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但是,”就在她要收回双手的时候,少年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指尖因施力而泛出青白,“我会成为他。”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嗓子里磨了出来,“李歧,会成为李羽渊。”
一股执拗在少年单薄的身躯里升起,从他黝黑的瞳仁里一寸一寸的刺出来。
“而李羽渊,会成为李歧。”
他柔软的舌头舔舐着尖利的虎牙。
“我不会成魔,我会成仙。”
洛宓看了看自己被紧紧箍住的手腕,又看了看了少年坚定的眼睛,一时间竟穷了词。
那是她非常熟悉的眼神,几乎每一个知晓她真身的仙人都会投来的眼神,充满了渴望、热烈、执着……不一而足,寄托着对澎湃力量的向往,暗藏着对无上权柄的颤栗,除了羽渊。
自认主以来,羽渊从未有过如获至宝的欣喜,无论是在洛水的初遇还是表明真身后的相处,他平淡的态度让人人神往的神兵认主变成了一场饭后散步时发生的小小花絮,习以为常到惊不起半点波澜。
他不会为了她去钻研剑术,甚至不会去主动保养和擦拭。大部分时间里,羽渊对她的想法和行踪漠不关心,就算她与其他仙人交往过密也引不起他的半点兴趣,仿佛她另投他主对他也不痛不痒。
这种情况,直到他成为魔尊后才有了少许的改善,那时他们已经共渡了万年的时光。
洛宓从未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她不会是羽渊的第一把武器,甚至可能不会是最后一把,就像羽渊是她的第一个主人,却不一定是最后的主人。
他们只是恰逢其会的相遇,再恰逢其会的缔约。
羽渊需要一把武器,而她需要一个主人。
他们亲近,却并不亲密。
他们永远都不是对方的唯一。
洛宓原本以为自己并不在乎,她在挑选执剑人,自然也允许执剑人挑选她,若是羽渊也与他人相同,也不过是一段泛善可陈的腻味。可在此时此刻,在少年专注的目光中,她却突然发现,这与预想中的完全不一样。
她也需要被所有者渴望、在意和重视,希望与他心意相通、血脉相连。
她是他的半身,这是她应得的地位。
可惜她明白的太晚了。
注视着身下之人青涩的模样,洛宓有一种自己被撕成两截的错觉,一半因这迟来的重视而激动,另一半却像是被投入冰水之中,被里面的冰渣咯的生疼。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为什么自己回到了过去,应该说,本该在洛水河底沉睡的自己为什么出现在一座毫不相干的秘境里?
答案当时无解,除了命运谁也无法给出答案,可她大概能猜出为什么自己还保有着记忆。
她的记性很差,可碰上跟魔尊有关事情时又出奇的好。
她还记得从他身体里飞溅出的血液和顺着持剑之手滴下的血珠,那是洛宓此生不会忘怀的甘美和苦涩,甚至盖过了被天火烧灼、撕裂时产生的痛苦,深深的印刻在了她的脑海深处,就像是一块无法愈合的腐烂伤疤,动辄冒出发黑的污血和发黄的脓水。
兵器,乃伤人、自防之器。
制敌以利、护身无漏才是她的本职,而不是看着主人死在自己面前。
既然时间从灭世之时倒回到了现下,为什么独独她还拥有着不该存在的记忆?
答案或许出乎意料的简单——因为当时间回溯之时,天地之间,唯有她还活着。
她既没有护得了主人,也没有跟随他战死,反而是靠着魔尊临死前渡过来的一股魔力挺到了世界的终焉。
先天神兵,统御九幽,重逾山岳,剑寒三界,外人不可碰触,凡人无法驱使……这些溢美之词无法掩盖的是——她,洛宓,是柄失败至极的剑。
“你想要我?”
这么想着,她用舌尖舔了舔唇瓣,对着少年轻笑出声。
“你可要想好了,我弃主偷生,翻脸无情,是神兵之耻,若你遇险身亡,我会苟且偷生,并且另觅他主,就算这样,你也想要我吗?”
