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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凌玉珠这裙子是娇嫩的粉红色,质地轻薄,有一点儿污渍便十分显眼,的确是洗不净的。凌玉珠急得眼泪汪汪,苏阮却沉吟道:“我记得凌姑娘还有一条月白色的裙子,质地似乎与这条也差不太多?”
    凌玉珠抹着眼泪道:“那条是不一样的,虽瞧着也轻薄,可是素面的,料子不如这个。且,且那条裙腰上昨儿也染了污渍的……”用饭时不小心将菜落下来,将裙腰上沾了一块儿,同样是遮不住的。
    裴妍不冷不热地道:“不然向许姑娘借一条?我瞧她的衣裳颇多,且件件都精致。”
    凌玉珠低头不语。一点热水也就罢了,她自知和许瑶没那等交情,能得借件衣裳来穿的。
    苏阮却道:“若是凌姑娘愿意舍了那条裙子,不如将两条裁开来,做一条间色裙。”
    间色裙,便是用不同颜色的衣料裁成条,颜色相间,拼成一条裙子。此裙在唐时最盛,有用色到七破八破之多,只是既费裙料,又费工夫。
    凌玉珠含泪道:“我,我针线上不大行……”两条裙子合做一条也就罢了,可她却没有这个手艺。
    苏阮轻叹了口气:“只是二色相间,若我们三人合力,一夜也能赶出来。”
    裴妍微微撇了撇嘴,但还是道:“若只是缝缀,我倒还来得,只是不大会裁。”
    苏阮道:“我倒见过如何裁制,凌姑娘若是愿意,不妨试试。”
    凌玉珠这会儿自然愿意。横竖这两条裙子明日都是无法穿的,还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何况苏裴二人平白地肯帮她的忙,她还不感激涕零么。
    三人一边商议着一边走开,却不知不远处的假山后头正有两人站在那里,将三人言语尽数收入耳中。其中一人穿着宝蓝常服,正是皇帝,见三人走开了,便向身边人问道:“这苏家姑娘,便是你夫人的结拜姊妹?”
    皇帝身边那人穿着一身侍卫服色,头却压得低低的,仿佛是在皇帝面前不敢抬头似的。这会儿听了皇帝问话,才抬头看了一眼,笑道:“看来正是了。臣看见她戴的那镯子,臣妻也有一个,说就是这位姐姐给的。”
    这人肤色微黑,一笑就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却正是沈云殊。只是一说完,他立刻又把头低了下去。皇帝不禁微微一笑:“你也不必这般仔细,这里外头看不见。”
    这假山坐落得甚巧,将三面都遮住了,唯有一面却是玉液池,若站在池子那边看过来,却是看不到沈云殊的脸。
    沈云殊却笑道:“小心些再没过余的。臣可不能给皇上添麻烦。”
    皇帝便笑了笑:“你素来精细。”沉吟了一下又道,“朕瞧着许氏女心机颇多,你这门亲事……”
    沈云殊忙道:“托皇上的福,臣娶的这一位,可与她姐妹们不同。”
    “哦?”皇帝脸上露出一丝有点捉狭的笑意,这会儿,他看起来倒是像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了,“朕还以为你这亲事结得不情愿,正打算着给你想法子,找个更好的呢。”
    沈云殊连忙摇手:“多谢皇上,可不必了。”
    皇帝的笑容不禁更深:“难得见你这般急。朕看那许氏容貌倒是不错,你该不会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吧?”
    沈云殊嘿嘿笑道:“臣算什么英雄呢。不是臣爱皮相,皇上方才也看过那位苏秀女了,觉得如何?”
