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节
而后他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驼铃声,铃声很单薄,没有人声,来的只是一只骆驼,并不是神教派人过来接应。
看到那只骆驼的时候,楚晏的脸上终于有些喜悦了。
赤焰带回来的这只骆驼,就是他养的那只骆驼,本该在神殿外等候的,可能教众遇难的时候,它自己受惊跑了吧。赤焰把它带回来,他们也许就能找到水,就算找不到水,能让它载着,也不会那么累了。
骆驼奔至楚晏身旁,楚晏便拉着柳静水一起爬到它背上。
赤焰又啼叫两声,往另一处飞去,是要回去给半路上的教众带路。
楚晏明白了赤焰的意思,便大喜道:“他们已经来了……但还有些远……”
而后他俯身到骆驼耳边,道:“带我们去附近的水源。”
骆驼立即撒开腿狂奔了过去,精力如此充沛,这几日看来过得不差,附近应该是有水的。
楚晏舒口气,总算不再想那些死不死的事了。
他们没了地图,又仅凭着记忆、树影、沙丘和星辰判断方向,必定会走得与来时有些偏差。但也正好是这些偏差救了他们,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附近恰好有水。有了水,他们就可以等到教众过来了。
接下来他们就待在了水源附近,没有再走动过。五六日之后,赤焰终于领来了神教教众。
楚晏不用再担心食物和水,他开始担心起了另一件事。
紧那罗的事,他该怎么跟楚凤歌说?
初时的悲伤已经渐渐归于平静,对紧那罗的死他原本已经冷静下来了,这时伤疤上的疼又被他记起。每每想起,他就夜不能寐,甚至开始害怕回到浣火宫。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楚凤歌。
他想了很多安慰自己母亲的方法,结果最后一个都没有用上。
回到浣火宫的时候,楚凤歌正在紧那罗的寝殿里,听到教众已将楚晏寻回,便准备走出殿门去看看楚晏。
楚晏就在她出门之前跑进了殿里。
楚凤歌一把将她抱住,险些失控:“晏晏……你没事吗?你吓死我了……”
楚晏怔怔地道:“我没事……”
他很害怕,害怕她下一句就问自己,紧那罗在哪里。
“你爸爸呢?他还在后面?”楚凤歌果然问了。
楚晏已经不清楚自己是用着什么样的情绪在说话:“爸爸他……”
他的犹豫已经让楚凤歌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的神情一下子就凝固了。
楚晏不知道该用哪一种方式来安慰她,他一路上想的所以方法,似乎都没有任何作用。
他也没有告诉她紧那罗被埋在了圣城的废墟之下。
但是紧那罗替他说了。
寝殿里忽然响起了机关启动的声音,而后从大殿顶端慢慢飘下一片片红色花瓣。
谛琉璃神需要鲜花的供奉,所以教中以秘法培植了许多花朵,一年四季都要在宫中放上鲜花,以示对天神的敬重。鲜花在这寒冷雪山上根本不稀奇,每一座宫殿里都会放满鲜花,但这样漫天花雨的情状,却还没人见过。
楚凤歌愣住,缓缓伸出手去。
像是受到什么指引一般,一片花瓣朝她飘来,轻轻躺在了她掌心。她看清楚了,是一片红色的玫瑰花瓣。
在西域代表着爱情的红色洛萨花。
他们初见时,被她一刀摧散所有花瓣的红色洛萨花。
跟他们的孩子有种同样名字的红色洛萨花。
“他说过,如果有一天来不及见我……就用洛萨花与我告别。”
所以他早早设下了这样的机关,算了个大致时间启动机关。很巧,这个时间刚刚碰上了楚晏回来。
如今,洛萨来了,洛萨花也来了,这就是告别吗?