“想要。”
少年专注的看着她,语调干脆到了锋利。
“修为、家世、宗门、名师,灵宝,这些东西我会一一得到,”他轻描淡写的语气掩盖了其下的森森血气和艰险,“我会成为配得上你的主人。”
“为什么要执着于我呢?”洛宓问他,“你之前还吓得想要逃跑。”
“你在秘境里一直跟着我吧?”少年闻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出了口,“我曾拥有很多,最终他们却成为了别人的东西,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想失去了。”
“我之前没用过剑,不过我可以去学,”他认真说道,“我出身炼魂宗,但并没有受过完备的教导,练得只是入门心法,转修也不算困难。此间事了,我便赶回宗门,我是宗主的幺子,虽然备受厌弃,出入藏书楼观摩剑谱倒也不难,只是我尚未拜师,修炼一道上还需你多多提点。”
洛宓愣住了。
“只是我对于剑器养护并不擅长,”只听他继续说道,“旧日曾观其他弟子修习剑道时要日日抱剑在怀,夜夜与剑同寝共食,我愿以此法养护,只是你到底能化为人身……”
“他们做的很对,”洛宓打断了他的话,神色异常正经,“养剑之道,一定要日日夜夜贴身佩戴才有成效,切不可大意偷懒。”
去他的什么后悔、落寞和耻辱吧!
噢噢噢噢,活着真好!
第16章
洛宓万万没有想到,与魔尊同床共枕的梦想竟然在他死后轻松达成了,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呐。
在屋外小鸟叽叽喳喳的清晨,她沐浴着阳光,感受着身畔之人均匀的呼吸声,感动的热泪盈眶。
啊,天道爸爸,谢谢你。
她双手合十,诚心诚意的感谢上天。
瞧瞧你给我送来了什么?一个青涩、稚嫩、还愿意跟我同床共枕的羽渊!
想到等会起床出门了,她还会被对方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就觉得生活美好的不可思议,多年干涸的心灵都要滋润起来了!
然而,她最终还是没能滋润干涸的心灵,因为她悲催的发现这个大猪蹄子压根没打算出门。
“我杀了紫金观的人,那群牛鼻子总把生死由命挂在嘴边,但其实相当记仇,”挣扎了半天才从床榻上下来的少年有一搭没一搭的夹着炼魂傀儡送来的早饭,把自己那份小米粥递到了正气呼呼的啃着小花卷的少女面前,“他们此时一定在暗地里搜查我们的踪迹,此时出门就是自投罗网,不如避一避风头,咱们将在这里待上一旬左右,到时候我再带你四处逛一逛。”
洛宓扁了扁嘴,端起碗喝了起来,虽说吃惯了精巧的仙食,可她对这种闻起来香喷喷,喝起来暖融融的凡间食物还是很有兴趣。
看着吃的正香的少女,李歧不动声色的松了一口气。
洛宓到底是仙兵,以他现在的修为,就算浑身的精血流尽了也不一定能在上面烙上印记,因此二人虽有主仆之名,但到底无主仆之实,于他来说,眼前的贪吃少女到底还是能飞的鸭子。
不,应该说还是只仅能摆着看的鸭子,还是那句话,他眼下修为太低,在他手中神兵与烧火棍无异,种种神异和威力完全无法施展,不过就算布满了剑锈,洛宓也比世间大多数兵器都要锋利。
哪怕不能出门,二人还可以互相补习,总不至于大眼瞪小眼惹尴尬。
为了尽快融入大环境,洛宓跟着李歧恶补修真界的常识,而补习的方法,就是看他的修炼秘籍。说是秘籍其实也没什么值得保密的,对于修真界而言,他手上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只不过是烂大街的入门心法而已。
“筑基、开光、融合、心动、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合体、洞虚、大乘、渡劫,”洛宓瞧着册子,掰着手指头,“我的天道阿爸呀,不算最初的练气十层,你们竟然有十二个阶段,每个阶段还要细分前、中、后,怪不得成仙的人那么少,都老死在路上了吧?”
李歧明智的忽略了这个话题,然而洛老魔并不想放过他。
“划分的这么细到底有什么用?打架之前先互报境界,然后境界低的那个人直接认输等死吗?”