    皇帝微微一笑:“瞧着不出挑,倒是个仁善的。至于针线好不好,要到明日才能看得出来。”
    沈云殊便笑道:“针线是其次,心善倒是最要紧的。”
    “如今还未必看得出来。”皇帝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已经点头了。这可是选秀女,谁不想着踩着别人出头?苏阮帮了凌玉珠,却是没见得有什么好处。
    沈云殊又是嘿嘿一笑:“俗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拙荆能与这位苏秀女结拜姐妹,固然是有当初同生共死的缘分,可也是因着都是一样的人……”
    皇帝便笑了起来:“说来说去,原来还是替你家那位许氏说话呢。说起来,太后已经作主把许氏留下了,看来日后,朕要与你做连襟了。”
    第54章 郡王
    皇帝能说连襟的话, 沈云殊可不能接,于是嘿嘿笑了一声便道:“臣可不敢当。皇上不知道,许家恨不能与臣家划清界限, 就连臣妻要回门, 那边都不情愿呢。”
    “你这是不愿许氏中选了?”皇帝玩笑地道, 随即轻叹了一声,“朕亦不愿选那等背信之人的女儿,只是太后挑中了,朕也不好说什么。”
    沈云殊谨慎地道:“太后定有用意。”
    这话说得一语双关, 既可当作是敬重太后,又可当做是提醒皇帝。皇帝便点了点头:“太后的确是有用意。”放这么个女子在后宫, 大约也是要看看他对许家是个什么意思,从而看出他对沈家又是个什么用意。
    皇帝不说话了,沈云殊也沉默了良久, 才没头没脑地道:“皇上辛苦了。”
    皇帝却听懂了, 笑了起来:“还记得从前在西北的时候,你也跟朕说这样的话。”只不过那时候说的是“王爷辛苦了”。
    “不过若要比起来,那会儿在西北还痛快些呢。”皇帝露出一点怀念的神色,“至少一心只要想着打北狄人就行。”而太后为了让他立些军功, 也是竭力在军需上给予保证,他们无后顾之忧, 只要打仗就行了。
    只可惜,那样的日子也就过了一年,而且最后的功劳大半都归于了太子调度有方上。皇帝倒是并不稀罕那些功劳, 只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了。可是他觉得日子短,皇后却觉得日子长,而且皇后那一胎,就是在他去西北的时候小产的。
    “那会儿你还小呢。”皇帝拨开那些让人伤感的回忆,笑起来,“朕头一回看你上阵,还吓了一跳,心想沈将军真是大胆,怎敢就让你一个才十六岁的孩子就上阵杀敌,后来才知道你十三岁就进了军营了。果然是将门出虎子呢。”
    沈云殊略有点不好意思:“皇上过奖了。”
    皇帝笑道:“怎么是过奖,若换了别人,只怕这次朕也见不着你了。”
    说到这个问题,两人的笑容都渐渐没了。片刻之后皇帝才叹了口气:“说起来,是朕对不住你们沈家……”
    这话可就太重了。即便沈云殊与皇帝是旧相识,又算是心腹之臣,也连忙单膝点地道:“皇上言重了,臣与臣父理当为皇上尽忠,如何担得起——”
    皇帝伸手拉了他一下:“哪里有那许多理当之事。说起来,袁家受朝廷重用,难道不是理当报效么?可他们还不是——可是朕这里有太后压着,还有卢家……朕真想立刻就抄了袁翦的家,可便是能如此做,袁家也未必就能动其根本,就是沿海的兵权,也未必能交到你们父子手中。”
    “臣等无能——”
    沈云殊刚说了一句就被皇帝打断了,“不是你们无能,是袁家盘踞江浙已久,你们才去了多久?总要有个三五年才能站稳脚跟,到那时拿下了袁家,才能名正言顺由你们接管。否则,又不知便宜了谁!”
    “皇上——”沈云殊低声道,“臣明白。”
    皇帝苦笑:“可是这三五年,朕要忍,江浙的百姓也要忍……这是朕无能!”
