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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一个未出阁便能与外男勾勾搭搭、妄图以美色侍人、为了攀附不惜放下廉耻上赶着与人做小的女人……裴度想着想着便忍不住微微冷笑了起来,这样的女子,不只是出身卑微,更是品性卑劣。
    出身卑微倒还只是件小事,但一个品行如此不堪的女人……裴度冷笑着提起朱笔,将选秀名册径直翻到钟意的名字处,狠狠地落笔,眼不见心不烦地将那两个字抹了个干净。
    裴度在心里缓缓地告诫自己:这样的女子,是决不可允她为自己诞下皇嗣的。
    六岁那年的那场时疾,裴度最后虽然捡回来了一条命,但也落下了个怪病,永远失去了触碰别人的能力。
    ——裴度一旦与旁人肌肤相贴,自己身上便会红疹丛生,肿痛欲死。
    这十余年来,洛阳城内流言四起,都道他“幼病体虚,不喜渔色”。熟悉些的人,知道“幼病”是真,“体虚”却是假,“不喜渔色”倒约莫是真的不喜。
    但只有裴度自己心里清楚,他这身子还论不上什么喜不喜的,他这压根就是“不能”近女色。
    裴度这病病得离奇古怪,为防旁人以此生事,尤其是他那父皇,其时在位的哲宗皇帝,本就处心积虑地想找个由头废去他的储君之位,这十余年来,裴度遮掩得不可谓不辛苦。
    如今哲宗皇帝早已驾鹤西去,裴度倒是不必再在人前辛苦作态,但这怪病终究是给他留下了一定的隐患,在去年秋两国大长公主的寿宴前,裴度其实已经几乎熄了自己日后能有子嗣的心,打算把养在宫里的两个弟弟好好地培养一番,待其长成后择更优者立为皇太弟,传授国祚。
    这样便是百年后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坦然面对列祖列宗了。
    钟意是裴度自六岁那场时疾后,第一个肌肤相贴而自己身上却没有起疹子的人。
    外人几乎很难想象得到,那一刻裴度的心里究竟掀过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所以几乎是鬼使神差的,裴度起来后还故作不经意地绊了对方一下,然后顺势站定,在钟意跌进他怀中的那片刻里,极为克制的,用指腹不着痕迹地擦过了对方的耳畔、细颈。
    确实是依然没有起疹子的。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多大意思了,毕竟当初那个被他兴冲冲地一笔一划亲手写下的名字,如今却也又再一次被他给亲手抹掉了。
    从头到尾,除了那个曾在兴头上激动不已的他自己之外,再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了。
    无人知晓,自然也就无人对此有过期待。
    同样,自然也更无人为此失落。
    裴度漠然地想,他是绝不会感到什么失望落寞的,恰恰相反,他现在当是该感到庆幸高兴才对。
    ——毕竟,一想到自己日后的子嗣必得有这么一个虚荣浅薄、不知廉耻的生母……裴度宁可选择从一开始就不让那个孩子存在。
    裴度在心里这般与自己说罢,坐了会儿,但仍觉得心里烦闷的厉害,绷着脸把今天剩个底儿的折子给批完了,深吸一口气,顺手翻开一个什么打算看着换换脑子,待定睛望去,却是方才那份被他看了一眼便攥紧了撂开的密报。
    自觉现在心气平和了许多,且对里面写了什么已经有了大致的预料,裴度沉着脸一目十行地匆匆扫过,打算把这密报从头过一遍后就让人销毁掉。
    裴度心情不好,看的也潦草,但因密报记录得实在太过详尽,裴度即使初心只想看个大略,但等真看完后,脑海里却也依然对承恩侯府这段时日大大小小的事务有了个了解。
    待召来暗卫将密报拿走处理时,裴度顿了一下,仍还是忍不住问了:“今科贡士里,承恩侯世子骆琲行列几何?”
