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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吕娘子道:“欢喜是发自内心的,不是强行逼着人说‘我快乐’,否则便说人没出息、心地不好。那是逼人说谎。将一个没出息的人,变得不但无能而且道德败坏,虚伪可憎。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喜欢一件事而知道它是对的、有益的,而肯去做,是克制自己、克服自己的惰性,才更值得佩服。所谓克己复礼,正是如此。人生哪有那么多舒服的事?不过是获益能令人接受辛苦,觉得付出的代价是值得的罢了。”【1】
    两人不停的争辩,梁玉听得津津有味,心道,【这两位不是一路人,不是她们能力有高下,而是两人的“道”冰炭不相容。可惜黄娘子只当是自己学艺不精。】
    果然,黄娘子不停地请教。梁玉的侄女们初时也听得有趣,尤其吕娘子说得清楚,但是说到后面引经据典的时候,她们听得一片茫然。梁玉也听不懂这些典故,但是她记性好,硬是跟上了,打算等晚上再问吕先生。
    到得最后,黄娘子被吕娘子辩倒,佩服地道:“我还是没有想明白,不过您说的是真有道理。”
    如此数次,黄娘子自动退了一步,专心教梁玉的几个侄女去,而将梁玉留给吕娘子,且很不好意思的说:“三娘不是我能教得了的,耽误了三娘,我心里也会不安的。全该交给吕娘子。”又为吕娘子向梁玉说了不少好话。
    待侄女们向父母说了黄娘子都向吕娘子请教,而自己跟不上吕娘子讲的,宁愿先跟黄娘子打个基础,全家也就默认了这种安排,梁家从此分了个快慢班。黄娘子自己明白,她是佩服吕娘子的,但是同行是冤家,争不过也是真的。不耽误自己养家糊口,也不受气,吕娘子能飞就飞,她自己能养大两个孩子,给婆母送终,也就得了。倒也相安无事。
    吕娘子便照自己的想法,教给梁玉的又与黄娘子教学生不一样。
    且说吕娘子先折了黄娘子一场,次日一早,黄娘子再来,吕娘子便说自己要回旧日住处拿些东西。黄娘子昨日听她所言,如醉如痴,很是佩服。今日听到轮岗,忙说:“阿吕尽管去,我只担心一个人教不好,还请快些回来。”
    吕娘子笑道:“何必妄自菲薄?阿黄本事尽有的,否则何至于被选中呢?只管放开了讲。”
    黄娘子想了想,千字文她会教,这个《论语》真是讲不过,就给梁玉派了临帖的任务。梁府浅薄人家,也没什么好帖子,黄娘子又觉得可惜:“小娘子这字是很有些味道的,看来是有些天份的,该临些名家法帖才是。要是府上贫寒也就罢了,府上既有这般富贵,也该准备起来才是。”
    梁玉笑道:“这才抖起来几天呢?慢慢攒呗。我先学着。”她手上只有一些袁樵当时写的字,不好在新先生面前拿出来。就凑合着先划拉字儿,一面等吕娘子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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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吕娘子出了梁府,先奔到袁府去,进门投帖。
    帖子进去,人旋即被请进门,刘氏正在家里。听说来了帖子,先将人唤了进来,问道:“你便是梁府的先生?”
    吕娘子连说不敢,刘夫人将她打量了一阵,缓缓地道:“事情我都知道啦,难为小娘子还记着我们。请回告小娘子,我心里有数,请她勿念。如今她也是身不由己,还是好好学礼,好好读书为要。”
    吕娘子恭恭敬敬地答应了,刘夫人又更缓慢地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吕娘子道:“妾面相毫无特色,恐怕是人有相似。”
    刘夫人摇摇头:“老啦,记性不好啦。”显得有些疲倦,命杨氏代送客。
    吕娘子恭谨地垂手低头,轻声说:“不敢劳动的。信已送到,不知夫人还有只言片纸传回否?”
