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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生有逆骨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许暮之,发过了短信,他很快就回给了她一个“嗯”。
    内容就那么单单一个字,叫她有些心神不宁,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心虚,大抵是觉得放了他鸽子,心里过意不去?
    她又问他,“你来了吗?”
    他没有立即回复过来,她等了一会儿,手机屏幕熄了又亮,亮了又熄,他的消息也始终没有进来。
    母亲眉头一直紧锁着,手指敲打着方向盘,不断抬手看腕表,模样看上去像是有些着急,她很想问一问母亲,问她是什么工作如此棘手,她想要帮着分忧,张了口,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妈,您要是实在忙,可以在前面的路口给我放下,我搭地铁过去就行。”
    赵春晓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我先送你去,你去那儿也不好搭车呐。”
    她扯紧了安全带,抬头说,“您先去吧,我没事儿,真的。”
    和以前的无数次的场景没有什么差别,赵春晓迟疑了一下,想了想,说,“那我在前面的地铁站给你放下吧?”
    那些酸涩和沉重带着年代久远的尘土向她弥漫而来,这样的话,好像不用赵春晓说出口,她就能猜着结局,每次都是这样,工作永远都比她重要,她是她亲生的女儿,却从来都受不了优待。
    车缓缓地靠着路边停了下来,解了安全带,开了车门,站在路边,和母亲挥手告别。
    赵春晓有些犹豫,“你工作上要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就来问妈妈,知道吗?”
    “不用了,我可以请教韩检察官,就算是找你了,也不一定能见到人的。”她如是说。
    赵春晓好像是被她这句话给塞住了,动了动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手机振动,她打开一看,是许暮之,回了一句,“还没有。”
    她看得愣了,这个时间段,还没有出门,也不太像他的行事风格呐?
    看着手机,一路走一路怀疑,她进了地铁站里,看看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地铁过去四十分钟,该是来得及的。只是在这个站台上地铁,能不能挤上去,还是个问题。
    她深呼吸一口气,勒进了裤腰带,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北京的地铁名不虚传,在这个人口众多的一线城市,每天都有各色人等为了自己的事儿而汇聚于地铁,而不管地铁有多挤,好像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人同时出现在一个地铁口。
    她在人群之中被挤得快喘不过气,幸好自己今儿穿得特别朴实,t恤配牛仔,平底鞋大马尾,素面朝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小姑娘,挤的时候还不停地说,“小姑娘看着点儿嘿,下地铁了嘿,让让让让啊!”
    最后在她挤到了目的地的时候,出了地铁站,才呼出了一口气,甩了甩头发,一身轻松。
    这王八犊子的北京地铁!
    那天的日子和平常没有什么分别,她仍然是坐着一些打杂整理卷宗的活儿,没什么技术含量,但至少韩建成没在办公室,她也落了一个轻松。
    也就是临近中午的时候她稍稍期待了一下,反反复复地看手机,手机却一条消息都没有。下午的时候,除了张晓武的一个慰问短信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人给她消息。
    于是那一天就那么浑浑噩噩地结束了。
    韩建成没有来,办公室里的检察官似乎都很忙,忙得那一天无暇顾及她一个实习生。
    这样的感觉很真实,至少,没有人会因为她是许家长女而另眼相待。
    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西下,暑气未退,她还能看见空气中的浮尘飞舞,不知道哪家的猫咪跑了出来,“嗖”的一下掠过了她的脚边,她吓了一跳,却并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为什么手机一条消息都没有。
    都说人难得自知,许暮之这样的人,实在是太懂得分寸,有的时候,她倒宁肯他少些分寸。
    可是他也不过是偶尔心血来潮送她上了一次班,也接她下了一次班,她应该懂得知足的,莫要贪图太多。
    她这么安慰着自己,好像心里还能舒服点儿。
    之后的日子,许暮之都没再出现,她无聊地过了一天又一天,那日子即使难熬,却也过得飞快。
    韩建成依然极少走动办公室,偶尔回来的时候,也是回了办公室取了资料,之后又匆匆地离开,根本没有时间顾及她。办公室里的几个检察官都有新进的几个案子,忙碌之余,她只有给他端端茶水,送送咖啡,其余的事儿,没有韩建成,他们也没有带上她一起体验实习。
    如果不求能长点儿见识,但求能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么一段时光,那么她这么闲暇的日子,倒也是挺不错。
    可她想起了母亲告诉自己的“多学多看”,这么闲着什么都学不到,倒显得有点儿无所事事。
    周末的时候她去了母亲的事务所,这一次总算是能见着人了,母亲坐在办公室里,她新奇地看着自己母亲工作忙碌的样子,整理着那些案件的资料和证据,抬头看她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她坐在那儿,看着杂志,偶尔春荷进来给自己倒一杯水,冲着她轻轻的笑。
    母亲一个下午都埋首在了案卷之中,直到夕阳西下,直到日落西山,直到太阳落土,天色开始黑下来,她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却不敢打扰母亲的繁忙的工作。
    思前想后,最后还是站起了身,轻声地问了一句,“妈,您饿不饿,我给您买点吃的去?”
