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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朱寂跑得太快,居然没有给他们作个介绍!两人花了一点时间,互通了姓名、知道了彼此来历,齐齐在心里把朱寂又骂了一句“杀千刀”。
    袁樵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朱寂这个混蛋,他居然!朱寂看不上梁氏,袁樵当然也是看不上的。扫了一眼梁玉,道:“那就开始吧。”
    “那……还是学词曲儿?”
    袁樵知道这是东宫外祖家,根本没一点开心的样子,外戚,还是纯种的。被羞辱的感觉更浓了一些。
    “到京之后,你们要先学演礼,面圣的礼仪学会了,才能进宫。然后就是在京城安顿下来,这就要与人交际了,哪怕知道个皮毛,先将眼前应付过去,缺的课再慢慢补吧。”
    梁玉当即拍板:“成!您怎么说就怎么办!”
    袁樵无奈地道:“好罢。”
    梁玉自己记下了,又告诉了侄女们。
    袁樵道:“这官话还是要学的,我讲音韵与你们,合着词曲,记得也方便。”此时读书,学生都是抄书的居多,袁樵自己被朱寂拐了来,手上没有准备,老仆先前打算讲的并不是这个。往屋里一扫,去书架上抽了一轴来:“先应付着吧。”
    他敢打赌,萧度一会儿必得过来解释,要是不来,他就把手上这卷纸给吃了!打开卷轴,袁樵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是什么东西?!也往这里摆?”往地上一掷。
    梁玉敏捷地在卷轴落地之前将它捞了起来,站起来认真地问:“先生,这里头写的是什么?”写的如果不是好东西,这笔账她是要记的。
    她的双眼瞪了起来,袁樵看到这个眼神就猜到她想的是什么,觉得她变得顺眼了。可是何必呢?这不是该由他念给一个小娘子听的,这是失礼的。梁玉见他不答,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上前一步,又问了一遍。
    袁樵往后小退了半步,后背抵到了书架上,清清嗓子:“不大好,别看了,不该我给你们讲的。你到了京里,千万央令尊给请个正正经经的塾师。有些士人之家没落了,妻女也都识文解字,也是愿意教授的。”说到最后,心中微有感慨。
    梁玉绝不是个会轻易被绕进去的人,再前一步,又问了一遍。
    不不,不能再靠近了,再靠近就是非礼了,不不不,现在就是非礼了,推开她必要触碰到……袁樵脸上的面具裂了。举起了双手作投降状,道:“我说,我说,你站开点。是首词,《长命女》……”
    梁玉听他慢吟,一字一字地记下了:“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1】
    是不大不大适合一个小先生给小姑娘讲,尤其这么正经说讲点礼仪的时候。
    袁樵无奈地说完,见她正在出神,小心地将卷轴从她手里捏出来,卷一卷,用一端将她推开一道缝,挤了出去,顿时有了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坐在席上,将卷轴往案上一扔,心道,算了,不整朱寂了,不等萧度来问了。这丫头真是要命!不跟她歪缠了,我还有亲娘祖母要瞻养,有个嗣子要抚育呢。我还是溜了吧。
    头上老大一片阴云压了下来,要命的又来了。
    梁玉展开卷轴,一个字一个字地点过:“春日宴……”念完问道,“先生,我指的字,对吗?”
    一字不差。
    “对对,都是对的。别念了,别当着我的面念了。”
    梁玉高兴了,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原来梁字是这样写的。”她知道“别当着我的面念了”是什么意思,但是她也猜出来,袁樵的出现是个意外,保不齐明天就不是他在教了。到时候要她拿这小曲儿问别人?那不更尴尬?一客不烦二主最好。想学东西,还想要脸吗?
    袁樵惊讶了:“你先前不识字?”
    “哪有钱学?不过现在认识了。”梁玉突然觉得很开心,认了几个字,心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袁樵垂下眼来,一根修长的手指还点在“梁”字上,淡黄的麻纸,漆黑的字,与洁白的手指衬成了一幅极和谐的画。顺眼指头往上看,目光滑过手臂,来到一张俏脸上。那脸上眉眼舒展,一片欢喜之色,袁樵只觉得心里也暖了起来,他告诉自己,人总是向往温暖、上进、开朗、欢乐……总之是一切美好的东西,凡能带来这些的,都会招人喜欢。哎,怎么不再逼问我点别的了呢?
