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节
“是!”
此时此刻·图宁县
冬季日短,酉时二刻便天色昏暗,仆妇麻利掌灯,并添上热茶。
姜玉姝万万没料到,会客竟一会两个时辰!
足足两个时辰。期间,双方从闲聊至谈公务,县令孙捷滔滔不绝,几度提起伤心事,一把鼻涕一把泪,不仅哭湿了自己的帕子,还哭湿了他妻子的帕子,正用着仆妇呈上的帕子,沉痛表示:
“孙某惭愧,惭愧啊!”
“我上任至今,作为一县父母官,虽尽力奔走,却一直未能扭转图宁的穷困局面,上愧对朝廷,下愧对百姓,中间愧对读过的圣贤书!空有一颗想办事的心,然心有余而力不足,惭愧啊!”说话间,孙捷捶胸,泪流不止,泪水湿了面庞,湿了胡须。
姜玉姝深吸口气,耐着性子,客气劝道:“县令爱民如子,实乃图宁百姓之福。谈起‘穷困’,庸州刚收复不久,百废待兴,其他地方官也头疼着呢,不只您一个。耐心些,相信假以时日,图宁定会变得富强。”
“多谢特使宽慰,但、但是——”
孙捷抽噎,擤了擤鼻涕,眼睛和鼻尖通红,大倒苦水,诉委屈道:“上半年满目疮痍,四处都先忙着修缮房屋、桥梁等等,但下半年,府衙只拨给本县十万斤土豆,是最少的一份。”
“上司的决策,我不敢置喙,忙将粮种运回本县,扪心自问,官府算是勤恳督促,老百姓也算勤恳耕作,谁知,到秋收时,竟然才收了十五万斤!一打听,别处的收成,比本县高了好几倍!”孙捷焦虑且懊丧,擦擦眼泪,“结果,狠挨了上头的责备,我简直百思不得其解呀。”
孙妻亦眼眶通红,愁眉苦脸,透露道:“唉,说出来不怕姜特使笑话,秋收那阵子,我家老爷险些急坏了,茶饭不思,亲眼盯着,把粮食连秤了三遍,最终仍只有十五万斤。”
“十万斤种,收十五万斤土豆?这么一算,亩产不足五百斤。”姜玉姝纳闷皱眉。
产量太低,低得吓人。
姜玉姝端坐,严肃说:“既然二位坦言相告,我也不怕说句实话:产量实在太低了,其中必有缘故,要么耕作方法错了,要么土壤不合适。”
“唉!”孙捷一抹鼻子,一拍大腿,语速飞快,“肯定出了岔子,但不知是因为耕作方法错了,还是因为图宁太干旱。”
姜玉姝摇摇头,“初到贵地,我并不清楚图宁的情况。不过,既然周围的收成好,您为何不向同僚取取经?”
“嗳哟,真不是拍马屁,即使整个庸州所谓的‘耕作能手’加起来,恐怕也比不上姜特使!”孙捷吸吸鼻子,赔笑恭维,“众所皆知,现有的土豆耕种要领,全是您昔日的心血。”
“大师驾临本县,我何苦外出取经呢?”
姜玉姝谦虚道:“不敢,不敢当,孙大人过誉了。”
“哪里?明明是姜特使过谦了!”孙捷低头喝了口茶,眼冒精光,抬头瞬间换上可怜神态,忧愁说:“我无能,掉乌纱帽是该的,只是心疼饿肚子的老百姓。”
姜玉姝历练多年,岂会看不懂?她心平气静,温和说:“孙大人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关于耕种要领,我恰巧带了一份册子,不嫌弃的话,待会儿拿回去看看。”
“多谢,多谢!”孙捷起身,感激拱手,庆幸想:首战告捷,再接再厉,打铁趁热,明天再来求别的!