    刘夫人想了想,说:“该说的时候,我会说的。”刘家快到京师了,等见了面,商量好了,再看要不要跟梁家通气吧。
    吕娘子又一礼,告辞而去。
    杨氏亲自送她送到檐下,又命侍女将她送出,回来急急地道:“阿家,我瞧着这个人,倒好像是那一年那场官司……”
    “不就是十二郎那个不争气的东西留下的那个女儿吗?这父亲做的,真是荒唐,他可真是个混蛋。唔,梁家虽然是浅薄人家,家里那小娘子倒不会亏待人,在那小娘子身边,这孩子也算有个着落啦。”
    “是。咦?”杨氏一挑眉,瞪向屏风,一只半掩在青色袖子里的手,露出四指抓在屏风边上。听到这一声,又缩了回去,动作悄无声息,轻而快,像一只才探出前爪就受了惊的猫咪。
    杨氏啐了一口:“没出息。”
    刘氏轻轻地笑了一声。屏风后没出息的人面红耳赤,提起衣摆、踮起脚尖,猫一样又退了出去。果然是没出息极了。
    却说吕娘子不知刘氏与杨氏已经认出了她,出了袁府也不回梁府,对梁府车夫道:“有劳,咱们先出趟城。”
    车夫问道:“先生要去哪里?”
    吕娘子不及回答,袁府大门旁的小门悄悄开了道缝儿,一个青衫的少年匆匆跑了出来。少年跑得很快,左手抱着一卷物事,右手按着跑歪了的幞头,转眼到了车边:“这位阿姐,且住。”
    吕娘子撩开车帘的一角:“小郎君何事?”少年的脸庞带着红晕,眉眼间的柔和略有些故人的影子。
    袁樵憋了一阵,将手里的东西往车窗里一塞:“这个,一点写的字,学字还是要临帖的。”他家的名人法帖极多,然而都是有数的,他不好叫祖母和母亲知道自己拿来送梁玉的。还“想要做个人”的袁樵,拿出自己写得比较得意的临帖,送给她先照着写。
    在吕娘子的目光下,他又憋了点解释:“是我家里当过府上小娘子先生的人送小娘子的。他们府上几个小娘子,是送辈份最高的那个。当过先生的,就不能撒手不管了。”
    吕娘子几乎要笑出声来,心道,要是你,倒也有意思。笑道:“妾知道了,小郎君快些回去吧。”
    袁樵匆匆跑了回去,临叫人关门,还探头又看了一眼车。惹得吕娘子又想笑了,妙极了,那么好讲个门户的袁家,出了这么一个……有意思,有意思。不过还得看三娘的意思,我瞧她没这个心思。
    翻了翻帖子,吕娘子点头:“他在这上头倒下过功夫了。”收好了帖子便不再理会,向车夫报了个准确的地址,先去了城郊一处小庵里。她先前寄居在此,且不急着搬取行李,且找尼姑去,赠了些金帛,央她们将房间保留,定时洒扫。看到她出手阔绰,老尼笑道:“娘子这是找着归宿了?”
    吕娘子也笑:“好归宿。”
    “大喜大喜。”
    “同喜,同喜。”吕娘子说完,又向老尼讨了几本经书,老尼也痛快地答应了。
    出了尼庵,却又转到另一处道观里,也不算大,同样是讨了几本道藏。吕娘子这才满意地回到梁府,算算时间,将将赶上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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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府吃饭的时候还是分席,也还是全家一起吃,没有什么男女不能一屋吃饭的意思。午饭的时候,梁玉又往下挪了一个位子,让黄娘子再往上坐。吕、黄二人用饭的时候,初时觉得不适,随后大悟——这家的男人们样子不大对。
    虽然是土包子出身,经过宋奇一个月的努力,梁家上下已经很有点样子了,以致于拜师酒、早饭的时候,吕、黄二人都没觉得他们很粗鲁。此时却又不同,从梁满仓往下,恨不得躺倒了吃。
    南氏提起筷子又慢慢放下了:“你们这是咋的哩?”
