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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叶棠婳比她大一岁,是她的表姐,十五年前,她们曾一起在宫中住过一段时日,那时候先帝还在,顾太后还是顾皇后。她们被选作公主伴读,还有将来的女官备选。
    叶棠婳在宫中颇有人缘,那时候宫中还有传说皇后想选叶棠婳做太子妃。没想到不久之后,皇后撞破了皇帝与叶棠婳幽会,闹成了一桩丑事,皇后想把叶棠婳赶出宫,但皇帝开了口,要册封叶棠婳为嫔妃,为此事帝后之间还闹了一段时日。
    最终叶棠婳还是如愿以偿,因为她怀孕了。皇帝当然要给她名分。那时候皇帝已经许久没有子嗣诞生,一时间叶棠婳在宫中风头无两。
    然而这些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
    此时此刻,清沅眼前的叶棠婳整个人已经瘦成纸片一样,脸色灰中透着青,额头上青筋毕现。任谁看到她现在这样,都想不出十几年前她是如何的美貌婀娜。
    “婳儿。”清沅不叫她叶太妃,只唤她的小名。
    叶棠婳长长的睫毛颤动,她睁开眼睛,眼神是散的,过的半晌,她似乎才看清楚面前是谁。
    “清沅……”她喃喃一声,忽然睁大眼睛,伸出手一把握住清沅的手腕,“清沅!”
    她像有太多话要说,一张口就呛住咳嗽起来,她瘦得只剩一把架子,手凉得和冰一样。清沅连忙扶住她,端过热茶递到她嘴边,给她润润嗓子。
    叶棠婳只抿了一小口,清沅要她再多喝点,她摇了摇头:“喝多了就吐,让我干净点去吧。”
    她已经连水都进不去了,清沅心顿时凉了一大截,知道太后说的不假,恐怕就是这一两天了。
    但她们两个之间,从少年到如今十几年的事情,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两人相顾无言,叶棠婳只是默默流泪,还是清沅先起了头,说:“你哥哥从信州调回来了。大概年后就能回京,你母亲跟着也能一起回京了。”
    她也想说说少年时候一起读诗,一起做女工,一张床上聊到深夜时候,但那些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一张口只能说说眼前境况。
    叶棠婳听了,只说:“好……好……他们能回来就好……”
    她又叹了一声,攒了点力气,才说:“清沅……还是你命好。当年我们几个人一起入宫,从前在一处玩的,我如今是人不人鬼不鬼的……玉苓,她嫁了良人,可惜福薄,难产母子一起去了。还有更早时候的桐儿,宁馨更不用提了。”
    清沅听着这一串名字,只觉得这十几年恍如一梦。她嗓子干干的,竟然发不出声音。
    “清沅,你是最聪明的……”叶棠婳声音越发低了,“所以你的命也比我们强……做个国公夫人,够了……”
    清沅伸手为她理了理头发,低声道:“婳儿,我来迟了。”
    叶棠婳听到她这一句,眼神忽然一亮,说:“你,你不会再生我的气了吧?”
    她的声音含着无限欣喜。
    清沅终于忍不住泪水,她说:“我没有生过你的气。我只是……那时候想不通。”
    叶棠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都亮了些,她说:“这样我便能安心去了。你懂我,我就放心了……”
    清沅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终于支持不住昏死了过去。
    清沅又独自默默坐了许久,走时候给那个面相老实的小宫女一支镯子,嘱咐她多给太妃擦身子,太妃最爱干净。
    从宫中回来,清沅就和虚脱了一样。一回到府中,又是一堆家事等着她处理。她问下人诚国公回来没有,下人只说还没有。
    清沅屋里的丫鬟又过来禀说,舅妈又派人送东西了。清沅就先见了舅妈差来的嬷嬷。
    等到天全黑了,赵逊才回府,还好还没醉,他还惦记着今天清沅进了宫,一回来就先去了清沅住的德荣院。
    德荣院的丫鬟婆子做事最利索,小厨房做的东西十分精致可口。清沅持家有道,不愧是在宫中住过,被顾太后调/教过的人。赵逊觉得她那里是最井井有条,最舒适的,因此就算清沅不会生孩子,他也不和顾家不计较了。
    赵逊一来,丫鬟就给他换衣服,伺候洗漱,又端上醒酒的汤和点心。
    清沅一早进宫时候华丽的命妇装束早已脱了,换了身家常袄裙,头上只插了一只金并头花簪。灯下瞧着十分年轻。
    赵逊喝着鸽子汤,问道:“今日去太后那边怎么说了?”