    沈云殊慢慢摇了摇头:“若是太子继位……”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若是太子继位,袁家就是新帝真正的舅家,到时候地位会更稳,很可能太子都不会有除掉袁家的心思。
    但说到三五年的忍,不单皇帝难熬,沈家也很不情愿。沈云殊目光闪动了一下:“皇上,非常之事,或许当用非常之法。”
    皇帝转眼看他,两人对视片刻,皇帝微微点了点头:“你们父子都是有分寸的人。”这就是默许他们自己行事了。
    沈云殊今日悄悄进宫,就是要讨皇帝这句话的,此时得了答复,心里也轻松了些。正要跪谢皇帝的信任,忽然听见一连串小孩子的笑声从玉液池对面传过来。他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杏黄衣裳的孩子从草地上跑过去,他身前还有两个小内侍,正拿着个网子在捕什么东西。
    在宫里如今只有一个孩子,沈云殊一看就知道:“是敬郡王。”
    这就是太子留下的嫡子周珏。
    太子自幼体弱,到过世的时候只有一子一女。儿子就是眼前的敬郡王,乃是太子妃卢氏所出。女儿则是庶出,同样体弱,太子被毒害那年因东宫乱糟糟的,照顾的人一时疏忽,染了风寒就没了。
    卢太子妃与太子夫妻和睦,太子中毒,她不眠不休照顾了几日,太子却仍是撒手去了。卢太子妃本来就疲劳,加之伤恸过甚,从此就缠绵病榻,如今挪在宫外的行宫里养着。敬郡王就由太后抚养,住在寿安宫。
    按说郡王是不该穿杏黄衣裳的,但按太后的意思,这孩子封个亲王也使得,只是因为年纪太小,怕封号太高承不住,才暂时封作郡王。至于衣裳上有些违制之处,太后不说,谁又会提呢?
    两个小内侍在敬郡王指挥下上蹿下跳,半晌一个小内侍将网子按在地上,似乎是终于捉到了什么。敬郡王欢喜地跑上去,伸手往网子里去捞。沈云殊眯起眼,觉得那网子里该是一只大蝴蝶,但敬郡王伸手没有抓住,蝴蝶从网子的缝隙里飞出去,直往玉液池中飞了。
    敬郡王抬脚就踢了那小内侍一脚,小孩子尖细的声音隔着池子都隐隐能听见:“笨蛋!快去给我捉回来!”
    可玉液池颇大,池中只有一条九曲桥,连着池心的亭子。其余地方,都是大片的荷花,并无处落脚之处。那蝴蝶飞入花丛之中,无论如何是够不着的。
    敬郡王却不管,见小内侍跪着不动,更用力踢他。他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身子又不是特别健壮,一时没站稳,竟自己跌倒了,顺着有些倾斜的草坡滚了几圈,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会儿后头忙忙地跑过来一群宫女和嬷嬷,其中一个连忙上前扶起敬郡王,指着那小内侍就喝道:“你们怎么伺候郡王爷的?”
    敬郡王哭声就越发大了起来,指了那小内侍道:“他放跑了我的蝴蝶!叫他下池里去捉!”
    那嬷嬷便道:“没听见郡王爷的话么?还不去捉?”
    小内侍吓得也要哭了出来:“奴婢不会游水……”他年纪也不过就十一二岁,个子不高。那玉液池池边也就罢了,池中水却是甚深的,他若下去必定没顶。
    敬郡王却不管他,跺着脚道:“就叫他去捉!”
    那嬷嬷便板起脸来,逼着小内侍下去。
    皇帝远远地看着,深深叹了口气,对沈云殊道:“你出宫去吧,朕去看看这场官司。”
    沈云殊是悄悄入宫来的,就是借着甄选秀女的机会与皇帝回几句话,这时便悄悄又从来路潜回去了。皇帝便举步上了九曲桥,走到玉液池对面去。
    这会儿那小内侍已经被推到了水边,边哭边磕头,皇帝看闹得不像,重重咳了一声,一众宫人才发现他,连忙跪下行礼。
    敬郡王就一头撞进皇帝怀里,哭道:“皇叔,我要蝴蝶!”
    皇帝摸了摸他脑袋,吩咐身边的大太监平安道:“叫人找几个身手灵活的,去给郡王捉蝴蝶,捡那颜色鲜艳好看的,多捉几只。”又瞥了一眼地上的小内侍,“这等笨手笨脚的,怎能伺候郡王,还不换了。”
    敬郡王听见皇帝让人多捉几只好看的蝴蝶,也就忘记了刚才飞走的蝴蝶。那小内侍被平安叫人拖了下去,扔到冷清些的宫室里洒扫去了,敬郡王也不曾在意。
    皇帝不由得扫了一眼那些宫人。敬郡王被太后宠坏了,但到底是个孩子,本来哄一哄,再捉几只蝴蝶来便可息事宁人,这些宫人却只一味地纵容。如此一来,倒是能讨得太后欢心,可又会把敬郡王养成什么样子?
