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两人的谈话声不知何时停下,静默无语间外面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两人似有所感,纷纷将视线转向窗外。
雪天、老歌、旧友,有什么被心照不宣的两人忽视已久的东西在蠢蠢欲动,空气变得压抑而沉闷。
“第一次听你说你要考美院的时候,也是一个雪天,只是没有这样大,这样冷。”顾易开口,他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一丝情绪道。
“我当时没有当真,只以为是你和我开的一个玩笑。”
“第二次...”顾易喝了一口酒,他似乎喝醉了,又似乎没有,声音似乎是不带情绪,又似乎压抑着什么“第二次你说你要考美院,我得到的就是一句通知和一个背影。”
沈栗垂下眼帘,遮住眼中的情绪,他小口的啜饮着,当年的一切他以为会被时间冲淡,但时间只是化作灰尘将其掩埋,只需一阵微风拂过,当年的一切便分毫毕现,心结仍未解开,丑陋的伤疤依旧狰狞痛疼。
他与顾易的相遇是万千不可能中唯一的一丝侥幸,是再来一次绝不会有的幸运,如今想起来依旧不可思议。
沈栗的故事非常俗套。他出自书香世家,爷爷奶奶都是国内知名教授,父亲也是闻名中外的学者,母亲是国内知名时尚杂志的主编。
父母各自醉心事业,感情日渐淡薄,最终决定和平离婚。当初双方正值事业的上升期,无暇照料幼子,沈栗被发配到退休乡下养老的爷爷奶奶家里。
待父母事业稳定,沈栗已是少年,与父母几乎是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更不愿离开爷爷奶奶。沈栗父母也不强求,银行卡上一笔笔数字联系着所谓的亲情,几年后又各自成家,沈栗更是成为了可有可无的存在。
沈栗这个被放逐的孩子就跟着爷爷奶奶在老家长大。
老家是一个滨海城市的小县城,没有大城市的繁华与先进,这里尚未被高楼大厦吞并,有着大片的田地、村落,平和且安宁。
沈栗幼儿园、小学都是在这个小小的县城度过,他以为他的初中高中同样也是如此。
命运的转折点就在六年级暑假这一年,他不常联系的父亲不知怎得想起这个儿子的教育问题,硬是要将他带去国外念书。
沈栗自然不肯,一番争执之下,沈爷爷做主,沈栗不在县城读书,也不去国外,到小县城所属的地级市中最好的私立中学就读。
沈栗家乡所在的小县城或许是地图上籍籍无名的一点,但是直属的地级市w市却是有名的富庶之地,商业发达,有钱有资源,教育质量自然拿得出手。市里的几所学校即使是省内或者国内都小有名气,而沈栗所读的私立中学——霍博特私立中学就是其中之一。
沈栗就这样戏剧性的进入霍博特,那个顾易即将出现的地方。
顾易的出现同样的偶然。
顾易家祖上往上数十八代都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顾易追随哥哥顾简的脚步,在京城念完幼儿园、小学、和初一的上半学期。
初一上学期期末时,顾易和人打了一架,对方来头不小,气焰嚣张。顾易腰板钢硬,本也不惧,奈何时值换届,家里风声紧张,顾易就被家里丢了出来扔给他大哥顾简看管。
顾简当时在w市硅谷基地创业,事业刚起步,忙得飞起,没有时间两边儿飞时时刻刻盯着弟弟,于是给顾易办了转学,拎到自己眼皮子底下。
而身为w市中校规最严教育质量最好的霍博特私立中学自然就入了顾简的眼。
就此,顾简转学进入霍博特私立中学。
第十章
初遇。
沈栗自小就是个粉雕玉琢的团子,精致漂亮又乖巧可爱,除了他那双不顾家的父母,几乎是人见人爱。
待少年时稍稍张开一些的沈栗更像是成了精的花骨朵,肉眼可见的能掐出水儿的青涩鲜嫩下裹着异常惊人的精致美丽。这般的颜色偏偏一身的书卷味,小小年纪又儒雅知礼,待人客气又疏离生生将其他同龄的男孩衬成了泥猴顽石,同龄人每每接近总忍不住整衣敛容,往往望而却步,心中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与这人俨然是两个界限分明的世界。是以沈栗虽然待人亲和却少有亲近之人。
