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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不多会儿,林大关就带着几个男人来了。林大关带来的人跟他一样,都是寡言老实的汉子,带着工具。在院子里,林大关给他们安排好各自的工作,他们就忙碌起来。
    厢房和厨房的屋顶都漏雨,他们架着梯子上屋顶,用新瓦、稻草把破损的地方补好,墙面脱落和墙角的老鼠洞也都细细补好。这些泥瓦料都是队上出的,如果是自己单独去买,钱还是一回事,关键是费事儿。要是请人就更费事儿了,林然然一个小姑娘还容易惹上麻烦。林然然想到这些就很感激林大富和林大关他们。
    红霞嫂不放心林然然一个人跟这些汉子待着,拉着林贵家的几个女人来林然然家,坐堂屋里一块穿草珠子,权当打发时间。
    这草珠子是田边垅头常见的一种野生薏苡仁,结出的果子像野酸枣一样大小,外壳光滑油亮,呈黑褐色的桃子形或栗子形,还有一种罕见的圆而黄的,那可要让孩子们抢破头了。
    小孩子和女人们在农闲时候,就会在野地里收集草珠子,攒下千万颗后就可以动工了——串帘子。农村人舍不得用布当帘子,这种草编帘子不花钱,又耐用,当然就成了农村人的心头好,家家户户都有这种帘子——别小看这草珠子串的帘子,能用上几十年也不坏。
    草珠子当然也要经过加工,洗干净后上锅蒸一次,这样的草珠子才能保证不开裂,而且外表圆润油滑,有种古朴的味道。
    草珠子外壳油润,用锥子对准中央的小点一扎,中间有一个天然的孔道,正适合穿线。红霞嫂的一大箩草珠子已经蒸好了,按照颜色分成两箩,一种是黑褐色,一种就是罕见的黄白色圆珠子,她打算用黄珠子串个花样出来。
    女人们叽叽喳喳地拉家常,帮着串珠子,看似艰巨的工程很快就初见雏形。年味儿越来越重了,女人们嘴里聊的不再是自家的烦难,婆媳妯娌的关系,而是年夜饭。
    乡下人过日子仔细俭省,一年到头就盼着年夜饭能够开开荤,打打牙祭。听女人们一块肉、二两油都要计算着,用到点子上,林然然居然也体会出一种真正过日子的踏实感。
    “然然,你那天做的萝卜丝可真好吃,我照着你的法子做了,全家都爱吃!你给咱们出出主意,还有啥好吃的菜色,让咱年夜饭也丰盛些。”林贵媳妇儿问林然然。
    那天红霞嫂家的萝卜丝做好了,给关系好的邻居都送了一点,这也是乡下人的习惯,反正也不是粮食,而是不用钱的萝卜丝。大家伙吃了都夸好,还跑来问林然然怎么做,林然然大方地教给了她们。这样一来,林然然在村里的人缘也就越来越好了。
    听到大家伙七嘴八舌地问自己,林然然就想了几道摆盘漂亮味道又好的素菜,跟她们细细的讲解做法。
    正说着,院子里忽然安静下来,干活的男人们都面色奇异地看着来人。
    林然然奇怪地顺着众人视线看向门口,也愣了。林贵媳妇儿年纪轻,失声道:“哎……他怎么来啦?!”
    来人瘦瘦高高,背着一圈绳子和工具,正是谢三。他站在院门口,被众人怪异的目光看着,唇角不动声色地抿紧。
    这间宅子古色古香,明亮宽敞,昭示着他祖上的荣光,也是他祖上作为地主的罪证。二十年来他从未踏足过这里,村里人也从没想过,他有一天居然会站在谢宅的门口。
    男人干活和女人聊天的声音都没了,院子里一片死寂,气氛渐渐尴尬起来。
    “谢三哥!你来啦。”少女嗓音呖呖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林然然脚步轻快地迎上去,“快请进来。”
    请谢三进来?众人互相交换着眼色,都觉得十分诡异。谢三这种又倔又硬的脾气,怎么可能进来谢家老宅?
