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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闻言,杨晔的头垂得更低了,低声道:“当初学生年少无状,行事不端,叫先生失望了。”
    董夫子看着他,道:“失望倒是没有。”
    “啊?”杨晔不解地抬起头来。
    董夫子喝了一口茶,道:“我当初收下你时,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只觉得你并不是个读书的料子,或许学个几年,忍不下去自己就走了。”
    杨晔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却听董夫子又道:“想不到你倒叫我,唔……或许是意外之喜,你的变化是最大的,如今也颇令为师骄傲。”
    听了这句,杨晔瞬间睁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那两个字,骄傲,他令夫子骄傲?
    董夫子喝着茶,慢慢地笑道:“教化一介顽劣之徒,磨其心性,正其品行,为师可不正是十分骄傲么?”
    杨晔:……
    董夫子将茶盏放下,终于转向谢翎,道:“谢翎……”
    他说着,捻着胡须,面上浮现出犹豫之色,道:“杨敬止并不是令我最头痛的学生,比起他来,谢翎你倒令为师更不知如何是好。”
    闻言,杨晔与钱瑞都愣了一下,不解其意,因为在他们看来,谢翎才是最省心的那一个才对,他很聪明,比钱瑞要更聪明,比杨晔更守规矩,比晏商枝更加勤奋,基本上把他往渊泉斋里一扔,完全不必管他,谢翎就像一粒种子,自己拼命地汲取知识,像是他天生就有这项才能似的。
    杨晔和晏商枝闲来无事时,曾经做过一个小趣事,他们在谢翎看书的时候,偷拿了他的书,然后翻开来考他,从书里挑一句话来,谢翎便能十分流利地说出那一句话是出自哪一章,哪一行,当时直把晏商枝两人惊得咋舌不已。
    如今却听夫子说,谢翎才是最令他头疼的那个,杨晔与钱瑞都觉得奇怪,唯有晏商枝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之色。
    董夫子捻着胡须,思索片刻,才对谢翎道:“当初收你做学生实属意外,事到如今,我不会藏着掖着,我收学生,最多只收四个,当初我让苏晗回去之后,便空出了一个名额,苏晗这学生我教不了,但是他家里有人与我有些交情,未免到时候来说情,我便索性把这个名额先占满了,于是这才挑了你出来,你很勤奋努力,这是我所乐于见到的,并不后悔收下你做学生。”
    谢翎垂头道:“学生心中十分感激先生。”
    董夫子看着他,过了一会才慢慢地道:“我活了这么多年,教了不少学生,你的性子是我最摸不准的。”
    他说着,顿了顿,忽而问道:“你还没有字吧?”
    谢翎拱手道:“是,学生尚未有字。”
    董夫子摸着胡须,道:“圣人不惭于景,君子慎其独也,我便为你起一个字,慎之,望你慎终如始,常以为戒。”
    谢翎长长一揖,恭声道:“多谢先生赐字,先生教诲,学生必然谨记,不敢或忘。”
    “好。”
    董夫子又看了看他们,道:“过几日你们师兄弟四人入京赶考,切记要互相扶持,不要生了龃龉,可知道了?”
    谢翎四人齐声答道:“学生明白。”
    董夫子摆了摆手:“去吧。”
    一行人都告辞离去,各自回家收拾行李,次日准备启程前往京城参加春闱。
    谢翎回了自家院子,不防施婳正站在屋檐下,手里捧着什么东西,狸奴在她脚边转悠着,嘴里喵喵直叫,不时直起身子,小爪子往上够,似乎很想看一看她手中的东西,谢翎喊了一声阿九。
    施婳回过头来,道:“回来了?”
    狸奴喵呜一声,转而朝他奔过来,在谢翎的脚边卖力地蹭着,谢翎应答一声,将目光投向她手中,问道:“这是……鸟儿?”