    不但不逼问,梁玉还很满意地退后了。她跟吴裁缝就这样相处的,缠着学,学会了,就自己去练。练好了就给师傅做活,裁缝铺子打下手的活,数她做得最多。
    【她怎么退回位子上去了?!】袁樵一阵恍惚,少女凑近的体温渐渐冷去,袁樵清醒过来,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你在想什么?】
    他很快地冷静下来,发现了一件事:“你都能记得住?”卷轴上这首词,是有题目落款的,袁樵吟诵的时候是连着说的,能对上字,不但是记、数,还要脑子够用,把题目落款能摘出去。
    “嗯。我打小记性就好。”
    袁樵真的惊讶了!“每个字?”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梁玉。
    梁玉回忆了一下:“嗯。”
    袁樵道:“那你写出来。”
    这就难为人了,梁玉这辈子还没拿过写字的笔呢!给她娘画菩萨像,使的家什都是胡乱对付的。袁樵急切地捧着茶盏过来,倒了点水在桌上:“我说,你写。”
    袁樵抽着考了她几个字,居然都记住了。梁玉写得很认真,她的手指很灵活,点着茶水,一笔一画的在漆面上带出痕迹来。她的睫毛真长!双颊犹如初开的花朵,带着细细的绒毛。长长的眉毛没有用螺黛就黑而形状优美,呼吸时微微带动鼻翼,双唇微抿,是认真的形状。
    袁樵心中一震,只觉得以前的经验学问全塌了——外戚之家也有这样的人?世家子里也有朱寂那样的无赖!而我呢?空姓了一个袁而已。
    洁白的手指在他面前摇晃,袁樵猛地后退,其时席地而座,桌案也矮。袁樵一退,正是一个“双手后撑,上身后仰”的“不要过来”的模样。
    梁玉惊讶地问:“先生?你怎么了?”
    袁樵从头红到了脚。
    梁玉想了想,伸出了手:“快起来吧。”
    袁樵惊骇地盯着这只手,眼都直了。
    梁玉道:“我拉得动你。”
    袁樵掌心全是汗,结结巴巴地:“授受受受……受不亲。”
    梁玉没听清:“什么?”
    “袁郎!”门被猛地打开,萧度带头冲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1】这是南唐时冯延巳的词,词牌是《长命女》。这里借用的哈,不要计较年代问题,本文架空。也不是啥不好的词,就是少年给少女念这个吧,这个语境不合适。
    下面是小剧场。
    袁樵:尊素辣眼睛!
    十分钟后……
    真香!
    第7章 天降菜刀
    萧度岂止是想打断朱寂的狗腿,他想打爆朱寂的狗头!他今天进展得还算顺利,先是与梁满仓将道理讲清楚。梁满仓村气十足,利害关系倒挺明白。听懂了眼下太子处境不大好,梁家本来不该这么快被拱上前台的,但是有人要阴谋对太子不利,所以会利用他们。
    萧度甚至没有用“劝说”,梁满仓就拍板了:“中!郎君怎么说,咱就怎么办。还有一条,我那小闺女,小子们要学啥就带上她吧,别跟丫头们学那些没用的了。”
    梁满仓还是那个主意,到了京城有钱了,必得有一个靠得住的人来管账的。他跟老婆、大儿子都不识字,也不打算学,就小闺女能用了。这不是在乡下,攒下几个钱,梁满仓自己装个瓦罐里,天天睡觉前点一遍就能点清楚。再多些,他怕自己算不清。
    家里有钱了,小闺女养在家里也不碍事,再招个女婿住自己家,一大家子团团圆圆的,整个梁家都齐齐整整,非常好!要是闺女恨嫁呢?等她要出嫁的时候,孙子里兴许就有可靠的了。
    萧度答道:“小娘子自有先生教她们。”
    梁满仓人老成精,问道:“学的都一样?”
    这肯定是有差别的,萧度对他讲了些道理。这时候梁满仓就不听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行不行的,不怕郎君笑话,我闺女比这几个儿子脑子都好使,儿子学不会的,她能学会,我得指着她给我管家。放别人手里,我怕他们叫人哄了败家。”
    两人又翻来覆去将各自的立场说了,最后萧度不得不让步,同意了梁满仓的要求。梁满仓也表示,就这一个闺女跟着儿孙们上学,不会要求孙女们也混杂其中——为些学不成的丫头跟贵人争执,不值得。
    他二人讨价还价的时候,也正是梁玉那里一番波折的时候。朱寂紧接着就带人来了,将事情说了一回,老仆又补充了几句,萧度猛地从座上站了起来,指着朱寂差点开骂。手指抖了几抖,萧度道:“你给我好好好好反省!来人,备下厚礼。等下你与我去太夫人那里请罪。现在跟我过去,给袁六郎陪个不是!”
    朱寂也知道闯了祸,一个字也不敢反对,跟着去了。梁满仓一听事情与自家人有关,也领着两个儿子赶了过去。
    此时众目睽睽之下,萧、朱二人心里咯噔一声。梁满仓差点跳起来,急得直掐两个儿子,一手一个,催他们将门关上。
    萧度最先镇定,问道:“这、这是怎么了?”
    梁玉直起身来:“我问先生这上头写的什么,先生不肯说,就这样啦。”
    萧度迟疑地看向袁樵,袁樵红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问:“谁将那个放在这里的书架上的?”
    萧度低声问道:“那是什么?”