沈栗性子柔和喜静,别的男孩打闹嬉笑时他静静的坐在角落看书画画,体育课上别人打篮球踢足球他一个人靠在树下看树叶纹理看蚂蚁搬家。被爷爷奶奶带大的孩子再懂事知礼内心也是孤独寂寞的。
但没有见过光的人,不知道什么是黑暗,没有经历过亲密陪伴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是孤独寂寞,因为不知道,所以以为自己经历的是理所应当的。
少年时的沈栗单纯的像是一张白纸,身处孤独寂寞之中却不知自,他笑着看着别人打闹嬉笑,笑着推拒女孩子的殷勤献好。但相比这些,沈栗更喜欢一个人安静的消遣。能让他安静的地方不多,他常去的无非两处,一是学校图书馆,二是学校种满樱花树的湖泊边。昂贵的私立初中自有与之相配的硬件设施。
每年四月,学校的樱花林中大片樱花开的像是粉红的云霞,美不胜收。沈栗每天路过樱花林去往图书馆的路上发梢肩头都会带走几片飘落的花瓣,他把花瓣装在瓶子里,待花季过去可以装满满得一个小玻璃瓶。
沈栗与顾易初次见面的地方就在沈栗常去而顾易几乎从不光顾的图书馆。他们的相遇像是骄阳遇上初雪,可遇而不可求。
彼时顾易转学已经有两个月,他不由分说的就被发配到这个地方本就一肚子的火气,昨儿顾简打电话来心情不好的两兄弟又吵了一架。顾易一肚子的火气没处撒就趁活动时间在外乱逛。
一路踢着石子,晃晃悠悠不知道走到了何处。周围的建筑都不是熟悉的样子,顾易四处乱走,就是找不到回去的路。学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奈何顾易入学两个月来一直没有心情开拓新地图,目前已开发区域仍是宿舍、教室、操场三点一线。
反正找不到路,顾易也不着急,随便走走权当开拓新地图。
沈栗左拐右绕,穿过一片樱花林,误打误撞的进了图书馆。
顾易对图书馆提不起兴趣,他原本打算离开,但动了动脚步还是没走。
图书馆内实在舒服。中央空调开到恰到好处的温度,阳光透过落地的玻璃窗大片大片的撒落进来,屋内明亮又干净。整整齐齐排列的书架上是码放的规规矩矩的书籍,时而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空气中似乎还有着纸张与墨迹的味道。
这是怎样一个舒适、安静适合美美的睡上一觉的地方啊,顾易想。宽敞的原木色书桌配着有松软坐垫得方椅,光看就知道坐上去有多舒服。
顾易环顾四周,他要找一个阳光充足风景又佳的位置,趴在桌上,让阳光暖洋洋的晒在背上,周身是空调调适过的温度,美美得睡上一觉。
顾易目光锁定在图书馆的另一侧的落地窗前,哪儿有着大片的阳光,有着柔软的座椅,有着樱花与湖泊的精致,最好不过的一处位置。
顾易穿过一排排的书架,脚步略显急躁的朝目的地走去,猝不及防间,一个青葱精致的少年映入眼帘。
是难以想象的惊艳。
是一个穿着校服白衬衫的少年。他有着一头乌黑柔软的头发,几缕刘海依着少年低头的弧度顺从的滑落在额前。
他皮肤白皙如玉,在阳光下能看清细小的绒毛和血管。他五官精致美丽如画卷,气质柔和温润如美玉。
他带着一副银丝眼镜,似乎看得兴起,嘴角正噙着一抹浅浅得笑意。青涩而艳丽,像是池里将开未开的青莲,未曾绽放就轻易的泄露了惊人的美丽。
顾易猝不及防的一眼将这一幕收入眼帘,他乍然一惊,还以为是书中钻出来的精怪,再定睛一看却道是是哪里养出的钟灵毓秀的少年。
他站在阳光里,身后是被风卷起漫天的樱花雨。
他们的初遇。
沈栗被脚步声惊动,从书中收回视线一抬眼见就见到一个光一样耀眼的少年。
明明是自己站在光里,明明那少年站在阴影里,却仿佛在那少年出现的瞬间,所有的光背离了定律,只为了将他拥住。
少年的眉眼刻着他的骄傲、他的出色、他的不羁,他张扬的眉,他鸦翅般的睫,他长而华丽的眼线,他鬼斧神工的轮廓与弧度,他藏着星海幻云的深眸无一不惊艳,无一不耀眼。
他是锋芒毕露的张扬,他每一个毛孔都是张扬的快意。
他像是锋利的刀枪剑戟,携带着逼人的锋芒直直的劈开了沈栗的世界,沈栗在此刻突然明悟,哦,原来生命还能这样存在。
与他截然不同,像是骄阳与初雪的差异,却又有着不一样的吸引力。
沈栗看痴了,呆了,他看到那少年的肩头还落着一片花瓣。他几乎没有思考,傻乎乎的帮他取下,摊开在掌心,递给他看:“你的肩头落了一片樱花,能把他送给我吗?”
