听他这么说,灵江忽然有点憋闷,觉得好像因为他会说话就故意欺负他似的,他那点小鸟的自尊心遭到了伤害,刚想再出言怼回几句,就见殷成澜控制不住的侧头低咳起来,一身肃冷也咳了个烟消云散。
    连按歌连忙从桌子里翻出一包药粉倒进热水里,浓烈的苦味弥漫出来,殷成澜一口气咽下半盏,才止住了咳嗽,将剩余的药端在手上,不再喝一口,坐在一旁沉着脸。
    灵江紧张的盯着他,意识到他身上的毒可能发作了,但上回的天材异宝才服下没多久,季玉山说过短时间之内理当是不会发作的。
    安顿好殷成澜,连按歌不情愿的转过身,这小鸟脾气差的令人发指,安慰它还不如去安慰一坨屎,可现在这个中间人非由他来不可,因为只有连按歌一清二楚,这位高高在上的爷,嘴上说着不想要,心里早就将小黄毛当成宝了,哪能真的就放它走呢。
    “哎,小东西,你是不是个子小,良心也小?我和爷等你等了一天一夜,就是为了来听你说这个的?我不清楚黄字舍的训鸟人是怎么教你的,但你知不知道,如果饲主都不了解他的鸟飞了什么地方,遇见了什么,有没有危险,适不适合飞这条路线,那请问还怎么训鸟?有的鸟喜欢高飞云空,有的则喜欢穿林海而过,有的畏雨,不适合在雨天行信,而有的则持续能力不强,只能短途来往。驭凤阁三万多只鸟,每只都不一样,你也见过舍中的不同的标识,怎么现在想不明白?”
    连按歌说着,见小黄鸟沉默不语,有朝一日能将它堵的哑口无言,心中便暗搓搓的爽起来,端出一副当爹的语重心长:“你不说也可以,大不了就当成寻常飞禽,一遍一遍试飞,一次一次跟踪,总能摸清楚你为何晚归,不过嘛,这样一来,你还算个什么神鸟?”
    灵江冷冷看着他,连按歌说到兴头,还伸手去摸小黄鸟的脑袋,后者机警的躲开,张开翅膀飞到了殷成澜面前,犹犹豫豫的落在了轮椅扶手上。
    殷成澜垂眸看他,灵江别别扭扭的拿爪爪画圈圈,好一会儿,才憋屈的说:“我迷路了。”
    他就是不太认方向,总南辕北辙,又飞的疾,等发现走错路,自己已经蹿出去老远了。
    连按歌立刻叫道:“鸟会迷路?放什么……”屁还没说完,就被殷成澜瞥了一眼,只好默默吞了下去,发酵成一肚子的腹诽。
    瞧见了没,什么叫忘恩负义,什么叫见鸟忘友,什么叫护犊,请继续互相伤害好吗。
    殷成澜将药盏递给连按歌,抬手缓缓理了下袖口,这才转过头看向灵江:“我知道了。”
    灵江道:“你相信?”
    殷成澜嗯了声,“出去晨飞吧,基本功不得耽误。”
    灵江只好点点头,迟疑的转身,犹豫了下,还是什么都没说,飞出了窗外。
    那一团黄色在白云里穿梭,连按歌道:“爷,你真信它啊?”
    殷成澜以手抵唇咳了一声:“大惊小怪。”指着墙边的一排书架,让他取出了一本簿子。
    灵江在白云里绕着听海楼盘旋,心里揣揣不安,他一直觉得路痴不是大碍,但要是没有鸟会迷路的话,岂不是就显得他很独秀?不过灵江转念一想,毕竟也没有鸟能说人话说的如此顺溜。
    世间万物,人无完人,鸟无完鸟,此消彼长,才是舍得之道。
    灵江先在心里宽慰好了自己,又整出一套说词打算劝一下殷成澜,让他看开点,不要随意放弃自己。
    灵江昨夜赶了一夜的路,今天鸟不停歇又早操晨飞了一个时辰,但原本的饥肠辘辘装满了沉甸甸的心事,直到晨飞结束,肚子都饿扁了,他都没注意到,一停下来便钻进了书房。
    屋里大总管已经离开了,桌上有一碗飘着热气的汤药,披风搭在床头,殷成澜换了件墨蓝缎面的袍子,正捧着一本簿子翻阅。
    灵江觉得自己应该适当殷勤一下,于是飞到床头叼起披风连拉带扯的拖到了殷成澜肩上。
    然后他小心翼翼的站到他肩头,伸长小身子往他手里的簿子看去。
    殷成澜看的是灵江前些年在黄字舍的行信簿,先前翻过一遍,只觉得惨不忍睹,如今再看,就看出来些问题了。
    ——昌平三年一月初三,南北山试飞,三日还,延二日有余。
    灵江不自在的动了动尾翼:“这个是没找到路。”
    殷成澜眼角往肩上的扫了一下,又翻了一页。
    ——昌平三年二月初九,邙江镇至阁邸行信,小雨二日,七日还,筒裂,延四日有余。
    灵江道:“嗯……下雨了路更不好找,也迷。”
    殷成澜继续翻,灵江伸长小脖子,继续道:“还迷。”
    一直翻至一半,迷路迷的娘都不认识的灵江忽然激动叫道:“这个不是迷路,和几只黑鹰打架来着。”
    殷成澜抬起下巴,转头道:“为何打架?”
    灵江拿小翅膀一下下戳着爪上的脚环:“饿了。”
    小肚肚还配合的‘咕噜’一声,真是有声有色。
    殷成澜:“……”
    他将行信簿合上,放到腿上,放松了姿势,微微斜靠着轮椅,曲肘撑着脸,抬手将肩头的小黄鸟移到手指上,然后端到膝头。
    灵江忐忑的从他指尖挪到他膝盖蹲好。
    小黄鸟小模小样,蹲卧下来时圆滚滚的一坨黄,仰起头时,水汪汪的小圆眼,黑的纯粹,折射着清晨阳光的细碎光芒。
    殷成澜第一次发现它还挺好看的。
    灵江只觉得男人的眼神格外专注,沐浴在这般目光之下,饶是灵江见惯风浪的厚脸皮都忍不住隐隐有些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