    实在不是裴度有意去瞧,只是钟意毕竟是个深居简出的内宅女眷,暗卫想查她也没有什么可查的,只有直接查承恩侯府。而承恩侯府近些时日又确实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密报没什么可写的,就务求详尽,把什么细枝末节的琐事都往上堆,就骆琲会试高中那一段,更洋洋洒洒大书特书了两大页,把什么前情后续都记录了个遍,裴度想装作没看到都不行。
    骆琲会试能过,裴度一点也不惊讶,毕竟是当年先哲宗皇帝在世时爱若半子的“少年才俊”,骆琲才学几何,裴度心里还是有数的。
    真正让裴度挑眉多看了两眼的反而是对方的名次。
    ——二百一十七……
    就算是极其不喜骆家人的裴度,也不得不说:这个名次,与曾经被称誉为“兰荪贵子”的骆琲放在一起,未免显得有些太不搭调了。
    “承恩侯世子居会试红榜二百一十七名。”暗卫不敢懈怠,这东西他记得清楚,即刻便答上来了。
    “这么厉害?”裴度揉了揉额角,心道竟然还真是二百一十七名,一时深感不解,待挥退暗卫后便扬声喊了人进来。
    “奴才在,”慎思殿的大公公刘故一直提着心神在殿外候着,一听到声儿赶紧小碎步跑了进来,弓着身子低低道:“陛下有何吩咐?”
    “去叫个吏部考功员外郎过来,让他带上今年二月会试的卷子,”裴度淡淡道,“拿过来给朕瞧瞧。”
    历来会试都是由吏部与礼部官员共同主持,只有殿试才会由皇帝亲自阅卷,今次也不例外,虽然今年二月的会试是裴度登基后的第一场,也是他第一回大规模的科举取士,但裴度也仅只是钦点两个心腹过去任主考官,剩下的大头都还是随着原先的章程走。
    也就是说,按照正常的流程,会试的考卷本不该呈上裴度的御案,当然,朝中事务繁忙,他每天有那么多的人要见、那么多的折子要批,本来也没那个闲心再去看个几百篇水平各异、层次参差不齐的文章。
    若不是今天偶然得见,又实在是被这个“二百一十七名”勾起了好奇心的话。
    刘故做事很麻利,不到半刻钟,慎思殿内便整整齐齐地铺开了几百张考卷,大多数裴度不过一眼扫过,片刻不留,偶尔有看到还不错的,也只是稍停留须臾,留意下卷头的考生名姓,如此这般,几百张考卷很快便看过了大半,一直到所谓的“二百一十七名”处。
    裴度在骆琲的卷子前停了下来,停了许久,沉默着一直没开腔。
    这份沉默压得那位带着考卷过来的考功员外郎小腿肚直发颤,不自觉地便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真厉害啊,二百一十七,”裴度嘴角噙了一抹毫无温度的笑,伸手单拎了骆琲那一份卷子出来,对吓得满头冷汗的考功员外郎哼道,“真是不错,你们可真是让朕信心倍增,大开眼界!”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跪在地上的考功员外郎忍不住在心里把刚才推举他过来的同僚和当初坚持要让此卷入列的主考官大骂了个遍,额上的冷汗浸到了眼角,辣得生疼都不敢擦一下,只急急为自己辩解道,“此卷,此卷在此,实在非卑臣可以左右,卑臣也不过是听命行事,乃,乃是韩阁老韩大人坚持如此。”
    会试的四位主考官里,两个是裴度派过去的人,一个是当今的礼部尚书,还有一个,便是这位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将要“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内阁老臣韩旭。
    “韩旭坚持的?”裴度有些不敢相信,“韩旭说这卷子就值二百一十七名?”
    ——他一个一只脚踏进棺材板,离告老还乡只差个虚名的老臣,至于压上自己的清名来掺和这种事?
    “啊?不,不是,”跪在地上的考功员外郎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宣宗皇帝的语气与自己臆想中的似乎翻了个反,又急忙找补道,“是梅大人,不对,是江大人!”