    清沅正捧着本绣花样子看,听他问起,就给了身边的大丫鬟眠竹一个眼色。眠竹立刻领着其他人出去了。
    赵逊见她这样郑重其事,不由紧张起来:“怎么了,有什么变故?”
    清沅低声说:“燕王死了。”
    赵逊也是一怔,之后便笑道:“他死了是会有些麻烦,但事情也好办多了。太后又可以高枕无忧了。”
    清沅只是沉默不语。赵逊又滔滔不绝起来,说他早就觉得燕王在西边的动作有蹊跷,说燕王是被身边人架起来的,本人并没有战功,如此一死,太后收拾起来十分轻松。
    赵逊说了半天,才发现清沅今日不同往日,沉静过头了。
    “怎么,你难道还可怜燕王?你不会以为他是什么真英雄吧?”赵逊调笑她。
    清沅懒得与赵逊有口舌之争。燕王是不是英雄,又岂是由赵逊,由她来下定论的。她只是今天想起了太多事情,心中郁积难平。
    清沅截断了燕王的话题,说:“叶太妃快不行了,估计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赵逊想了一会儿,似乎才想起叶太妃是谁。他说:“她是你的表姐吧?”
    清沅点点头。她曾经告诉过赵逊她和叶棠婳曾经最要好,不过看来赵逊已经不记得了。
    赵逊又说:“先帝走后,她能在宫中安稳度过十年,已经是太后宽宏大量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她哥哥要回京了吧?太后待她家人不薄了。”
    他这话里混着一层鄙薄。当年叶棠婳在宫中勾引先帝的事情,在贵族子弟中传得沸沸扬扬。
    清沅只觉得累了,赵逊坐到她身边,声音放轻了道:“你看你,果然是心太善。这么个人,你为她伤心什么?”
    他伸手揽住清沅的肩,心情好得很。清沅知道他想行房事,只轻声道:“今天我身子不便,月事来了。”
    赵逊就伸手刮刮她的脸,道:“难怪脸色有些不好,你早些歇吧。今日也是累坏你了。”
    他话这么说着,神色却心猿意马起来。
    清沅就顺水推舟,道:“我是真累了,就准备睡下了。你要还不困,就去闻莺那里吧。”
    赵逊笑着就应了,起身往妾室那里去了。
    等赵逊走了,清沅又发了一会儿呆。眠竹来问她要不要睡下,她才说:“舅妈送来的东西,供上了吗?”
    眠竹道:“已经供上了。”
    她想想又问:“夫人,您要拜吗?”
    清沅点点头。眠竹和两个丫头就去准备了香案,贡品和蒲团。
    清沅走过去看她们忙碌。只见供着的并非佛像,却是一座盆景。
    “舅妈说这是连理枝,虽说一草一木皆有灵气。但连理枝明明是有关姻缘的,却不知道为何被她当成是保佑子嗣的。”清沅缓缓道。
    眠竹点了香,递到她手中,笑道:“舅奶奶总是有她的道理的。”
    清沅终于微笑了,道:“也是。姻缘调和了,自然子嗣无忧。”
    她持着细细的线香,那香气叫她心中终于安宁许多,她对着那座连理枝祈祷。为了孩子,她曾经诚心诚意地祈祷过,也曾经自暴自弃地祈祷过。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她不是为了赵家,也不是为了孩子,今天她只是为这十几年光阴难过。
    对着连理枝,她像是开玩笑一样,在心中念了一句戏词——
    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重生。
    第3章
    清沅拜过连理枝之后,就躺在床上沉入梦乡,这一觉格外长,长得她好像睡了两三天一样。
    她都想不起上一次睡得这样昏天黑地是什么时候了。
    醒来时候她还没睁开眼睛,就觉得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暖和舒适。她这几年一直畏寒,难以入睡,到了冬天就不好过。她已经很久没有浑身这么舒坦过了。
    清沅翻了个身,趁着身体舒适闭着眼睛静静想着事情,整理思绪。
    燕王这一死,在朝中定会激起轩然大波……这几年太后一直以皇帝需要养病为由大包大揽,早就有大臣不满。这一次还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太后杀戒一开,恐怕是要刹不住,不知道要牵连多少无辜之人。赵逊还当燕王死了是什么好事。太后总有老,总有走的一天,等到那时候,皇家的血债,还不是要顾家这个外戚来还。史书上这种事情记得还少了么……
    想着想着,清远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定在床帐上——帐子上祝福子嗣延绵的饱满瓜果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那些她看得熟透了的桃啊瓜啊荔枝啊,没了,全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半旧不新的帐子,淡青色帐上绣着粉色金鱼,娇嫩,还有一丝眼熟。
    清沅一张口就叫:“眠竹!”