    赵春晓沉浸于那些卷首之中,似乎没又听见她说的话。她又提高声音问了一遍,赵春晓方才惊觉抬头,“啊?不了,你要是饿了,就去吃饭吧。”
    “您……还是得吃点儿东西吧?”
    “不用。”赵春晓盯着那些文件看。
    她还想再多说几句,赵春晓就又抬起了头,说,“你怎么会待在这儿这么久?”
    那话,似乎是在责怪她不该浪费太多的时间在这里无所事事。
    她站在那里,哑口无言。
    赵春晓又埋进了那些资料文件之中,边看边说,“快回去吧啊,以后要是没什么事儿,也别老往这里走动了。”
    她垂下眼帘,“好。”
    杂志被自己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手机也快没电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儿来泡一个下午是为了什么,走出了办公室,事务所的人都下班了,就还剩了春荷一个人坐在外面,对着电脑写着邮件。
    见到她,春荷问道,“有事吗许小姐?”
    她摇头,“附近有吃的吗?我想给我妈买点儿吃的。”
    春荷顿了顿,说,“赵律师晚上一般不吃饭,今晚可能得熬夜,到时候,就直接睡在隔间的一个房间里了。”
    “不吃晚饭?”她错愕,“那晚上你……”
    春荷笑了笑,“晚上我会回家的,这时候留在这里,是以防赵律师会有突然的事情。”
    “突然的事儿?”
    “对啊,有的时候那些案件里会有突然的发现,赵律师这个时候都是需要立即处理的。”
    赵春晓的效率是业界内公认的一流效率,但凡是找了上门,接下了案子,不出意外,胜诉,几乎已经成了必然。这些口碑佳话,从前听在耳里,现在见了,才知道那些口碑,都是拿命拼来的。
    她低下头,想了很久,拳头一直紧握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到再抬起头的时候,紧握着的拳头,却无力地松开了。
    她说,“那我……先回去了,你替我告诉我妈一声。”
    春荷担忧着她,“许小姐,要不就叫上赵律师,一起吃个饭吧?”
    “别,”她笑道,“要真和我妈在一张桌上吃饭,我都觉着别扭。”
    说完,不顾春荷复杂的神色,微微点头,转身离开。
    回家的一路上都呆滞着,放空了脑袋,看着地铁门上自己的倒影,不由得嘲笑自己,这么多年还以为自己是已经麻木了,可现在看来,好像还是和以前小时候没有什么差别啊?
    除了变得更加懂得母亲的苦楚以外,那一份难过,还是一样的。
    到了家,她将就了一份泡面吃了下去,吃完后还是觉得很饿,又叫了一份外卖,等了一个小时,洗完了澡,外卖到了,可那时候已经吃不下了。
    随意搁置在了一边,终于轻轻松松地躺在了床上。
    躺在床上后,空调的清凉格外舒适,她盯着天花板,莫名就想起了那天晚上母亲在房间里的怒吼,说的是“当年”。
    当年什么?
    她盘腿坐起。
    今天在办公室的时候,也听见了母亲的通话中,有提到关于制药公司的话题。
    她知道母亲的过去,母亲当年,就是靠着打赢了制药巨头至达集团的那一场官司,以绝对优势压制起诉方,逆风翻盘,而从此一战成名。母亲有那个本事,成了一颗律政界冉冉升起的新星,而随着败诉至达集团的陨落,也让业界之中的所有人为之一震。
    可是那些她都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事后的那一场车祸,那一场让她家破人亡,让她开始步入不幸的人祸。
    其实那些事儿她都是从别人的口中听得的,她唯一亲眼见过这件事儿的过程,也只是在太平间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听见了那个肇事者戴着手铐时的嘶吼。
    她对那一件事儿,唯一能有的一点儿记忆,只是被爷爷的秘书抱在怀里,所听闻到的那白布一角,和震破耳膜的哭喊和怒骂。
    那个人说,“你们许家都是畜生!全都是畜生!”