    “是江大人坚持此卷用词矫作,不得录,韩大人又坚持该录,两位大人僵持不下,梅大人便出来打圆场,以二百一十七录了。”
    “卑臣们不过行弥封、誊录、校对事,名次录用之类,乃是上面的几位大人决议如此的。”
    作者有话要说:  *弥封:即糊名制度
    第17章 传言
    这样说,不管陛下是不满承恩侯世子被录、还是嫌二百一十七这名次给得低,都应与自己无关了吧,考功员外郎如是想道。
    裴度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忍住,不大发雷霆。
    ——毕竟,江充是裴度自己塞过去的人,自己的心腹想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做出这种蠢事来……
    “把这些卷子送到江充府上去,”忍了又忍,裴度还是觉得胸口有一股邪火拱得旺盛,阴着脸道“告诉他,朕看了那二百一十七的卷子后高兴得不得了。”
    “一想到前面还有二百一十六个更优秀的良才美质,简直兴奋得连觉都要睡不着了!”
    刘故麻溜领着一群小太监收了考卷就走,那考功员外郎缩到一边擦着冷汗诺诺应是,裴度一眼看过扫到,脸色又更黑了一层,对着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考功员外郎道:“朕看贡院的这弥封做的也不太行!传朕口谕,此次会试同考官中涉弥封之责者,皆罚俸三月,闭门思过去。”
    裴度胸口一直隐隐憋着的那股邪火借这事儿噼里啪啦一通发泄,倒正好散了个完,转头便忙别的政务去了,但洛阳城内的人精儿何其多也,裴度前脚把考卷从宫中“赐”到江充府里,事情后脚便宣扬开了。
    各种猜测愈演愈烈,甚嚣尘上,不到三日,便连深居在承恩侯府内宅,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钟意都知晓了。
    当然,消息自然是来自阖府上下耳目最为“灵通”的林氏。
    “真是没想到,王妃娘娘竟能对你如此上心,”林氏与有荣焉,老怀大慰道,“会为了你表兄会试一事,亲自开口劝今上放下往日心结。”
    “听闻王妃前脚刚劝过,今上后脚便召人取了考卷来,对着你表兄的卷子赞不绝口,把当时非要压下你表兄卷子的江充好一顿骂……呵,江充,趋炎附势捧高踩低的小人一个,看他能蹦跶到什么时候。”
    钟意实在是难以想象那位裴度对着什么东西“赞不绝口”的模样,更是不相信自己能真的在燕平王妃那里留下个什么影儿。
    这事情传得奇奇怪怪,虚虚实实混杂在一起,说的是越来越离谱,钟意有心给林氏冷静地分辩两句,但瞧着林氏眼角眉梢都挂满喜气的模样,钟意欲言又止了好半天,终还是敷衍着附和笑笑过去了。
    但林氏这回许是真高兴,在兴头上连着赏了钟意几回好东西,压箱底的软烟罗都拿了出来,配了“寸锦寸金”的金陵织造云锦一起,给钟意新制了两套春衣,还专为林府之行赏了钟意双鸾点翠步摇和金玺手钏。
    等到四月初八出门那天,钟意从头到脚全套换上,让人打眼一瞧,豁,好一个光彩亮丽,耀眼夺目的小美人。
    只是钟意自己却怎么看怎么别扭。
    怎么说呢,好看倒也不是不好看,但钟意怎么瞧,怎么觉得堆砌了些。
    ——有一种不真富贵偏作富贵的矫揉不适感,尤其是那步摇上沉甸甸的红宝石和手钏迎着日光反射出的闪闪金光,简直是要晃得人眼瞎。
    这么一装扮,反而莫名衬得更小家子气了些。
    钟意犹豫再三,还是把金玺手钏褪了,换了个金丝香木嵌蝉玉珠的,好歹看着舒服点,至少不闪得人眼睛疼。
    等到真趣堂见了林氏,对方亦是华服浓妆,留意到钟意自作主张的删改,皱了皱眉,但念着今天的日子,也没说多说什么,领着钟意便上了马车。
    承恩侯府的马车踩在青石板上缓缓而行,到了林府门口也只遣了个小丫鬟过去递了帖子,然后便由林府门房领着,一路直接穿过林府的内影壁,到了垂花门那里才算停下来。