    她想到底是自己睡糊涂了,还是眠竹糊涂了,怎么把她十多年前的陈年旧物给翻出来了。再说这顶帐子连带这床,她记得比她嫁进国公府早,甚至比她进宫去还早,是她还在顾家旧宅,第一次进宫之前在用的东西。
    眠竹没有回声。
    清沅撑起身子,她只觉得自己身子比之前轻快许多,刷一下就掀开帐子,差点不由自主就跳下床。
    “眠……竹……”清沅的声音消失在唇边。眼前的一切让她愣住了。
    房间里的布置皆是十几二十年前时兴的样式,更重要的是,这就是她从前的闺房。床头放着她当年临过的帖子,窗下贴着一张张她练的字,两折屏风上栖着老旧的铜蝴蝶合页,从屏风侧面能看到熏香炉上搭着她曾经的衣衫。
    听到她声音走进来的小丫鬟正是十几年前在家中伺候她的织云。
    “姑娘喊谁?”织云迷惑地问。
    清沅没了声音,只是呆坐在床边。她看着自己的手,还有贴身衣裙下露出的腿和脚,白皙圆润,温热鲜活。她一时失神。
    织云赶紧几步上前,拿衣服给她披上:“姑娘,虽然屋里暖和,你也不能就这么坐着呀。离过年没几天了,受了寒气了可不好。”
    清沅颤声问:“今天什么日子?”
    织云说:“腊月初八。”
    清沅问:“我睡糊涂了,哪一年?”
    织云笑道:“姑娘真糊涂了,承平十五年。再过一个月就承平十六年了。”
    清沅伸手捉住织云的手,感受着少女掌心特有的柔软和暖意。她记得织云没有跟她进宫,留在母亲身边伺候,过了两年嫁了人。后来父亲犯了案子被流放,母亲心力憔悴重病,她自顾不暇,只隐约听说织云过得不好,过了几年失了音讯也不知道究竟怎样了。但不管怎样,织云都不应该是眼前的少女模样。
    “姑娘?”织云担心地摸摸清沅的额头。
    屋里另外两个丫鬟核桃和采杏也过来问是怎么了。三个人都看着清沅,面面相觑。清沅一时情难自控,已经流了泪,这会儿又觉得自己被几个半大丫头围着看,怪不好意思的。
    她擦了眼泪,要丫鬟服侍洗漱穿衣,迫不及待要去见母亲。
    她虽然还不太敢信自己是真的回到了十三四岁,惊骇夹着喜悦。没想到拜了那么多神佛,竟是一座连理枝应了她的心愿,她只恨不能能拉着一个人好好说道解释一番。
    不过清沅这十几年已经谨慎惯了。若此时真的是回到了承平十五年的冬天,那她这时候更得小心,千万不能把将来什么大事说漏了。
    嘴能把得牢,清沅一颗心却像是要跳出来一样。
    她又十三四岁了!父亲还在,母亲还在,弟弟妹妹还小,一家人俱全。她知道将来,她比从前更能看清楚事情。燕王之死笼罩在顾氏一族的阴影一下子散去,将来还可以慢慢操心。
    先帝还在,顾太后还是皇后,太子还未大婚,太子妃还没有选定。
    她不是诚国公夫人,光想到这一点,清沅就觉得身心忽然轻松了。她这十年的诚国公夫人,十年的安稳和荣华,人人都夸她命好,这其中冷暖只有她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