姜玉姝站起还礼,“举手之劳而已。我才疏学浅,遣词造句大多自创,还请别见笑。”
“哪里哟!”孙妻亦起立,讨好地告知:“特使所著的书,《西北行》,我家老爷读后赞叹不已,显见文采出众。”
“啊?”
姜玉姝一怔,诧异问:“《西北行》?那是我当年流放途中写来解闷用的,您怎会有?”
“府城书铺里买的。”有求于人,孙捷趁机奉承,“听掌柜说,是从西苍流传过来的,卖得不错。”
姜玉姝疑惑暗忖:书商私自翻印的吗?居然没告诉作者一声。
“拙劣之作,难登大雅之堂。外子当初托人印了几本,为的是留个纪念,万万没料到会流传开。”
为了戴稳乌纱帽,孙捷夫妇齐心协力,大拍马屁。
姜玉姝哭笑不得,初次见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县令,暗叫稀奇,眼看天已黑,正琢磨对方是不是想留下吃晚饭时,院门外忽然响起马嘶声,旋即有人拍门。
谁?
由于是小巧四合院,姜玉姝刚往外望了两眼,便见厨娘李婆子提着灯笼,小跑去开门,哈腰恭敬说:“大人回来啦?快进屋里坐,夫人也来了。”
郭弘磊把缰绳抛给亲兵,难以置信,“谁来了?”
“夫人啊!她来四五天了,您一直没回家,所以不知道。”
郭弘磊一抬头,果见对面厅门口立着一道熟悉身影,顿时欢喜,昂首阔步,朗声问:“你怎么来了?”
姜玉姝迈出门槛,刚张嘴,却见图宁县令抢步相迎,飞奔凑近,拍拍郭弘磊的胳膊,热情洋溢,高兴道:
“郭校尉,哈哈哈,许久不见了,你这一向可好?”
郭弘磊惊讶止步,大感意外,借着灯笼昏光打量对方,蓦地忆起往事:
这不是那个非常想把女儿送给我当小妾的县令吗?
奇怪,他来干什么?几次纠缠,几次被拒,该不会还没死心?难道……拐弯抹角或添油加醋地劝玉姝?
我一直没提,她突然听见,会不会生气?
郭弘磊剑眉拧起,下意识望了望妻子,顺势反握住县令胳膊,往远处带,决定先问一问。
“哎?”
天色昏黑,姜玉姝看不清,索性走过去——
第173章 雪夜思乡
风雪夜里, 灯笼光昏黄,照亮脚下三尺。
仆妇提灯照路, 姜玉姝步履轻快, 稍靠近些,顺风忽然飘来几句对话:
“不不不!”
图宁县令孙捷连连摇头,拍拍胸口,“放心,我根本没提半个字,而是有棘手公务来请教尊夫人的。”
郭弘磊不太放心,“当真?”
“千真万确!”
寒风凛冽,孙捷抬手按住帽子, 惋惜叹气, “本该两厢情愿的事儿, 剃头担子一头热就没意思了,之前几次商议都不成, 我早泄气了,不会强人所难的。”
郭弘磊低声说:“抱歉。”
“道什么歉?唉, 皆因小女没福气。”孙捷心思暗转, 表面作豁然状, “前几次贸然撮合, 失礼之处, 还望校尉见谅。”
“无妨。”郭弘磊礼节性地表示:“其实是郭某没福气。”
风声呜呼,对话隐隐约约,姜玉姝听得只言片语, 不甚明白。
他们在聊些什么呢?她心生疑虑,脚步停在半丈之外,若无其事地招呼道:“外头冷,进厅里坐下聊。”
郭弘磊戎装笔挺,笑着朝妻子点头,剑眉星目,高大英武。
“不了不了。”孙捷却摆摆手,歉意说:“我们不请自来,打扰半天,已是极失礼了,天色已黑,是时候该告辞,改日再向姜特使请教农耕的学问。”
孙妻带领随从,站在丈夫身后,附和说:“实在是打搅了。”
姜玉姝客套道:“夫人无需客气。天黑了,二位若不嫌弃,留下用一顿便饭,如何?”