    红霞嫂心里发急,林然然不知道谢三家的情况,要是当众被谢三给了没脸,那就下不来台了。
    她刚想出声提醒林然然,就看到谢三居然迈开腿,进来了!
    不单是红霞嫂,大家伙的下巴都掉在了地上。要知道二十年来,谢三可连谢家老宅都没走近过,更别提走进来了!
    “谢三哥,你是来?”林然然一边招呼着谢三,一边小声问。
    谢三把肩上扛着的一圈绳子丢在地上,闷声道:“淘井!”
    “谢三哥是我请来淘井的!大关哥,你来帮把手?”林然然笑吟吟高声道。
    林大关也反应过来了,忙应了声,招呼几个人过来帮忙。淘井是个高难度的技术活,力气、技巧和胆色缺一不可,他们村只有谢三会这个。
    谢三脱了上衣,把绳子缠在腰上,下井去了。男人们都围在井边,忙活了很久绳子才动了动,他们一起使劲儿,把谢三拉了上来。
    谢三浑身湿漉漉的,脸色傻白,冻得不轻。林大关赶紧把棉袄给他披上,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就送到了他面前。
    氤氲白气后是一张水灵灵的脸:“谢三哥,快喝点姜汤暖暖。”
    谢三接过,坐在院子里歇气,手指微微发颤。林然然不知道,淘井人都不愿意在冬天接活。井下寒气太重,换作身子不好的,淘完一口井赚的钱还不够药钱。
    男人们又各自忙起了手上的活儿,女人则拉着林然然,嘀咕道:“然然,你咋叫他来了?你不知道他是谁?”
    林然然道:“他还能是谁?谢三哥啊。”
    “他是地主家的儿子!这宅子以前就是他家的,成分可不好哩,实打实的地主!奴役咱们劳动人民,活该被打倒!”那女人轻蔑地瞟了眼谢三,谢三背对着她们坐,挺直的背脊微微僵硬,显然是在这个院子里无所适从。
    “那又怎么样?二十年前的事了,他又不是地主!他奴役你们家了?”林然然反问道。
    女人还没发现林然然的脸色不对,继续道:“那就是地主嘛,国家都说他是地主,又不是我说的。要不咋给他分最次的地,公分也拿得最少。”
    “谢三哥为人如何,长了眼睛的人都会自己判断,而不是听别人怎么说。我把话撂这儿了,谢三哥是我请来帮忙的,谁要是说他闲话,那也就是撕我的脸。”林然然直接沉下脸。
    林然然在村里,除了撕林王氏的那几次,对谁都是笑眯眯的好说话,啥时候见过她翻脸。那女人一下愣住了,其他人也都屏住气,没人吭声。
    还是红霞嫂出声打破尴尬:“就是,谢三那孩子人又勤恳干活又卖力气,你们就说说你们家有事儿的时候,他是不是都帮过手?还说人家闲话,好意思吗你们。”
    “是,是,人家老谢家是不错,不是那种丧尽天良的地主。”
    “然然别动气啊,榴花婶儿也就是随便说说。”大家纷纷打着圆场,可没人敢再说谢三的闲话了,又哄着林然然开始聊年夜饭的事儿。
    背对众人的谢三捏着手里的碗,仰头一口气喝干,姜汤又辣又甜,烫得他喉管到胃里都是热辣辣的,眼前也蒙了层雾气。
    谢三把碗撂下,忽地起身,加入到干活的汉子里。林大关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个鼓励的眼神。
    汉子们热火朝天地忙到黄昏,厨房里就飘出了一股奇异的香气,惹得他们频频抽气,还有人偷偷地朝厨房看的。
    有个小伙问林大关:“大关哥,咋这香!听说这然然做饭特好吃,是真的吗?”
    “待会儿你不就知道了?”林大关抽他脑袋一下。
    恰好林然然从厨房里冒出头来:“饭就好,你们别忙了,洗把手吃饭!”