    施婳答道:“是房檐下的小麻雀,掉下来了,正想放回去呢。”
    谢翎抬头看了一眼,果然见那屋檐的瓦片缝隙里,露出半个麻雀窝来,他道:“我来罢。”
    谢翎去了后院搬了梯子来,爬上去之后,朝施婳伸手道:“给我。”
    施婳将小麻雀递过去,口中道:“今日下学这么早?”
    谢翎道:“夫子让我们回来,明日启程去往京师。”
    第 86 章
    京师。
    这个字眼冷不丁钻到施婳耳中, 她的心都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 很快便平缓下来,道:“从苏阳到京师,大概要多少日程?”
    谢翎小心地将麻雀崽儿放进窝里, 一边答道:“听晏师兄说, 我们走水路, 不过半月多的路程。”
    小小的麻雀蜷缩起来,张着鸟喙, 细声细气地叫了几声, 嫩生生的,谢翎看了一会,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才道一声:“放好了。”
    没听到施婳的回答,他下意识低头看过去,只见她的目光垂落在地上, 又像是没有什么目标, 在入神发呆一般,谢翎下了梯子,盯着她看了看, 柔声道:“怎么了?”
    施婳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来, 道:“啊?没事……”
    谢翎望着她的眼睛, 不语,施婳抿了抿唇, 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谢翎很直接地问她道:“是与那些噩梦有关吗?”
    施婳避开他询问的目光,不自觉地捏紧了梯子,踌躇道:“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施婳回视他,眼中难得地带着几分彷徨和茫然:“我不知道……”
    她忽然不知道让谢翎去参加科举,是不是正确的选择,这辈子事情的发展还是和上辈子一样吗?
    随着年纪越长,她梦到李靖涵的场面并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频繁,前几日的一个梦,更是令她心中犹疑不已。
    李靖涵已经是太子了,圣宠正隆,如日中天,三皇子尚未出头,这时候谢翎入京,考□□名之后,入了太子的青眼,那么谢翎还会不会如上辈子一样,拒绝太子的招揽?
    万一他最后入了太子李靖涵的麾下呢?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施婳就觉得背上如有刺球滚过一般,令她忍不住打个寒颤。
    她是想李靖涵死,可是谢翎是她一手带大的,她不想看着谢翎被拖累。
    施婳想得漫无边际,她忽然感觉到自己冰冷的手落入一片温暖之中,回过神来,却是谢翎正捧着她的手指,低头望向她,问道:“阿九,你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你……
    施婳不自觉握紧了手指,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是化作一句:“我不知道。”
    谢翎的眼中闪过几许失望,下一刻,施婳抬起如星子一般的眼眸看向他,道:“谢翎,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谢翎几乎没有犹豫:“阿九你说。”
    施婳咬了咬下唇,慢慢地道:“我要你答应,进了京城,不管是谁招揽你,你都先不要答应。”
    谢翎略微有些惊讶,很快便不假思索地道:“好,我答应你。”
    听了这话,施婳短促地笑了一下,道:“不问为什么?”
    谢翎看着她的双目,摇摇头,语气温柔无比:“只要这是你希望的。”
    只要这是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做到,阿九。
    他低头看着面前的少女,眼神像是三月的春风一般温软,忍不住伸出手去,以手指轻轻触碰她瓷白的侧脸,施婳仍旧有些出神,像是在想着什么难解的事情,一时间竟然没有察觉。
    谢翎得了好处,飞快地缩回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道:“我去收拾行李了。”
    语气淡淡,表情从容而冷静,就好似他刚刚真的只是随手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而已,淡定得完全没有引起施婳的怀疑。
    但是即便是谢翎面上再如何冷静无波,他略微急促的脚步却暴露了一切,吱呀一声,门被合上了,在安静的院子里发出不轻不重的声音。
    谢翎的手指还搭在门上,慢慢地平复着心绪,他听见狸奴的叫声,软绵绵,一声一声,从院子里传来。
    清风徐徐送来,施婳在屋檐下站了一会,神思颇有些不属,却听头顶传来轻微的啾啾声,她抬头一看,原来是方才谢翎放进窝里的小麻雀,不知何时正探出半个小脑袋来,嫩红的鸟喙一张一合,发出细细的鸟鸣,圆溜溜的小眼睛正好奇地盯着她看,仿佛是不明白方才那少年为何要仓促离开。
    第二日清早,施婳便起来了,初春的天气还很冷,屋门一打开,冻得她一个激灵,困意散了大半,她呵出一口气来,白色的热气在清晨中袅袅散开。
    门外站着一个身形挺拔清瘦的少年,施婳一惊,道:“怎么站在这里?”
