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哪儿有人这么称呼自己对象,林蔓失笑,又接着往下念。
“不知道你最近有没有关注国内大事,八万科技人员下乡……各地生产进度比往年快……主席的‘备战备荒为人民’伟大方针…… ”林蔓越念越不知道所以然,她索性直接看信的最后。
在信纸最后一页的底下,有一行小字:“我想你。”
林蔓翻回信封,想找寄信人的地址,好给秦峰回信。奈何,信封上面寄信人一栏是空白。她无奈地苦笑:“大概外派任务的地方是机密!”
随着天气渐冷后,桃花江的江面开始结冰,冰层越来越厚。为了轮渡往来,每天清晨,江上都不得不用破冰船开道。
每次经过渡口,林蔓都会想起秦峰。
秦峰站在渡轮上渐行渐远;秦峰从轮渡上下来,走向她;秦峰骑车载着她到码头,然后他们有说有笑地走上渡轮……
无论是哪个场景,林蔓都觉得历历在目。偶尔听见江浪声,她还会想起江南的那座听风楼。
有一天,林蔓又一次经过渡口,蓦地见到闸门上挂了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现定年三十晚9点以后,轮渡会正式停航,元宵十五后恢复航运,请大家互相通知,做好准备。
“年三十……”林蔓喃喃道,她心里暗算,过了元旦还有一个多月才到年三十,怎么这么早就开始通知了。
回到单位,林蔓拿这事问段大姐。段大姐告诉她,这是变相地通知江北各厂,可以开始根据停航时间准备放假了。
解释清楚原因后,段大姐又补充道:“有的厂过了元旦就放假,还有的厂非要干到年三十前一天。”
“那我们什么时候放假?”林蔓问道。
段大姐道:“一般,元旦过后,评完先进就放了。”
“评先进?”
“就是评先进个人和优秀先进个人。先进个人每科一个,优秀先进个人全厂一个。”
元旦一过,五钢厂就算进入了放假倒计时。厂里的职工一下子分成了两拨。一拨人很懒散,已经提前进入放假状态;另一拨人工作得愈发卖力,因为他们要争先进、争劳模,甚至,期望能有机会争取全厂的最高荣誉—优秀先进个人。
“你投谁,投老张?”
评选先进个人的投票箱,终于流转到了化验室。在五钢厂,普通工人、车间工人都是评劳模,技术类以及做办公室的职工们则评先进个人。
“哎呀,我也就是随便写写,老张挺不错了,每天早来晚走。”
“那行,我也写老张。”
说是匿名投票,其实不少人是摊开了纸写。这些人多对争先进不感冒,因为知道肯定没自己的机会,所以便力主随大流。他们东看西问,生怕违背了众意,站错了边。
还有不少人趁机笼络关系,做交易。
一个脑后扎马尾的女人附身挨近段大姐:“今年肯定是你了。老张虽然资历老,但业务能力不如你啊!我家有个亲戚想调后勤去,你看你们老胡能不能?”
段大姐佯作谦虚道:“哪里的话,要说还是老张不错,我才哪儿到哪儿!评先进个人这种事情,我也就是陪个跑,从来没抱希望。”
段大姐一副随遇而安的泰然模样,话到一半,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去后勤科的事嘛!刚好明年他们有人退休,能空出个位。这样,到时候一准帮你家亲戚操作。”
女人大谢,大笔一挥,在选票上写下了段大姐的名字:“你这个人就是太好了。真是,先进个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段大姐眉开眼笑,为了掩饰内心的得意,甩了下手,摆出拒绝的姿态,爽朗地说道:“哎呀,我不是说了,这种事情,其实我一点都不在乎。”
段大姐嘴上说不在乎,其实心里比谁都紧张。她环视整个科室的人,默默盘算着哪个跟她好,哪个跟老张好,哪个总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像这样投谁票都无所谓的人,才最应该努力争取。
“小蔓啊,你投哪个?”段大姐一脸和善地走到林蔓跟前。
林蔓刚从外面进来,连投票单都还没来得及摊开。她见段大姐问得殷情,立刻识相地持笔,当着段大姐的面,利落地写下段大姐的名字。
段大姐心满意足,拍了下林蔓的肩膀,笑说道:“这么客气干嘛,我也就是随便问问。”
算上林蔓的票,段大姐又在心里合计了一遍。当估摸到自己的票已经超出老张一大截时,她长舒了一口气,放心今年的先进个人终于到手。
林蔓写完选票后,将其对折投进票箱。接着,这个票箱会跟着其他票箱一起进入小红楼的会议室。厂委会派人清点票数,各科得票最多的先进个人会被列在一份名单里,由机要秘书刘中华整理,再亲自交到厂长高毅生手中。
一个晴朗的清晨,刘中华照例到收发室取信件和报纸。他夹了一沓《参考消息》在腋下,急匆匆地奔回小红楼。送报纸进每个领导的办公室后,他立刻马不停蹄地去收拾会议室,指挥工作人员布置会议桌,安排座位,在各个座位前泡上热茶。
9点钟之前,工作人员陆续撤出会议室。9点钟一到,厂委的领导们陆续进入会议室。有的人手里拿着《参考消息》。因为才看到一半,他便连着笔记本一起带进来,打算会议间隙时看。
“厂长,这是今年的先进员工名单。”
高毅生刚一落座,刘中华就恭敬地递上一份文件。文件是张白色的纸头,上面写着一排排的黑笔小字,字密密麻麻,但因为用的是工整的楷书,竟非但不凌乱,反倒让人看得格外赏心悦目。
高毅生略扫了一眼名单,冲刘中华点了下头。刘中华退步出门,关上门的刹那,他听见高毅生在里面说道:“今天的省报《参考消息》看了没有,现在上面的精神是……”
砰!