楚凤歌抬头仰望着不断落下的花瓣,无声落泪。
在楚晏的记忆里,这是楚凤歌第一次流下眼泪,便是当年她离开浣火宫时,她眼中也没有这样的脆弱。
第143章 终章
将楚凤歌留在这片大漠里的, 是紧那罗。
但紧那罗已经不在了,所以这里已经留不住她,她可以做回那个无拘无束的刀客。比起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享受供奉, 浪迹天涯更适合她。她本来就是个豪气干云、潇洒不羁的江湖侠女, 不是这异域教派的神女。
她提了一把明月刀, 拿上紧那罗留下的那枝金玫瑰, 就离开了这个地方。
不过她也并非是了无牵挂, 她还有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身上处处都有紧那罗的影子。
她亏欠了楚晏十多年的陪伴,却无法回到楚晏的童年去弥补。如今楚晏已经长大了, 她不必总是看护着他, 他也不会一直粘着她。
楚晏没有留她,离别时便如小时候一般亲吻了她的双颊。
每一座高山, 每一条长河,都会陪伴着她。她的孩子也会在山水之间等着她,成为她在外云游时的一个小小牵挂。
楚晏也想离开, 无边无际的黄沙,会让他想到那一片千年前的废墟, 和被埋葬在下面的人。他只是脑海里想到沙漠, 心中就会开始酸涩。
但在离开之前,他还有些事要做。
圣城已经毁灭,关于大光明神教的那些残酷真相已经被掩埋。献自首神功的后半部秘籍也遗落在了地宫里, 或许再过上千万年, 都不会有人发现。
永远无法看到光明的王室后人得到了解脱, 延续了千年的怨怒已经断了,他们来世再也不会被痛苦和仇恨占据心灵。
他对那些流传了千百年的传说下了手。
有关于忿怒相诀的一切都被他划去,有关于战神的血腥故事也被他完全删改,教中那些残忍的规矩也被消除。他把那些阴暗用光明照亮,将很多东西都改成了另外的样子。
而这亦是对神明的亵渎。
整个神教除了教主,还有各宫宫主长老,到底不是他一人说了算。他也并没有紧那罗那样的杀伐决断,狠不下心让有异议的人闭嘴。他都还没有来得及真的动手,听见风声的各位长老就已经开始极力反对。
这样的情况他早就预料到了,所以他并没有慌。
原本他也没指望这些人会同意,这些事得慢慢来,他很明白一下子做出那么多的改变,教中没几个人能接受得了。但他已经没有什么耐心,他想快些离开,所做的一起其实只是在给下一位光明圣主指一个方向。
大光明殿里,楚晏静静坐在金座上。
整座山上最尊贵的神殿,不是能随便来的地方,为表对神明的尊重,来这里的人必须先沐浴熏香,换上珍贵礼服。所以他也穿得很讲究,还戴上了另一顶圣主金冠。与受礼那日的相比,这一顶金冠要简约轻便许多,少了些庄严,多了些灵动。
但这样的金冠于楚晏而言还是太过沉重,金冠会压制住他的整个躯体,让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上枷锁。
楚晏一直望着大殿门口,他在等一个人。他等的人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大殿门口很快就出现了穆尼的身影。
穆尼一脸的阴郁,进殿之后便径直朝他走来,在他面前行礼道:“拜见光明圣主。”
“穆尼……”楚晏缓缓站起身,走到他身旁。
楚晏受礼成为光明圣主之后,穆尼便不再是他的侍卫,不会再如以前那般成日里围着他转。以前穆尼每天都藏匿在他的影子里,他需要就出来,不需要了就消失,好像除了听从他的命令,就什么都不会了。
对穆尼,楚晏一直心里有愧,这份愧疚有关于萨那迦,有关于光明圣主的继承者,有关于穆尼这些年来像影子一样的生活。虽然错不在他,不在紧那罗,甚至也不在萨那迦,他们中间根本没有人有错。
但他还是觉得有所亏欠,他认为是时候“还”回去了。
穆尼并不知他心里想了多少,一路上听到的某些话让他无比担忧。他没有去注意楚晏的神情,先开了口问:“洛萨,你究竟在做什么……教中长老一个个都气得要疯了!”
