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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除了赵二姑娘,这船上大约没谁行事会如此任性癫狂。
    光天化日、人来人往的船头,就大剌剌歪身蒙头靠在贺渊腿上——
    还没被他一掌扫到河里去。
    察觉韩灵的到来,贺渊转头看过去,以眼神示意他放轻脚步。
    韩灵蹑手蹑脚过来在他身侧坐下,小声问:“她这是怎么了?”
    贺渊斜斜睨他一眼,目光微凉:“哭累睡着了。”
    方才在客舱反思半晌后,韩灵本就有些心虚愧疚。
    此刻看出贺渊这意思是在责怪自己,便讷讷声辩解:“那个事,‘民为天下本’,朝廷就该是黎民的庇护。既明知有罪恶之事,本就当报官府及时处置,以防恶果继续蔓延。”
    贺渊冷冷嗤之以鼻:“然后呢?我们齐齐打道回京,正巧还能赶上‘二月二踏青放河灯’,是吧?”
    他相信韩灵并不愚蠢,就算中午吃饭那会儿一时没想透其中某些关窍,此刻也应该醒过神来了。
    既阮结香在大船上观察到夜里登船的那些短途客“熟门熟路”,这就意味着以客船这种流动、易躲避盘查的“据点”,趁夜短途上下客完成交易,原本就是“希夷神巫门”的揽钱方式之一。
    显而易见,其门下可供驱使的船队绝不会只有他们遇上的这队。
    若此刻就打草惊蛇,那幕后之人再驱使别的爪牙船队,甚至换另一种交易方式,照样流毒为祸。
    赵荞的打算是要冷眼旁观,甚至姑息养奸,沉默地放弃挽救那些即将从这里买到“赛神仙”的人。
    对这些人来说,她的决定或许是冷漠心狠了些。
    但这不表示她错了。因为她这决定是为了挽救、维护更多人。
    她没有更好的办法达成一个面面俱到的好结果,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就不能先端掉这队祸害,再费些周折另寻线索?”韩灵臊眉耷眼,小声嘀咕,“虽她无官无爵,但毕竟是皇室宗亲,又是受陛下委派来办的这趟差事,行事自该持身端正、以民为先。她这么做,将来若走漏风声,不被千夫所指才怪。”
    其实他方才已经想明白,自己中午对赵荞的态度不对,也知自己的观点有许多站不住脚的地方。这会儿出来本就是想当面向她认错道歉的。
    可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真到了该承认错处时,往往又要死鸭子嘴硬一番,试图强行挽回些许颜面。
    可贺渊非要让他尴尬在半空下不来台。
    “你记得出京前陛下说过的事吗?朝廷察觉‘希夷神巫门’并非一朝一夕,去年就陆续派出几拨人探查,最终却只勉强端了个淮南堂口,连幕后主使与老巢的方向在哪儿都没摸到。你道这是为何?”
    “为何?”
    “因为派出去的那些官员,行事就是你这般路子,”贺渊淡声哼笑,“遇事总惯于先成全霁月光风的高洁声名,生怕过后被人指戳为行事走邪路。所以任他们怎么查,最后都只能原地打转。”
    别看贺渊平常话不多,训起人来措辞讲究,却直戳人心窝。
    被贺渊训得满头包,韩灵心中对赵荞的歉意更深了。
    经过两日的相处,他多少也能看出来,京中对赵荞的许多传言有失偏颇,她绝不可能是众人以为的“草包美人、纨绔混子”。
    做出这般取舍,她心中显然也是煎熬的,否则不会躲到这里来哭。
    她很清楚将来会因此承受怎样的恶名与指摘,可还是坚持自己的决定。
    不容谁置喙,就算难过也不动摇。
    其实,这很了不起。
    韩灵抬不起头,心虚气弱道:“我也没真说她什么啊。”
    “你是没说,”贺渊冷冷剜他一记眼刀,“可你不该用那种眼神看她。她本就自责,你再摆出那副神情,自己想想合适吗?”
    “要不,等她醒了,我当面自戳双目谢罪?我这都已经满头包了,您大人大量,就别再训了,求求你。”
    韩灵欲哭无泪,突然好想念平常那个冷面寡言的贺大人。
    *****
    其实赵荞只是打个盹,半梦半醒间模糊听到贺渊在与韩灵小声说话,她迷瞪了一会儿也就醒了。
    不过她没太听清这两人说了些什么,直身坐起来,晕乎乎掀下盖住头脸的披风。
    见她醒来,韩灵忙不迭作揖道歉,解释许多。
    赵荞睡眼惺忪地看看他,慢半拍地挥挥手打断他:“真困了,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回客舱去躺着睡。”
    方才哭那么一场,此刻又残困深浓,她恹恹无神地耷拉着脑袋,脚步踢踢踏踏。
    迎面走来船家老大,热情地凑过来关切:“哟,怎么了这是?当家的一副痛快脾气,小两口拌嘴还哭鼻子吗?”
    她那副明显哭过的模样真蒙混不过去。
    护在她身旁的贺渊脑中一懵,竟也不知这话该怎么接。跟在他俩后头的韩灵更是后背冒冷汗,半个字不敢乱哼。
    这会儿赵荞迷瞪着,若露出什么破绽,他俩怕是没她那种能三言两语圆场补漏的本事。
    赵荞压根不知他们二人有多紧张,兀自抬起手背揉揉鼻尖,笑意略显羞惭。
    “让您见笑,我俩没拌嘴。明日是先父忌日,中午在码头时本想买些东西遥祭,但靠岸就那么一个时辰,吃了饭就着急忙慌,我不敢走太远,临了也没找着卖香蜡纸钱的。想着您说过接下来好几日不会再白日里靠岸,我一时有些伤感。”
    瓮声翁气的鼻音不像之前那般脆亮,带着哭腔余韵,很能让人信服。
    “原来是这么回事。您节哀,”船家老大神色立刻一肃,“若当家的不嫌弃,咱们这启程前祭过船,回头我去寻寻还有无剩下的祭拜物事,您将就着聊表孝心?”