顾易看着那少年白嫩嫩的手掌中一片小小的粉白色的花瓣,那少年干净清澈如同清泉的眸子期待得看着他,顾易下意识的想点头,临了却鬼使神差的说了句:“不行。”
少年失望时,眸子都有些黯淡,他可惜得看了看掌心的花瓣心中有股没来由的强烈的欲望告诉他,他一定要得到这片花瓣,他不肯死心的问道:“为什么?”
顾易也在想,是啊,为什么不给他呢?
顾易眼中闪过狡黠的光:“除非你和我换。”
少年不假思索道:“好啊。”
于是沈栗用自己攥了大半个花季的一罐樱花换了一片花瓣和一个形影不离的朋友。
第十一章
沈栗的曾祖父是书画大家,一笔山水画风流豪迈,受尽追捧。沈栗的爷爷没能继承曾祖父的一身风流意蕴,却在油画上颇有心得。
沈栗自小受环境熏陶,作画上颇有天赋,不论是传统国画还是油画素描都信手拈来。
他喜爱画画,也爱设计,在别的男生看武侠看漫画看悬疑的时候,沈栗桌洞里全是一本本时尚杂志,对杂志里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沈栗说起来头头是道。
但纵使沈栗对此再着迷,却也并没有将其当做自己未来事业的发展方向。沈爷爷在京大教了一辈子的书,做了一辈子的研究,对那坐学校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沈爷爷一直对他有着期许,希望沈栗能继承他的事业,考取京大,而京大恰好没有设计系。
京大作为全国排名第一的大学,门槛之高令无数学子心生敬仰的同时又望而却步。
但对于有着优异成绩和沈爷爷人脉的沈栗来说,这是一条理所当然的平坦的康庄大道。
顾易从来都不是刻苦努力的主儿,但他自小聪明资源又好,再加上他京城本地户口,考京大也十拿九稳。
初三毕业时,沈栗以为顾易会被家人接回京城去念高中,当别人都沉浸在毕业的喜悦中时,他却处在即将失去什么重要东西的惶然不安中。
他至今都记得那种感觉,像是悬崖边一个坠崖的人死死的用手抓住藤蔓,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却亲眼见证那藤蔓一根根的断裂。
沈栗不曾诧异过,为什么他会对顾易的离开有这么大的反应,当年的他什么都不懂,只以为人面临离别都是这般的失魂落魄,伤神难过。
知道后来他才懂得,与朋友分别纵然伤怀,但如此失魂落魄,只怪他将一颗心早早的托付罢了。
顾易确实如他预料一般的回了京城,他离开的那天,沈栗呆呆的在樱花树下坐了一天,直到一场暴雨把他淋醒,他失魂落魄的走回家,当晚就发烧病了一场。
病好之后他似乎忘了那个离开的朋友,依旧看书画画帮着奶奶做些家务,只是沈栗整整一个暑假没露过笑脸。
直到他在高一新班级的教室里再一次看到顾易,他才像是蓄满了能量的花朵,绽开了三个月以来第一个微笑。
沈栗仍旧清楚的记得,教室里一个暑假不见长高了不少的顾易见到他时,露出的得意而张扬的笑容,他下巴扬起的高度,他眉眼弯起得弧度,他嘴角上扬的角度,就像是照片一样刻在他脑海中。
顾易揽着沈栗的肩将他带到自己身边的座位上,狠狠的揉乱了沈栗新修理过的发型,“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沈栗仍旧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易不高兴的弹了弹他的脑袋:“怎么不想见我?”
沈栗道:“不是,你爸妈怎么同意你到这儿读高中的?”
顾易道:“这你就别管了。”
沈栗笑了笑,他不想说,他就不去问。
顾易道:“我要是离开了,你找不到我,我怕你哭鼻子。”
沈栗笑了笑:“不会,我去京大找你。”
顾易:“你怎么知道我在京大,万一我没考上呢?”
沈栗道:“不会,因为你知道我要去京大,你就一定会在京大。”
顾易没说话,两人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京大,是他们一直以来的默契。
默契一直都在,但是有些东西却悄悄变了质。
于是沈栗带着他那颗卑微而见不得光的心思挣扎许久,细细斟酌,做出了决定,他要考美院。
说是兴趣爱好,说是理想追求,都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他喜爱设计,喜爱设计者投入线条布料中的灵魂,但他同样也喜爱爷爷醉心一生研究的博大精深的国学。
选择美院只不过是因为它是沈栗唯一能够不着痕迹得与顾易疏远的借口。
顾易天赋绝佳,但凡学东西,一点就透,不论是数学、书法、甚至乐器,信手拈来,学得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