    “小贱人,你和你的母亲一样,都是贱人!”
    “你妈就是个无赖,就是个王八蛋,毁了我的家庭,我也要毁了你们!”
    那件事儿就算是回忆至今,也仍然心悸,心悸于那个人恶毒的仇恨,也心悸于那人如此狠毒的报复。
    如此一想,她愈发觉着蹊跷可怕,当即就给春荷打了一个电话。
    春荷很快接了起来,“许小姐?”
    她冲动到想要将脑子里的话全都说出来,“春荷我妈她……”
    刹那止住。
    这些事儿都过去了这么久,她这么重提了,又能掀得起什么风浪?她力量微薄,又能替母亲分什么样的忧?
    春荷不知道她此刻的心情,也对当年的事儿没有太多的了解,问到这里,也只是回答了她一句,“赵律师吗?赵律师这个时候可能还在办公室里忙呢。”
    “忙……忙什么呢?连吃饭都忘了。”
    “嗨,也就是一桩案件,是一家小型制药集团,委托赵律师办理,”春荷说,“这次是检察方起诉那家制药集团,那家制药集团造了假,事实胜于雄辩,已成定局的事儿,他们却胁迫赵律师接下了这个案子。”
    “胁迫?”
    “对啊,”春荷说,“看不出那个小小制药集团,却有道上的人撑腰,那天晚上摆了一场鸿门宴,请了赵律师,威胁赵律师,如果不赢,便拉着赵律师甚至许家下水。”
    听了春荷的话,她恍然大悟,却也是心惊肉跳。
    母亲当年打过这样的官司,站在民众一方,告倒了至达集团,而如今却站在一家造了假的公司一方,替他们维护,岂不是打了自己当年的脸。
    这一战,不论是输是赢,都会有舆论直指母亲,按理说,如若是检察方起诉,就必定是人证物证俱齐,胜诉几乎是一件微乎其微的事情,而母亲是个如此强势的人,又怎么会愿意输掉这一场官司?
    挑战检察官,自然是个事业上的挑战,可若当真赢了,那么脸面何存?如若不赢,她赵春晓的自尊与前程又置于何处?
    而她好奇,那些人又是以什么筹码,胁迫得了她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母亲。
    春荷那边又沉默了一下,说,“我……告诉你这些事儿,其实也是想你理解理解赵律师,她真的压力太大了。”
    春荷要她体谅母亲此刻的窘境,可是,“我什么时候,没有理解过?”
    春荷被她一句话塞住了嘴,良久后才轻声说了一句,“抱歉,许小姐。”
    “没事儿,我先挂了。”
    挂了电话后她就关了灯,躺进了床里,闭上眼睛,睡了过去。半夜醒了一次,窗外一点儿灯都没有,黑漆漆的房间里就她一个人,安静的屋子里,连个鬼影都没有,摒弃了那些莫须有的想法,又沉沉睡去了。
    日子还是照常地过,除了许暮之出现的那一天里成为了例外,剩下的日子,好像都是日复一日,毫无起伏可言。
    白楚河和她煲电话粥的时候听她总结了自己的上班日子后,在那边惊讶得直嚷嚷,“我的妈呀许由光,你丫这么惨呐?我以后要是也过着这样的生活,我估计我能在这样的沉默之中彻底疯掉!”
    白楚河说得没错,她迟早会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沉默之中疯掉。
    韩建成还是很少见人,那一桩案子好像就这么给搁置了一般,她一点儿消息都没听到,办公室里的检察官们都忙去了别的事儿,就韩建成一个人,似乎还停在了那桩案件上。
    于姐也察觉到了这件事儿的不对劲儿,在她快要逼近暑期结束的那一天,终于问了出来,“哎?老韩怎么回事儿?连着好几周都见不着人影啊。”
    朱检察官说,“韩检察官最近总爱往天台走,估计又自闭了。”
    “天台?”
    “是啊,”杨检察官放下了一份案件,“老韩说这办公室带着难受,就跑天台上去了。”
    她在一旁默默地扫着地,原来是跑天台上去了。
    大家好像都已经习以为常,她见着还是不放心,天台能是个什么好地方?!这自闭着自闭着,万一就没想开怎么办?!