    “那敢情好,可就劳烦您了,”赵荞抱拳,眯缝起笑眼使劲点头,“瞧我白白哭一场,这会儿困得紧。我先回客舱歇会儿,晚些等您得空时我再来找您。成不?”
    “成。”
    *****
    客舱里人们三三两两围在一处说话打发时间,船家今日给每位客备了一碟冬枣,有人边说话边咔嚓咔嚓啃着果子,场面热闹得很。
    见赵荞一行进来,大家都与他们打招呼寒暄两句。
    赵荞随口笑应后,疲惫躺下,扯了自己的披风来盖在身上。
    韩灵凑到贺渊的地铺床位坐下,弯腰支过脑袋去,小声问:“大当家,你方才那番说辞,是早就想好的?”
    “我是闲疯了吗?谁没事提前想这个?”赵荞懒懒白他一眼,强忍呵欠,满目薄泪,“话赶话随机应变而已。”
    “那,你这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活生生就将你父亲说死了,真的好吗?”这趟跟着赵荞出来,韩灵算是方方面面都大开了眼界。
    就拿这事来说,即便是寻常高门大户在言行上都颇多规矩与避讳,更别说信王府这样的皇室宗亲。
    赵荞的父亲是上代信王赵诚锐,武德太上皇的异母弟弟。
    武德五年赵诚锐将王爵“禅让”于长子赵澈,之后回了钦州祖宅安养,此事在当时还引发了朝中一番热议。
    所以她父亲分明是还健在的。
    韩灵想想都替她捏把汗:“你就不怕,你父亲知道了……”
    那不得被气吐血?
    “只要你别跑到钦州去找他告状,他就不会知道,”赵荞实在忍不住,终于打了个呵欠,“走开,别吵我睡觉。晚上还得去和船家老大说事。”
    “可真是个成大事的姑娘。这也太不拘小节了吧?”韩灵啧舌,旋即又服气地笑着摇摇头,随口道,“有那么困?方才不是趴二当家怀里睡了一觉?”
    赵荞含糊嘟囔道:“他身上太硬,根本不好睡。”
    这是什么糟糕又流氓的说法?!韩灵听了当场笑倒在铺位上。
    而当事人贺渊听了,想打人。
    他脸烫得快冒烟,咬牙切齿,字字带着被调戏后的羞愤:“注、意、措、辞!”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赵荞后知后觉地双颊飞霞,才找补半句,又被贺渊的披风盖住了脸。
    贺渊怕她越描越黑,只能先下手为强地喝阻:“闭嘴睡觉,你个小流氓。”
    语毕没好气地转头,迁怒地踹了笑到快打滚的韩灵一脚,“你也闭嘴,再笑打死。”
    第34章
    此时的客舱其实比夜里嘈杂许多,毕竟大多数人都无事可做, 只能靠闲聊打发时间。毕竟几十号人在说话, 哪怕没有谁大声嚷嚷, 那嘤嘤嗡嗡的动静也是够呛。
    可赵荞一夜没睡实,这会儿当真是累极,躺下没多久就睡着, 甚至做了个梦。
    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梦里的场景是武德五年冬神祭典后的溯回城, 梦境中那些事都曾确确实实发生过。
    “这都跟了多少天了, 你烦不烦?都答应你不会说出去了!我指天立誓,这辈子都不再提,这还不行?!”
    梦里的赵荞很不耐烦,站在冷清的巷子中回身怒瞪贺渊。
    梦里的贺渊满目清冷,嗓音像雪后的天气一样沁寒:“你答应得太痛快了,恐怕有诈。”
    “我‘油炸’你个死人头啊!那你想怎么样?杀了我灭口?”赵荞回身走到他面前, 高抬下巴露出脖颈,“喏,趁着四下无人, 赶紧动手!赶紧!”
    贺渊的目光淡淡滑过她脖颈,旋即撇开脸去:“我没要杀你。”
    “当我瞎呢?你那脸上就写着‘杀人灭口’四个大字!”
    “你不是说你不识字?‘杀人灭口’这四个字认得?”
    “那就是个说法!吵架你还抠字眼?毛病,”恼火的赵荞忍不住推了他一把,“滚滚滚,跟你说话我自个儿就能原地燃起来。难怪你平日不爱与人说话。就你这讨嫌的嘴,话多容易挨揍!”
    语毕旋身,踏着重重的大步往前走, 头也不回地吼道:“要不是我的人打不过你,就该将你扔滢江里喂王八!既这么爱跟,有本事你跟一辈子!”
    偏生后面那人腿比她长,慢条斯理三两步就跟了上来,冷冷淡淡还嘴:“这可是你说的。跟一辈子就……你这是去哪儿?”
    “茅房,”赵荞回头睨他,笑得恶劣又挑衅,“你跟啊!不跟不是人。”
    “你个……小流氓!”
    看着那张英俊面庞霎时从冷冰冰变成红通通,她总算知道该怎么治他了。
    *****
    这一觉约莫睡过去大半个时辰,赵荞醒来已是正申时。
    贺渊的那件披风已没盖在她头上,而是规规整整盖在她身上,与她自己那件披风两相重叠。
    她坐起来,低垂眼眸看着披风上的织纹,轻笑一声。
    做梦这种事真的有些不讲道理。
    她都有日子没功夫去想与贺渊之间的事了,回忆却突然入梦。
    当初两人相看两厌,谁都不肯好好说人话,就这么着最后还能走到一起,实在叫人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