刘中华关上大门,驻守门外。有人想找厂长问个示下,被刘中华伸手拦住:“嘘!厂长现在里面开会,只要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你就等中午再来!”
各科的先进个人名单最终以红榜的形式,贴在各大食堂外的布告栏上。每个来吃饭的人都会停在布告栏前,看上一会儿。
众人议论纷纷。
“哎呀,怎么是他?”
“啧啧,我说嘛,不是老李还能是谁。”
“哼,小何可没少下功夫,听说啊,她为了……”
林蔓和小张陪着段大姐挤进人群,站到布告栏前,在红告示上到处找寻段大姐的名字。
“你看,找到了,化验室!”小张兴奋地指着红纸的一处大喊。
林蔓和段大姐同时看向小张所指。
蓦地,三人同时一怔。段大姐的名字并不在化验室三字的后面,得先进个人的也不是老张。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林蔓的名字竟赫然醒目。
段大姐只沉默了一秒,即尴尬地轻笑:“哎呀,小蔓啊,恭喜你!”
“是啊,小蔓,没想到,你可是咱化验室头个第一年就拿先进个人的人。”小张亦很快地回过神。
段大姐冷瞥了眼小张,小张惊觉说错话,立刻收住嘴。
林蔓坦白道:“其实,我都不知道怎么得的。”
段大姐道:“别多想,这对你是好事。不过我嘛,也早无所谓了,反正年年都得,也不差这一次。今年我终于可以松块一把,不用费劲争后面的优秀先进个人。”
“那个优秀先进个人……”小张忍不住插嘴道。
段大姐抢断了小张的话:“先进个人有用,评级啊,升职啊,都会被参考。但是那个优秀先进个人就不行了,一点用也没有,全是虚的。你呀,就不用费神了。跟那些人抢,多得罪人啊。大姐是过来人,都是为你好,才说这些。”
段大姐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让林蔓听着觉着段大姐确实在为她着想。不过许是讲到最后,段大姐表现得未免太情深意重了,反倒让她又将信将疑起来。
要真没有用,你们干嘛每年都争啊!
后面吃饭的光景里,小张再没说过话。段大姐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下午开始工作以后,她才慢慢地从落选的阴影中走出来,完全恢复了往日的精神。
快下班的时候,孙主任把林蔓唤出门。站在一个无人的隐僻拐角,他以前所未有的和气,对林蔓说道:“先进个人的名单,你看见了没有?”
林蔓道:“嗯,有点意外。怎么会是我。”
孙主任摆了下手,笑说道:“要知道,我可花了不少关系才把你换上去。”
林蔓知道孙主任还有后话,轻笑不语。
孙主任继续说道:“后面好好努力,争取优秀先进个人!我这份人情,你将来可要记得。”
说罢,孙主任眨了眨眼,对林蔓露出别有意味的一笑。
第56章 记者朱明辉 二更
下班后, 在回家的路上, 林蔓遇见了郑燕红。郑燕红一见到林蔓, 开口就恭喜她得了“先进个人”。林蔓不以为然,淡淡地笑。
“你可别不当回事,你只有当了先进个人,才有争取优秀先进个人的机会。就这机会, 多少人每年盼都盼不到。”郑燕红郑重其事地提醒,一改往日的嘻嘻哈哈。
林蔓不解地问:“当了先进个人怎么样?当了优秀先进个人又怎么样?”