    袁樵与他咬了一回耳朵,萧度也觉这事巧得让人想挠墙。这房间是现腾出来的,谁想得到这里面混了些不大好叫小姑娘看的东西呢?也不是词不好,就是不大适合袁樵讲给小姑娘听。
    不对,这事最大的毛病是袁樵就不该被拐了来干这个事!
    萧度让梁满仓父子进来,中间还夹着个“翻译”,舱房瞬间满了。弄明白了原委,梁满仓便喝斥女儿:“学就学,现在是学斯文人啦,不跟你学手艺似的,追着师傅要她教。你得像个文人儿!”
    行吧,反正眼前是糊弄过去了。
    对梁家不用怎么道歉,将事情跟梁满仓稍稍解释即可——梁满仓是个明白人,知道进京还得靠着萧度等人,自然不会闹。对袁家就比较麻烦了,陆谊、萧度带着朱寂,先给袁樵道歉,更要紧的是给袁樵的祖母刘氏、母亲杨氏道歉。
    刘氏和杨氏也是当时名门,刘氏嫁入袁家时,公公、丈夫、叔伯都还在,情境尚可。然而这些人先后凋零,这一支便显出衰落的样子来,后来儿子也死在外地任上,日子更不大好过。杨氏也是,嫁进来的时候情况显不如婆母,也是能过得下去的,直到丈夫死了。
    杨氏的丈夫、袁樵的父亲是个好心人,堂侄、袁樵堂兄弟家因孩子生日不好,要将这孩子扔掉,劝说不得,便自己抱了来抚养。养不两年,他也死了。殡事上,刘氏做主,就将这孩子充作顺孙,也算是袁樵的儿子了。
    就这么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一共四口,共一艘大船拖几艘缴了好处的商船。所以遇到陆谊三人的船队,才要并在一起上京,以期有个照应。
    不想袁樵在外面受了这等闲气!杨氏的眼圈儿当时就红了,刘氏只是叹了口气,道:“罢啦,都是小孩子不懂事。既然嫌我们碍眼,就不在贵人面前晃荡啦。”
    萧度哪经得住这句话?长揖到底:“我们年轻不懂事,您原宥则个。”
    刘氏是想把朱寂打成个猪头,可形势比人强呐!杨氏嘤嘤的哭,哭得陆谊等人如坐针毡。双方都知道,这事最好顺顺利利一页纸揭过,对大家都好。反复几次将姿态做足,双方很有默契地将事情给遮了过去。
    陆谊极和蔼地问袁樵:“六郎有何打算呢?”
    他们是打算进京投刘氏的娘家的,刘氏的哥哥现在京中做官。袁樵却故意说:“独行恐遇险,不若依郎君同行。”
    “好!”
    “书,我会接着教的,有恩就要报么。”袁樵口角带起一丝笑来。
    朱寂装了半天孙子,终于忍不住了:“你小子,差不多得了,我都知道错啦。梁氏外戚,你与他们厮混像个什么样子?”
    刘氏也说:“六郎,不要小孩子脾气。”
    袁樵认真地回刘氏道:“阿婆,咱们以后难道就不与外人打交道了吗?还是要的。要觉得这就算委屈了,进京之后委屈的事情只会更多。况且萧郎能放下身段做的事,我是什么人?又做不得了吗?行的。”
    他摆出这个道理来,陆、萧二人都点头,心道,年纪不大,比朱九明白多啦。刘氏也点头,只有杨氏觉得儿子真是太委屈,呜咽的声音更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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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袁樵又到了萧度的船上。
    今天讲好了,他只管教授小郎君们。袁樵心中遗憾,还是收敛了心神,踏进了舱房。这间舱房更大些,人也……咦?
    “你怎么在这里?”袁樵吃惊地看着梁玉。
    梁玉穿一身男装,也戴着幞头,站在最前面一张席,见到他,梁玉也挺高兴:“先生好。又见面了,我家人还是不懂官话的,也都没识过字,有劳您了。”
    “你……不跟那些小娘子们一道学的?”
    “我爹跟萧郎君商议好啦,我跟哥哥还有侄儿们一道学。”
    袁樵想反对,想到昨天她的模样,又改口道:“那便坐下吧。时间紧迫,能学得有限,从千字文开始吧。”他是有私心的,万一梁玉进京之后,家里不让她再学了呢?千字文,顾名思议一千字,不重复,会了这一千个字,以她的聪明,以后想自觉也容易。且每句都是个典故,记下之后,也能听懂不少话了。
    口里说的却是冠冕堂皇:“千字文压韵,朗朗上口,于学官话也是有好处的。”
    袁樵在里面讲,萧度在外面听了一阵,觉得没问题了,才又与梁满仓说事去。萧度对梁氏并非全然鄙视,梁氏的长幼有序,家长对下的威严,这一点他是非常欣赏的。这样,他有什么要求只要说动梁满仓,就会得到有效的执行。
    与梁满仓说完,便是去修理朱寂。
    朱寂还颇不服气:“我当然知道袁氏也是清贵之族,可是他们西乡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