望着穆尼的神色,楚晏轻轻叹息一声,缓缓道:“穆尼,你知道我在圣城里看到了什么吗……我们的光明生于黑暗,我们的信仰生于谎言……关于大光明神的一切,都只是一个人为了争权夺利而编造的谎言。这本就是一个延续了千年的骗局,不值得我为它付出一切。”
穆尼沉默半晌,眼神慢慢冷了下去:“你已经不信神了。”
“这一切不过是另一群人编造出来的谎言,我为什么要信?”楚晏微微一笑,继而抬手扯下了头上金冠。
穆尼大骇:“你做什么!”
话音未竟,那个在教众心里代表着无上荣耀的金冠,被楚晏丢落在地。
他的力道不重,只是随手一丢,仿佛只是抖落了身上一片微不足道的枯叶。这种东西,甚至都不值得他用力摔下。
金冠落地,声音震得穆尼头晕目眩。
楚晏叹口气:“穆尼,我要走了。”
穆尼完全僵住,半晌后才道:“你说什么?”
“我要走了,穆尼。”楚晏微微抬起头,看了看这无比熟悉的宫殿,“以后,这里就交给你了,你若不愿……莫里不是一直想争这个位置么,他也可以。”
“你怎么可以走!”穆尼不可置信地道,“洛萨,你是光明圣主,你是神派遣到人间的使者!你想让整个神教变得四分五裂吗!”
楚晏摇头:“不会的,有你在,就不会。”
穆尼一愣,强行压下自己激动的情绪,低低道:“洛萨!”
“还有一件事……有关忿怒相诀的记载,你一定要完全销毁。”楚晏顿了顿,继续道,“我回来的时候,一度想将这个谎言完全撕碎。可我又看到了山下牧民,这么冷的雪天,他们却冒着风雪一步步走到山上朝圣。沙漠里这样苦,若不是有着那光明来世的传说,很多人心里都会少了一份安然。我们教义,千百年前是欺骗的工具,千百年后好像已经不是了,它至少是给苦难者的安慰。所以我不想做得那么极端,我只想将那些还残存着的黑暗去除……穆尼,我并不是在亵渎神明,我只是不想再有人像你我的父亲一样,因为这个骗局而丧命。”
为了这种邪功,为了所谓的神明的力量,机关算尽,反目成仇……他们两人各自的父亲,最后都留在了茫茫黄沙之下。
穆尼明白了他这样做所求为何。
两人心念相通之后,楚晏弯起嘴角,轻轻道:“交给你了。”
而后他便要朝外走去。
“洛萨!”穆尼连忙叫住他,眼眶都发了红,他还试图做最后的挽留,“你是神教的光明,所有人都是为你而生,你不能走!”
这一次轮到楚晏沉默了。
穆尼对他的感情,他一直明白。
穆尼敬仰他,崇拜他,愿意献上自己的一切,完全是将他当作了心里唯一的神。穆尼曾经为了心中的神,将刀刺进至亲的身体里……可惜他并不是神。
“穆尼,你为的不是我。”许久之后,楚晏笑了笑,“你为的,是你所相信的神明。你比任何人都要虔诚……但你不是为我而生的,所有人都不是。你应该为你自己……你可以成为神教的光明,任何人都可以。”
穆尼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完全凝固。
楚晏回过身,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也许这世上是有神的,你相信着那个完美、伟大、代表着光明的神,那就请你……让他真的变成光明的象征,让他真的能解救世间苦厄,让以前美丽的假象变成真正的光明。”
穆尼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可我已经不相信那些故事了,我无法让这个教派成为那个伟大的模样。”楚晏重新迈步,朝殿外走去,“穆尼,我走了。”
他踏着这条光明大道走进来过,如今又踏着它走了出去。
穆尼心中的神之子,从此消失了。
而楚晏走出殿门,将手朝着在等待他的柳静水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