郑燕红道:“先进个人不重要,虽说评级升职时候有帮助, 可细算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关键是优秀先进个人, 只要你能弄到手,那在厂里可就前途无量啦!”
林蔓朝郑燕红偏了下头:“真的?”
郑燕红点头:“因为当了优秀先进个人后, 可以直接进入明年的骨干培训班学习。能进这个班的人, 将来都是要做干部的, 多少人有门路都进不去, 凭的全是实打实的资历。”
林蔓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也就是说, 当了这个, 就等于半只脚能当干部了?”
郑燕红摇头:“不止,是重点培养的干部!要不然,你以为他们争的你死我活,为什么呀?”
林蔓忽的体谅了段大姐对自己又羡又嫉的眼神。好不容易挣到的机会,竟被个进厂不到一年的丫头抢走, 即便是换成了她自己,也会心里不舒服!
郑燕红忽的叹了口气:“反正你小心点!”
林蔓又是不解,笑问:“为什么?”
郑燕红道:“你可不知道他们每年为了争优秀先进个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爆黑料、写举报信、挖掘作风问题,好好一个清白的人,到了他们嘴里,硬是能给掰扯成反/革/命/分/子。”
林蔓失笑:“看来我要想不成反/革/命,确实要小心些才是。”
“你打算怎么办?”郑燕红好奇地问。
林蔓沉默不语。一阵凛冽的东北风吹来,刮得林蔓和郑燕红连打了几个喷嚏。云端的红日没了头,天黑下来。林蔓望着忽然满天飞起的雪花,轻笑道:“像这样的坏天气,人怎么会不生病啊!”
第二天,林蔓向孙主任请假。她声称感染了风寒,需要休息至少一个星期。孙主任没二话,痛快地批准了她的假期。为了表示对科员的关心,孙主任带段大姐去探望过林蔓一次。林蔓躺在床上,脸色虽说不算惨白得无血色,但也是病病殃殃,没有精神。
“小蔓病得厉害吗?什么时候能上班?”小张听说段大姐去看过林蔓,待段大姐一上班,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段大姐叹气道:“真是一个人一个命,你说她运气那么好,头年就得了个先进个人。关键时刻,居然就病了?”
小张由衷地感慨:“唉,看来今年的优秀先进个人,她肯定没戏。”
林蔓生病的消息,在五钢厂里不胫而走。不出一天,全厂人都知道化验室的小林同志因为得了风寒,恐怕就此失去了得优秀先进个人的机会。
这件事其实算不得大事,甚至,它是件特别不起眼的事,不起眼到众人前面还在为林蔓感到惋惜,后面大家回家睡了一觉,到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所有人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们继续去争他们自己的,继续去抢他们想要的,没人再把林蔓放在眼里。
先进个人的名单出来以后,评选优秀先进个人的投票组也随之成立。组员名单照样贴在各大食堂外的布告栏上。入选投票会的人除了有厂委的领导外,还挑选了当年工作出色的几个科的科长参加。这些科长立刻成了众人争抢的目标。
因为没有搭上厂委领导的门路,于是各个候选人们把拉拢的重点全放在各科长们的身上。他们除了想要科长们手里的票外,还寄期望于这些人为自己多说好话,以求厂委领导们能对自己添些好感,以求作为当选的筹码。
于是,一时间,五钢厂里有这样一拨人格外忙碌。他们一面明里暗里地挖掘、散播对手的黑料,一面奔波于各个有评选资格的科长、科长亲戚、科长爱人亲戚的家庭之间。“当选希望”就好像一个永远也不稳的天平,在各个候选人间摇摆,因为大家都在努力,所以每个人好像都有机会,而有的时候,出手大方、门路最硬的人机会又更大。
在这一切都发生的热火朝天时,唯有一个人的当选指数,始终是零。林蔓因为生病,失去了到处活动找人的机会,这就是段大姐说她没了机会的原因。在众人眼里,林蔓是最不可能当选的那个。
“她的牌是……”林蔓凑到崔蘅芝耳边,悄声说了句话。
崔蘅芝轻笑,打出四个“j”。三个对家无牌,只好让崔蘅芝继续出。崔蘅芝一连出了三个极小的对子,对家还是无法。崔蘅芝最后扔出一张“3”,得意地笑道:“我赢啦!”
邓书记爱人不服气地扔牌:“不带你这么欺负人,先勾我们把炸/弹出了,又对子对子地出。怎么,你还猜到我们全是单牌啦?”
吴主席爱人轻笑,柔声安抚道:“玩玩嘛,这么认真干嘛?”
办公室主任徐大姐道:“就是,反正都是玩玩,谁赢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