    “好,吃饭了!”林大关喊了一嗓子。
    男人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纷纷擦脸洗手。没人注意到谢三背起自己的工具,沉默地走了出去。
    今天在堂屋支了桌子,一大盆面热腾腾地端上桌,大骨头加白萝卜熬的汤底,香气扑鼻。红霞嫂带着林贵媳妇儿上菜,蒜薹炒肥肉片,蒜泥蒸茄子,虎皮青椒,老奶芋头……
    林然然笑着把一瓶白酒开了放上桌,忽然道:“谢三哥呢?”
    男人们捧着碗狼吞虎咽,香得舌头都快咽下去了,哪有人注意到谢三,林大关想了想:“刚才不还在呢吗?”
    林然然跑到门口一看,外头暮色四合,哪里还看得见谢三的人影。
    第41章
    林然然家的院子里不复清净,而是从早饭后就开始叮叮当当的响,男人们在院子里、房顶上忙得热火朝天。
    既然要改造,就要一次性改造彻底。一方面是物资都由大队上出,一方面是林然然担心小秋的身体,虽然不知道能在这里住多久,但林然然是不会委屈弟弟妹妹和自己的。
    屋顶上仔仔细细修补了一遍,确认不会有任何漏雨的地方。墙角、院子里被老鼠钻洞的地方也都填补起来,院子里、墙角堆放的杂物全都清理走了,居然发现了一条冬眠的蛇,把林然然给吓坏了。要是没有及时发现,到了春暖复苏的时候,那蛇岂不是要在房子里乱钻?
    林然然在空间的快递箱里找到了能驱虫蛇虫鼠蚁的药——她的厨房里囤积了很多食物,最要防备的就是蟑螂和蛇虫鼠蚁,谢天谢地她囤了一大箱。林然然毫不吝啬地把药粉和药剂喷洒在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里,特别是厨房。甜水村地处江南,据红霞嫂说,到了夏天那厨房里可是蟑螂成灾,林然然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在自己的厨房里。
    谢宅的院墙很高,墙上开了几个雕花门洞,林然然也请人用木板封上了缝隙。虽然不美观,却能安全一点,现在家里只有他们姐弟三人,万事都以安全为上。
    仔仔细细检查下来,才发现房子先前被打砸过后,还是有不少地方都损坏了,家具也不够用。林大富听说后,派人找了大队仓库里堆积的一些老家具和木板,让林然然自己去挑选。
    村里除了谢家,还有几个富农,家里不少好东西和封、建四旧的家具古董都被砸的砸,没收的没收,一股脑堆在仓库里积灰。
    林然然挑选了一番,见那些家具古香古色,怕招惹是非,就挑了一张低调的楠木小茶几和长榻,还挑了几块好木板回来,请会木匠活的谢三帮自己打一套家具。
    “大家辛苦了,喝碗热茶歇歇吧。”林然然提着一个茶壶和一大叠粗瓷碗,笑盈盈招呼着。
    浅褐色的茶水热气袅袅,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现在茶叶已经不是高价商品,但在乡下人的眼里,仍然跟白砂糖一样,都金贵无比,只有招待贵客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平时招待熟人朋友,就是一碗白开水,再热情点就加一小块冰糖。林然然的空间里有茶叶,也不敢拿出来泡。
    她今天泡的是玄米茶,也叫炒米茶,带着一股大麦香和淡淡的焦香,解渴暖胃。
    “麻烦然然啦!”男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撩起衣摆擦把汗,接过茶水咕咚咕咚牛饮起来。
    一碗热茶下去,出了满头汗,痛快!
    林然然走到谢三身边,他还埋头锯着一块板子,用劲儿时手臂肌肉隆起。
    “谢三哥,你昨天怎么走了?也不留下来吃饭。”林然然端了碗茶水给谢三,问道。
    “……”谢三放下锯子,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接过那碗,放在嘴边要喝,就听到林然然又道,“是嫌我做的菜不好吃?”