    谢翎略微垂着眼,没答话,施婳心里无奈,问他:“站了多久了?”
    谢翎这才动了动,看向她,摇头道:“没多久。”
    冻得鼻尖都红了,还没多久,施婳心里好气又好笑,道:“进屋。”
    谢翎看了她一眼,才慢慢地抬脚进了屋子,温暖的空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将他围拢起来,谢翎觉得鼻子痒痒的,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施婳心里叹了一口气,叮嘱道:“等着。”
    她进了灶屋,很快便升起火来,熬了些姜汤,期间谢翎紧紧跟着她,就仿佛一个小尾巴那般,片刻都不肯离开,简直是吃准了施婳。
    她无奈地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谢翎老老实实地答道:“此去数月,山高水远,想现在多看看你。”
    就像一个恋家的孩子,还未出门,便已十分的不舍,施婳半晌无语,最后只能指了指椅子,道:“坐好。”
    谢翎便依言坐过去,看着施婳忙碌着,一双眼睛就仿佛粘在了她身上,片刻不肯挪开,那目光犹如实质,令施婳感到不安。
    这时候谢翎偏偏还认真道:“阿九,我会想你的。”
    施婳脸上莫名一热,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想我做什么?想你的会试就是了。”
    谢翎侧了一下头,道:“阿九比会试重要。”
    “闭嘴。”
    施婳颇有些狼狈地转开脸,径自去揭灶上的瓦罐盖子,安静的灶屋中,只能听见柴火发出的噼啪声音,还有罐子里熬煮的咕嘟声,空气静谧。
    过了一会,施婳才道:“路上要小心,你头一次出远门,若是有不知道的,问一问师兄他们,可知道了?”
    “知道。”
    施婳叮嘱了几句,谢翎都一一答应下来,用过早膳之后,谢翎便要离开了,少年站在屋檐下,忽然伸出手来,道:“阿九,发带掉了。”
    施婳低头一看,只见他修长的指间,果然有一条梧枝绿的发带,她顿了片刻,才伸手接过那发带,道:“低头。”
    谢翎应声垂下头来,施婳踮起脚尖,仔细地替他将那发带绑好了,头顶忽然传来鸟儿啾啾鸣叫,她下意识抬头,果然见那只小麻雀崽儿探着头,圆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朝下方张望着。
    少年背上行囊,踏着晨露,离开了清水巷子,渐行渐远。
    施婳收拾东西,忽然觉得平日里不大的院子如今空落落的,往日她做点什么,谢翎都会拿着书,坐在檐下,或者窗口,两人偶尔说说话,又或者默契得一个字都不必说,时间便过得很快。
    如今谢翎走了,施婳总觉得不太习惯,像是缺了点什么,檐下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许是饿了,施婳想了想,搬来梯子,抓了几粒麦子,搁在那麻雀窝旁边。
    天色还早,她却觉得无事可做,索性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抱着狸奴,锁了院子,往城北医馆去了。
    施婳到了医馆时,恰逢林老爷子打开门,见了她便笑道:“婳儿来得这么早?哟,狸奴也来了。”
    施婳笑着点点头,林不泊的声音从门内传来,道:“谢翎今日出发了?”
    施婳答道:“已经去了。”
    进了正堂,林寒水正从后面掀帘过来,与施婳打了一声招呼:“婳儿今日来得好早。”
    林家娘子端着粥罐过来,热情地问施婳道:“用过早饭没?喝一点粥罢?”
    施婳摇头,林家娘子又道:“谢翎赶考去了,如今你一人在家,害不害怕?不如先搬来与我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