    林氏领着钟意下了马车,在垂花门那里等着迎人的是林府的三夫人,也是个精明会来事儿的,与林氏一唱一和,你一句“三嫂嫂”、我一句“大姑子”,有来有往地亲热寒暄着,半点看不出两人往日的龃龉。
    钟意落后二人两步跟着,身边是林府三房的六姑娘林周。
    ——林阁老膝下有五子二女,除却早便嫁出去的两个女儿,五个儿子及其妻室子女全都住在一起没有分家,林府是货真价实的“熙熙攘攘好一大家子”。
    就是钟意这样擅长记忆人情来往的,刚开始想把林府各房各人对上脸、弄清楚的时候,都在心里辛辛苦苦做了大半年的功课。
    别的不说,只举一个点:林府孙辈的姑娘里,如今待字闺中又恰是适婚年龄上下的,少说也有七、八来个。
    这如何不让外人看的眼晕心花。
    不过就算在这么多的姑娘里,六姑娘林周也算是较为特殊的一个了。她有与她母亲林三夫人一脉相承的八面玲珑,在洛阳城的贵女里也小有才名。
    林周主动作友善状与钟意招呼道:“不成想钟姑娘也来,说来也有小半年没到府里坐坐了吧,今儿倒是稀客广临门。”
    钟意垂头作羞赧状,颇有些不好意思般抿着唇笑了笑,只低低回道:“六姑娘太客气了,阿意哪里算得着什么稀客,只是陪着舅母过来罢了。”
    ——却是绝口不提所谓“稀客广临门”的“广”字,又是广在哪里。
    林周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奸猾”,见一计不成,只好另生一计,走了一段,便惺惺作态地感慨道:“说起来,大姑母也真是疼你,这种场合都记得带上你过来。”
    “舅母人好,心地好,”钟意四两拨千斤,轻轻软软地点头附和道:“待阿意也一向很好。”
    林周银牙暗咬,知道这位是个出了名的“棉花性子”,也不与钟意打太极了,开门见山地试探道:“钟姑娘可知,今日大伯娘办的赏花宴,除了你我两府的亲戚,还有谁来?”
    钟意实诚地摇了摇头,坦白道:“不曾听舅母提起过。”
    ——林氏确实没有与钟意直说,毕竟,她是早便默认钟意已知道了的。
    “燕平王妃,”林周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钟意的双眼,想以此来确认对方没有撒谎,今天来这里只是巧合,而非有心截胡,“和燕平世子殿下。”
    钟意眼里闪过一抹明显的诧异。
    ——她早知燕平王妃会来,但还真的没有想过裴泺也会一起跟着来。
    林府这办的不是赏花宴么?相看亲事,不是只由双方长辈出面便可以了么,林府还另外宴请男宾啊?
    钟意还以为今天只有女客呢。
    林周见她是真的惊讶,心里的防备也收了一半,知是碰巧,也没兴趣再多话了,只兴致缺缺地随口敷衍道:“燕平王府的贵人们,钟姑娘怕是还一个都没见过的吧。今天倒是赶巧了,若是运气好,这一趟能见着两个呢。”
    钟意配合着笑了笑,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一种十分惊诧不解的语气,扭扭捏捏地问身边人道:“说来不怕六姑娘笑话,只是阿意有一事实在不解,这燕平王世子……为何会来府上的赏花宴啊?”
    “大夫人办这赏花宴,不是为了给姑娘们松快松快么?这要是有外男在……怕是不太好吧。”
    林周哂然一笑,先用那种“岂能看不破你那点不入流心思”的傲慢眼神无声扫射了钟意半晌,然后捏起帕子掩唇轻笑道:“钟姑娘倒也不必如此‘规矩’,这避嫌一事呢……若是两边成了亲家,那可不没什么‘嫌’好避了么?”
    钟意若有所悟,无声揉了揉手心的绣帕,面上却也配合着作后知后觉恍然大悟状。
    “也不是只钟姑娘一个人惊奇。”林周许是想说都说了,多说一句少说一句都差不离什么,反正今天钟意只要在这里迟早都是能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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