“岂会嫌弃?只是不巧,衙门里尚有公务未处理,不得不告辞。”
“这样啊?”姜玉姝微笑说:“那,公务要紧,我不敢强留了。”
主留客辞,双方把场面话说了一通,夫妻俩把客人送出门。
夜晚·西屋
隆冬腊月,夜里奇冷。
有父母陪伴,郭烨兴奋玩了许久,累得早早入睡,惯例跟着潘嬷嬷和奶妈,歇在东屋,因为婴儿半夜要吃奶。
夫妻二人住西屋。
炕烧得恰好,驱散了严寒,暖洋洋。
姜玉姝目不转睛,小心翼翼地上药,恍然说:“哦!原来,孙县令曾想把女儿嫁给你?”
“他与宋将军有些交情,提了几次,我都婉拒了。”郭弘磊中衣大敞,露出宽阔健壮的胸膛,胸腹部几处旧疤,左肩有一道新伤,将愈未愈,微微渗血。
“夫人生不生气?”
姜玉姝笑盈盈,“你都拒绝了,还生什么气?我又不是醋坛子!”她凑近审视伤口,“疼吗?”
郭弘磊轻描淡写,“皮肉小伤而已,不疼。”
姜玉姝忧心忡忡,叹道:“血肉之躯,哪儿有不疼的?唉,又受伤了,你身上的伤疤,一年比一年多。”
“是不是很难看?莫非夫人嫌弃了?”郭弘磊好整以暇。
“胡说什么呀?”
姜玉姝含嗔瞥了他一眼,仔细包扎,轻声说:“伤疤是男人的勋章,足以证明你是勇猛英雄,我敬佩还来不及,怎会嫌弃?但你不仅仅是‘郭千户’,也是一家之主,家里上上下下,谁不担心?”
“北犰人在草原深处,部落众多,逐水草而居,诡计多端地偷袭咱们,防不胜防,危险重重。”姜玉姝担惊受怕已久,忍不住问:
“我常常想,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解甲归乡?”
“解甲归乡?”郭弘磊一怔。
不等对方反应,姜玉姝暗自叹息,迅速振作,轻快说:“哈哈哈,开个玩笑罢了!你正年轻,正是为国效力的年纪,现在谈解甲归乡,太早啦。”
“非要解甲,也不是不行,但考虑前程和门楣,我得多拼几年。”
郭弘磊搂着她,额头相抵,低声说:“按照常理推测,除非残废或阵亡,我至少还得征战二——”
“别说了,忒不吉利!”
姜玉姝经历过兵荒马乱,十分忌讳“残废、阵亡”等字眼,坚定道:“苍天有眼,祖宗有灵,肯定会保佑你平安至解甲的!既然朝廷信任、上司赏识,你就专心戍守边疆,一展抱负。”
“戍守边疆,卫国保家,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责任,理所应当。”郭弘磊深感无奈,“可我一旦回营,就顾不上家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全撂给你们……吾心有愧。”
“校尉此言差矣!”
姜玉姝正色说:“你虽不能经常回家,但只要顶梁柱平安,家里就安稳。至于家务,内有大嫂和我掌管,外有烨儿的三叔、四叔料理,加上老练管事从旁协助,一切大可放心。”
郭弘磊紧紧抱住她,后仰靠着引枕,神色肃穆,承诺道:“解甲归乡是早晚的事儿,盼望有朝一日,我能带领全家人,重返都城!”
“边塞虽然风景美,民风淳朴,同袍大多豪爽,但终究不是家乡。”
郭弘磊目光坚毅,缓缓说:“都城才是故乡,落叶归根,咱们必须回乡。”
谁不喜欢安稳富裕的日子呢?
况且已经有了孩子,父母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一分。
姜玉姝颔首赞同,“对,叶落归根!普天之下,都城最安稳、最繁华,而且是祖坟所在之地,我们当然要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