    谢三一僵,忙抬起头,却见林然然眼里带笑,脚步轻快地又走向下一个人。于是他又抿紧了唇角,那句“不是”咽了回去。
    做了好一会儿的活,谢三身上腾腾冒起热汗,干脆脱了棉袄只穿一件单衣。他跟村里其他汉子不一样,三伏天也不会打赤膊招摇过市,这也是村里其他人诟病他的理由之一——摆地主家少爷的臭讲究。
    他锯着锯着,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林然然对他说的是一句玩笑话。可他没有跟姑娘交谈玩笑的经验,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每每跟林然然说话都能把她惹恼,也许他最好闭嘴。
    林然然对谢三的心理活动毫无察觉,只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发现谢三越发沉默了,跟个闷油瓶似的。
    晌午,林然然做的是一顿三和面馒头,大骨头萝卜汤,猪油炒的青椒咸菜丁,醋溜白菜,还有甜酸萝卜丝和辣白菜两样咸菜。
    晌午饭吃得简单,男人们也不讲究,三三两两坐在院子里或者台阶上,一人一个馒头,就着菜和热汤吃得狼吞虎咽。
    林然然还笑说:“今儿红霞嫂有事,午饭就我自己一个人张罗,简陋了点,大家一定要吃饱啊。”
    “这还简陋?俺家过年都没这么香的菜!”林贵一口咬下一大块馒头,“这馒头真喧乎,还有甜味儿!”
    “汤也好,这汤太香了,下面肯定好吃。”
    大家伙七嘴八舌地夸奖道。
    “那明天就吃大骨汤下面条呗。”林然然笑吟吟的,“馒头管够,大家别客气啊!”
    林然然从厨房又捧出一箩刚出锅热腾腾的馒头,给众人发着,扫了一圈见谢三独自坐在台阶上吃饭。
    林然然做的饭的确很好吃,普通的咸菜也能烹制出令人难以抗拒的美味。谢三吃掉手里的两个馒头,意犹未尽,一盆热腾腾的馒头就出现在他眼前。
    “谢三哥,再吃两个。”林然然笑道。
    “够了。”谢三垂眼。
    “我一顿也能吃两个呢,你这么大的个子,吃这么点能够吗?”林然然压根不信,硬是把两个馒头塞进他的手里。
    谢三愣了愣,看着手里白乎乎的馒头,就对上林然然悄悄眨巴的眼睛。他一扫其他人,其他人手里的都是黄色的三和面馒头,他下意识地把馒头塞进口袋里。
    林然然又从箩里捡了两个三和面馒头给他,还往他碗里扒拉不少菜,“多吃点,别跟我客气呀。看你这吃相,要是吃大锅饭肯定抢不过别人。”
    谢三不吭声了,埋头大口地吃起来,喉头吞咽。他在别人家帮工的时候,主家给的都是杂粮粥和荞麦面馍馍,顶多两个就不能再动筷子了。他这样的大小伙子,每天都是空着肚子干活,还时常偷偷省下一个半个带回去给奶奶和妹妹。至于大锅饭,他这种地主家的后代更是不准敞开吃的。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他白面馒头,还让他随意吃饱。
    是不是应该提醒她,她这么做很容易吃亏?
    今天不留晚饭,干完活大家伙陆陆续续都走了,谢三坚持修好最后一张椅子,才收拾好工具准备离开,一抬头就看见一只白生生的手伸到自己眼前。
    距离近了,谢三还能闻到那袖口传来的女儿家的馨香。
    他猛地一退,这才看清林然然手上还捏着十块钱。
    “谢三哥,上回淘井的工钱。”这些天一直没找到机会跟给谢三,林然然知道谢三不愿意惹人注目,特地留到这时候才给他。
    谢三看也不看那钱,道:“我不要工钱。”
    “为什么?”林然然楞道,“是不够吗?听说冬天下井辛苦,是不是得加一些?”
    谢三终于看了她一眼,道:“这钱,就抵了你给我奶奶和妹妹的东西。”
    “……小语告诉你了?”林然然的脸色一红,忽然有些发窘,“小语答应过我不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