    事实证明是她白操心了。
    韩建成真没什么,就是有点儿颓废。这事儿还是等到她午休时上了天台后找到了韩建成才知道的。
    天台上有个烂沙发,估计是韩建成经常来,那沙发上一点儿灰都没有。上去的时候韩建成靠坐在那儿,手边是一堆凌乱的文件。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师父?”
    韩建成被她这一声“师父”给叫得浑身一震,正在小憩愣是给吓醒了,看见来人是她,顿时一吹胡子一蹬腿,“你怎么来了?”
    她无语,自己有那么不受待见吗?
    “我下周就是实习的最后一周了,老见不着您人,我就觉得怪想念的。”
    虚伪。
    韩建成冷哼一声,“想念?今后要是一路高升了,别恨死我就好了嘿。”
    “我哪儿有什么高升不高升,”她瞪了韩建成一眼,“师父您可别胡说,这儿是检察院!”
    韩建成听后却叹了一口气,拿起手中的那些资料,“是啊,这可是检察院呐!”
    她没听懂。
    韩建成却一个劲儿摇头,“我上次去公安局问了,那个姓周的,最后还是承认自己做了假证据。”
    就这么一两句,犹如一道惊天霹雳击中了她,韩建成莫非是查出了什么来,或者是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不然,又为什么要这么自闭呢?
    她问道,“凶手,是谁?”
    韩建成没说话,却是点上了一支烟,烟雾云气缭绕,味道呛人,她微微皱眉,却忍住了。
    韩建成没回她,却是一转话题,“你这丫头啊,聪明,能干,懂分寸,和你爷爷当年一样。”
    “你爷爷虽然是我长辈,但咱俩也算是一辈子的老仇人了。这要是知道自己的宝贝孙女儿长大后在我的手底下做实习生,肯定要被气得半死。”
    说着,眯起了眼睛,笑了一下,“那老头,也是个清醒人啊。”
    她抠着沙发,“说这个干什么?”
    韩建成笑了,“你真以为你妈妈走了周书记的关系,就能把你塞给我啊?还是你爷爷联系了我……”
    原来如此。
    一辈子的老仇人,见到她,自然也对她没有好脸色的。
    “你爷爷还提醒我,说他这宝贝孙女从小娇惯着长大,不能受人欺负,我带实习生就没那什么走后门的一套,这不正给你练着呢嘛,许暮之那小子又找上门来,嘿,这小子,比你爷爷还难缠!”
    提到了许暮之。
    她总是难掩失落的。掰着指头数,这已经是过了差不多快要一个月的事儿了,她的暑期都快要结束了,却连一个他的消息都没有。
    她甚至能十分的确定,如果有一天他说走就走,自己连挽留的机会都没有。他总是这样,给了自己的希望,又给了自己距离。
    无奈,亦是无情。
    她该是,要习惯这样的忽冷忽热的。可按着她的脾性,是应该冲到他的面前,堵住他,质问他,他到底对自己是什么意思?如果有,可不可以在一起,如果没有,她希望自己能潇洒地离开。
    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给压了下去,她失笑,挑了韩建成话中的其他而答,“爷爷总是这样,有时候,其实挺叫人喘不过气的。”
    韩建成很是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她坐正了姿势,和韩建成并肩,望着天台外的高楼大厦,周围安静得听不见任何的喧嚣,这个城市,好像本身就这么安静。
    她突然有些理解韩建成这么爱往天台钻的原因了。
    没由来地喜欢这样的安静,脑袋放空什么都不想,却也什么都可以想清楚。
    静了许久许久,韩建成抽完了烟,最后才悠然地说,“许老的这个孙女儿,有道逆骨。”
    韩建成的话被吹散在了天台的风中,她没听清,转头问,韩建成却笑而不答了,只说,“能活成自己,才是正道啊姑娘。”
    如此透彻,令人钦佩。
    她却撇了撇嘴,转头道,“我上来可不是和您叙旧谈这些的。”
    “嗯?”
    “您为什么不给结案?知道了凶手是谁,为什么不肯重新起诉?”
    韩建成叼着烟头的嘴一滞,笑道,“我在等呢。”
    等什么?
    正是狐疑的当头,天台的门这时候却突然被人打开了。
    而就像是为了印证韩建成的那句话一般,她侧首看去,朱检察官急匆匆地跑了上来,推开门,一开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