    但这些宫人都是太后安排的,尤其是那两个嬷嬷,全是太后心腹之人,皇帝也不能随意处置。他想了一想,还是拉了敬郡王的手道:“今日的功课可做完了?”敬郡王五岁开蒙,如今读了两年书,进来教他的都是翰林院里挑出来的饱学之士,与当初他的父亲是一样的。
    皇帝想到已故的兄长,心里忽然紧了一下。太子当初在东宫开讲筵,是因为他是太子,按规制自然如此。可敬郡王只是个郡王,即使不开府,养在太后宫中,也不该有这等规制。
    敬郡王却扭了一下,有些含糊地道:“做了……”
    皇帝小时候也有淘气不想做功课的时候,听了他的话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将他抱了起来道:“皇叔送你回寿安宫读书。那蝴蝶叫他们逮着了就给你送去,做完了功课再看。”
    敬郡王不大开心,但哼唧了两声也没敢说不去。皇帝抱着他上了御辇,一路送到寿安宫,打发了他去写功课,方坐下来与太后说话。
    太后在花园里看了一下午的秀女,也有些疲倦,刚刚歪着歇了会儿,见皇帝进来,就叫身边的宫女:“把井里湃着的西瓜拿出来切两盘,皇帝一盘,珏儿那里送一盘。”又笑问皇帝,“怎么倒把他送回来了?莫不成他跑到你书房去了?”
    皇帝便笑了笑,有一点不好意思地道:“并不是。儿子今日看了几份奏折有些气闷,随意走了走,在玉液池边上看见珏儿扑蝴蝶,得知他功课尚未做完,就把他送回来了。”
    太后便意味深长地笑:“原来还在玉液池呢。”
    皇帝便把头一低,仿佛想岔开话题似地提到了敬郡王踢打小内侍的事儿:“珏儿是皇家贵胄,这般暴躁不免有失体统。做奴婢的本该劝导着些,却一味只知纵容……若是将来传出个刻薄暴虐的名声,岂不是害了珏儿?”
    太后脸色就微微沉了下来,淡淡地道:“皇帝说得不错。不知劝谏主子的奴才,要来何用!”转头就吩咐宫女,“今日跟着郡王的那几个,都叫他们到偏殿去跪着,我要问话。”
    皇帝见状便起身:“儿子还有些奏折要看,就先告退了。”
    太后便又笑了笑:“这奏折总是批不完的,也不要熬坏了身子。也罢,皇后还要管着宫务,顾不上你,等过几日这宫里人多了,就有伺候的人了,我也好放心……”
    她看着皇帝走了出去,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沉声道:“今日是谁跟着郡王?”
    贴身宫女善清忙回道:“是钟嬷嬷。”
    “糊涂东西!”太后冷冷地道,“叫她伺候郡王,却伺候出刻薄暴虐来了,要她还有什么用!”
    善清低声道:“皇上也只是担忧郡王将来……这会儿郡王还小呢。”
    太后冷笑道:“三岁看老。珏儿如今七岁了,若是传出不仁的名声,将来如何是好?这等名声一旦传了出去,要如何才能挽回?”
    善清答不出来。自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名声坏起来容易,再想挽回可就难了。
    “那个小内侍呢?”
    善清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太后问的是谁:“奴婢听说是被皇上打发去扫那些没人住的宫舍了,说要另换了机灵的来伺候郡王。”
    太后冷冷地道:“去找找他在哪里当差,趁他日子难过的时候送点东西过去,就说郡王惦记着他呢。”
    善清心领神会地答应了一声。被皇上说是不机灵,不能伺候主子,那日子怎么会好过呢?管着他的大太监也不会叫他好过的。这时候郡王送点东西,那就是雪中送炭了。纵然这小子不懂得,那些大太监大宫女们知道了,也会宣扬出去的。
    太后便叹了口气:“也是我平日里太宽纵了他,总想着他身子弱,不忍心拘着他……”
    善清忙道:“这是太后一片慈爱之心呢。再说,郡王爷身子也确实弱些,年纪又小,那些翰林先生们又严……”有些话她没说出来。依她看,太后总说敬郡王将来就做个富贵闲王,那功课实不必这般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