    梁满仓道:“学骑马哩!真是老了!咱现在这身份,还能再骑驴啊?”
    “那他们哩?”
    “就说!”梁满仓不满地道,“我老了,你们也老了吗?没用的东西!”
    儿孙们不敢吭声,梁玉却又有了心思——她也想学骑马!她算了一下眼下要学的,感觉没什么很难的,骑个马,活动活动筋骨正好。在老家的时候四下野,到了县城也不是关在屋里。到了京城反而不能出门,这是憋屈的,她爱动,不大受得住这门静。
    要在往常,她就自己说出来了。现在她有了吕娘子,打算听一听吕娘子的意见再说。梁满仓骂了儿孙几句没用,又夸宋奇想得周到:“先前也想哩,骑着高头大马多威风,就是不敢说。多亏宋郎想到了,又拿了马来。你们要是有宋郎一半儿能干,我死了也能闭眼了。”
    梁玉心说,多新鲜呐,宋郎君是什么人呢?圣人面前挂上号了的,咱家这些呢?认个字都满地打滚得菜刀逼着。拿什么跟人比呢?
    插言道:“阿爹,他们也得读书了吧?咱家现在也请得起他们的先生了,何必去别人家里蹭前擦后讨饭哩?”
    “你再胡吣!”梁满仓不乐意了,他的心里,萧司空还是很厉害的。
    吕娘子看了梁玉一眼,梁玉捧起了碗:“那你问宋郎君。”
    “我后半晌就问!”
    父女俩隔空呛完声,再没人敢说话,一顿饭吃完,南氏要歇晌,扶着侍女起身后说:“两位先生啊,咱家后半晌还有件事儿。给她大姐娘儿俩做身衣裳,叫她们一块儿来帮忙,也是份儿心。”
    黄、吕二人都道:“我们明白,要是有用到我们的地方,只管吩咐。”
    “那敢情好。”南氏满意地离开了。
    黄、吕二人就往吕娘子房里去歇晌,黄娘子看到陈设便说:“这府里待人倒是实在。”
    吕娘子笑道:“我与你不一样,我不拿束脩,就赚这衣食住行。”
    黄娘子道:“这哪儿成呢?你日后怎么办呢?”
    吕娘子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黄娘子心道,人与人还真是不一样。
    吕娘子却又不睡,去与梁玉说话。梁玉从来不歇晌,正在西厢练字。吕娘子推门而入,笑问:“还在用功?”
    梁玉抬头一笑:“嗯呢!小先生的字真好看!”
    “小先生?”
    “嗯,来的时候,就是袁家那位小先生讲的课,他的字真好。”
    吕娘子中肯地道:“是不错,有些名家风范,却又还有些稚嫩,他再写个五年十年,才算有成。”
    “那到时候再说,给我现在使,够了。”
    吕娘子试探地问:“那位小先生如何?”
    梁玉想了想道:“都是讲《论语》,他讲的比黄师更精深,但是不如吕师别出心裁。还有点胆小。太斯文了,就放不开,我家那群活猴,他不大镇得住。”
    吕娘子心说,完了,你这还没开窍,那小子白想了。
    当下不再提袁樵,问道:“要往宫里送什么针线呢?”