李歧决定先把境界的事情放一放,从别的方面重新讲起,可惜,洛老魔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秘境就是先人留下的洞府?”她瞪大了眼睛,“你们为什么要在快死的时候把自己的宝贝特意放到一起等着别人去你的墓里闲逛时拿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李歧: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好在洛宓老前辈问题虽多,但她眼界也高,虽然不会修仙,但她跟仙人接触过,正所谓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老人家即便不能指点别人成仙,可点评一本入门心法还是很大材小用的。
就这样,李歧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位师父,哪怕这位师父看上去并不是那么的靠谱。
“唔……”
洛宓对着手上的册子皱起了眉头,李歧把用完的碗筷放回了食盒,把盒子交到了前来收拾的傀儡手里。
“哦……”
洛宓对着手上的册子发出了沉吟,李歧从房间角落里找出来了一个小包袱,背在身后出了一趟门。
“嗯……”
洛宓放下了手中的册子闭上眼,这时候身后的包袱大了一整圈的李歧推门进来,他看了一眼状似冥思苦想的洛宓,将身上的包袱放到了刚收拾好的床铺上,然后他只觉得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在冲进了他的身体,并迅速扩散到奇经八脉。
“唔……!”
突如其来的痛楚让少年抓着被褥倒在了床榻上,脸色在霎那间变得惨白,只见他咬住下唇咽下了喉咙中的惨叫,背后的衣服被冷汗打得湿透,一颗颗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发淌下脸颊,连脖子都留下了一道道汗印。
“应该是走这里没错啊……”
身为罪魁祸首的洛老魔一手拿着册子,一手按在少年肩膀,她刚刚把自己的一道剑气打进了他的身体,并控制着剑气按照图上的运行路径在对方的身体里流窜。
“哦哦,原来如此……”
这厢洛宓玩的开心,那厢李歧只觉得自己在经受前所未有的酷刑,自身迥异的力量在娇嫩脆弱的经脉里横冲直撞,每道一处就在经脉壁上留下数道伤痕,迫使他自身的真气自丹田升起,跟在后面一处一处的修补伤口。
就这么你伤我补,几个周天下来,李歧原本的真气已经消耗的七七八八,或许是感觉到给自己擦屁股的人没了,四处闯祸的剑气也变得老实起来,乖乖的待在原地,等到真气重新在丹田积蓄,才又开始上房揭瓦。
等到剑气记下了这个规律,洛宓便松开了少年的肩膀,单手把他往床铺里面推了推,拿过在床边岌岌可危的包袱打开,发现里面放着自己不认识的植物和晶体,还有一片发黄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的线条组成了一个诡异的阵图。
哪怕是这么看着一张粗略的临摹,洛宓都能感觉到图案透出的种种邪异,这种感觉区别于魔界中的大小魔头,倒是有点九幽虚危山的意思。
天有九重,地有九幽。
九重天即为仙界,九幽算是魔界的旧称,天与地无限延伸后的交界之处,便是仙魔二界的交界处,而可怜兮兮夹在二者中间的,就是凡间了。
之所以说九幽算是魔界的旧称,是因为它被包含在了魔界里,只不过羽渊降临该地后,原本在深渊里穿行的魔头们都跟着他在两界交界处定了居,地盘一扩大,原本的九幽就成了魔界的一部分。
这也是洛宓那个酷炫别称“九幽魔剑”的由来。
不过这到也不是随便那群仙人随便起的,洛宓在洛水里泡的太久,为水生之剑,水为阴,九幽亦是极阴之地,而至阴之处,当推虚危山。
九幽虚危山,纯阴无阳之地,寸草不生,滴水不流,云不过峰,峰不插天,是世间罕有的寂灭之地,洛宓本人很喜欢跑过去来一次无人打扰的野餐,但这并不妨碍她知道能与虚危山扯上关系的法术往往都穷凶极恶。
一个练气弟子藏着这么一张危险的阵图干什么?
她放下纸片瞄了一眼床上饱受折磨的李歧,装模作样的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
此人有诈啊!
很明显,她的小魔尊处心积虑的要做一件大事,结合他昨晚说的那些话,反正肯定不会是什么皆大欢喜的结果。
嘤嘤嘤,不愧是她的主人,这么小就会给仙界添堵了。
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洛宓毫无良心的给少年体内补了一道剑气,又毫无愧色的从来送饭的店小二手里接过了李歧的午餐,帮他吃了个一干二净。
完全不知道自己一直隐藏的秘密已经被人翻出来了的李歧只觉得生不如死,真气与剑气的你追我赶像是一场无法结束的死循环,过度疲乏的丹田像撕裂般疼痛,与之相对的是他对真气的运用越来越得心应手,而不断修复的经脉也越来越厚实,越来越有弹性,他感觉到身体内部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随着运转周天的增多愈加清晰。然后,这层屏障上的裂纹越来越多,缝隙越来越大……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