    梁玉道:“上回皇后召我进宫,见到了圣人,问我要什么,我就说,量个尺寸。”
    吕娘子喜道:“这个好。”
    “吕师,我也想学骑马,你看怎么说合适?搁头先我就跟我爹直说了,不过现在一是家里有正事,二是,我不知道总这么冒头好不好。”
    吕娘子道:“学当然是要学的,京城会骑马的娘子多得是。就是略缓一下,叫令尊知道京师的风俗,再提就容易得多了。”
    “好,明白了。”
    梁玉练了一中午的字,吕娘子看她坐得住也很欢喜,提醒道:“还要再坐一下午的,起来走走吧。等做好了衣裳,下午我教你投壶。”
    “那敢情好!动手的人多,衣裳也不难做。咱们的针线怎么跟宫里的比?我留意看了,不好比的,就做个单色的袍子,再身贴身的衣裳、鞋袜,就齐了。”
    等南氏起床了,一行人到南氏正房里分派任务。南氏道:“三娘学过裁缝,又知道尺寸,裁交给她。老大、老二家的,两双鞋底交给你们纳……”人人都有活计。
    南氏不放心,又问黄、吕二人,京城流行的款式。两人都说,比精致豪华是比不过宫里的,不若就简朴一些。南氏才断了做花样的心思,只亲自给女儿绣了个锦囊,上头一枝开着大莲蓬的大荷花,针脚有些大。南氏不好意思地道:“上了年纪啦,不行啦。”
    人多好干活,数日之后,两身衣裳就得了,姑娘们也正式开始了下午的功课。
    梁玉此时才知道,学这些东西不是花钱,是烧钱。学琴得有琴吧?学棋得有棋吧?乐器非止一种,梁玉姪女的人数得两只手去数,每人一样是个什么数?亏得宋奇考虑到了,京城富贵人家好养家乐,乐班还没进来,东西先置办了一些,可以先拿来用。
    梁玉趁机带着吕娘子去往仓库里转了一圈,请吕娘子把需要学的都翻出来。进了仓库算是开了眼了,好多东西她都不认识,吕娘子就一一给她指了出来,一边教她认东西,顺手示范一二。
    对此宋奇是乐见其成的,梁玉这边做了,就省得他再操这么一份心。即使梁玉不做,他也是会提醒一下的。他赞同梁玉的做法,就说服梁满仓不去反对。梁玉与吕娘子带着他准备的诸般器物大胜而归,吕娘子赞道:“这是个能人,可惜已入了圣人的眼,你捞不着了。不过不妨敬着些,这样的人,不会甘于久居人下的。”
    梁玉想了一想,问道:“萧司空老了,这我知道,难道别的人没有是他对手的?”
    吕娘子道:“那也要看他们能不能入圣人的眼啊。”
    “也对。”又想到一块儿了,圣人是关键。梁玉自从遇到吕娘子就觉得很开心。
    她二人为宋奇省了不少事。腾出这只手去,宋奇又做了几件事。一是回答梁满仓,还是自家上学为好,他会代为寻找合适的先生;二是给梁家找了三个文书,代为收发文件,每天念邸报,帮忙写人情帖子,再帮梁家写奏本。后两样如今没什么业务,文书的任务就是每天轮流给梁满仓念报;三是将京师的概况梳理出来,何处贵、何处贱、何处富、何处贫、何处多女伎年轻郎君不要轻易过去;四是将梁家的街坊邻居的情况也给理了出来。
    将后两样抄了副本,亲自交给了梁玉:“想必这两样东西三姨用得着,还有一样,令尊书房会有邸报,三姨多看看。”说完平静地离开了。
    就在宋奇给梁玉副本之后七天,梁婕妤正式行礼的日子,到了。
    检阅成果的日子,也到了。
    梁玉非常遗憾——可惜不能带吕师同往。
    第28章 迷之手气
    梁家全家进宫这还是第二回 , 第一回什么味儿都还没品出来就出来了。这一回不但是出席梁婕妤正式册作婕妤的典礼,还能在宫里待一整天,又捧着给梁婕妤和太子新做的衣裳鞋袜,全家都很紧张。
    梁满仓亲自检查了马和马具,又把要进宫的儿孙们从头检查了一回。女眷们更麻烦, 天不亮就得起来梳妆打扮了。宋奇今天就钉在梁家了,将他们送进宫里还不算完事, 按照皇帝的指示,他还得跟着回来,把梁家一些扫尾的事情收拾完才算完,约摸还得过个小半月。
    忙碌的成果是显著的。梁府男丁们一个个都似模似样, 还能看出风吹日晒的痕迹,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已没有了那么多的局促感,官话的口音也轻了许多。
    其时已是春末夏初,梁满仓站在院里, 嘀咕着:“女人家就是麻烦,咋还不出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