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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吕娘子被逗笑了:“好好,讲书。这本《尚书》注得是真好啊,三娘要珍惜,一般人看不着他们的珍藏。”
    “吕师是我的宝贝,不对,你不是宝贝,你我是一体啊!”梁玉真诚地说。吕娘子抿嘴一笑:“真想就真的能合体,省去你这许多读书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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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玉听完了一篇《甘誓》心满意足,第二天起来精神极佳。
    桓琚让道箓司给她挑个师傅,道箓司是个不大要紧的衙门,留点人紧着年前年后的仪式用了,给她挑师傅得等到年后。眼下无尘观当家做主的观主就是个水货炼师,弟子们统统是观主以前的奴婢,从上到下没一个人会做修行功课。在观主以身作则的带领下,没一个人想起来“ 早课”这个词。梁玉用过早饭,拿本书看着就等着史志远上门。
    史志远也是早早起来,努力把自己打扮成个人模样。从老徐开门之后的表情来看,这个努力是失败了的。
    不过梁玉不在乎美丑,态度一如既往,史志远极是欣慰地对梁玉深深一礼:“炼师安好?”
    “好。都好。先生请坐。”
    今天就不是在门房了,当然也不是在后宅,就在老君殿的西间里。宾主按次序坐了,梁玉指手边一席,请吕娘子也坐下。侍女们上完茶果,挟着托盘退了下去。
    梁玉主动开口:“先生,又过了一夜,你的主意还没有变吗?”
    “只要炼师的主意不变。”
    “不知道先生有什么愿意教我的吗?”
    当然有!他打了一夜的腹稿了!史志远绷了绷劲儿,极快地说出了开场词:“炼师一切都寄托在东宫身上,东宫兴则炼师兴,东宫亡则炼师亡,炼师并不信赖父母兄弟。所以保东宫就是保炼师,而东宫并没有庸人看的那么危险,不需要借杜皇后的势,也不需要萧司空去‘保’。”
    “哦?怎么讲?”
    史志远难得有机会施展才华,挺挺干瘦的胸脯,清清嗓子:“因为圣人。圣人并非一意孤行要立十二郎,只是因为仁孝太子过世了,他得立一个太子,恰好又不讨厌十二郎的母亲罢了。十二郎本身并无过人之处——如果有,圣人不会那么快就退让,更不会亲自教导太子。”
    梁玉问道:“依你之见,圣人会为贤妃做到什么地步呢?”
    史志远笑了:“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圣人甚至不会为了贤妃大肆封赠凌氏,只给了钱养着,给虚职,未授实权呐。即使是有实职的凌庆,他做的什么官?是掌兵、掌财、还是掌铨选?礼乐教化、户籍人口?都没有,那能做什么?”
    “我家也没有啊。”
    史志远道:“府上不还在奉旨读书么?散官也授了,府上入京不过一年。凌氏呢?十几年来,从未曾想过要安排他读书学本领。”
    “如果我家也学不好呢?”
    “那有什么关系?东宫已经是您家的了,东宫对您敬爱有加,”史志远毫不在意地说,“占了先机就好办了。圣人为东宫配师傅,给十二郎什么保护了吗?还请炼师上谏太子,对弟弟们一定要好,这不是为了邀名,是有实用的。太子保护弟弟,就不需要圣人去额外保护诸王,也就不至于给诸王过份的权势,日后就会少很多麻烦 。”
    “那么说,凌氏不是威胁了?”
    “对炼师而言,凌氏从来不是威胁,有威胁的是圣人。”
    梁玉脸色微变。
    史志远只当没发现,若无其事地添了一句:“对贤妃还心存回护的圣人,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圣人,好在他会为太子除去皇后、司空的势力,不至于尾大不掉。需要设法令圣人变得再好一点。”
    梁玉垂下了眼睛,史志远不是个小人,他是个狠人,主意打到皇帝头上来了。梁玉沉吟片刻,低声道:“若废杜立凌,恐怕太子危矣。是以……”
    “是以投鼠忌器,宁愿放着徐国夫人、萧司空欺凌府上?”
    “又要不了命,要是磕头能保平安,那就磕吧。另一位是磕头都保不了的。”
    “那就不磕了,能堂堂正正站着,何必下跪?!”史志远很有把握地说,“废杜立凌,险在何处?在于若废杜后,则有投机之人投靠贤妃,促成贤妃扶正嫡子当立,是也不是?”史志远愉快且遗憾,愉快在于梁玉说得出“废杜立凌”就是有脑子、会思考的,谁也不想扶个阿斗累死自己,遗憾在于,老板太聪明了,自己对她的震憾效果就不高。
    “不错。先生有何高见呢?”
    史志远道:“如今的形势,是一群有怨仇的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又怕主人家不高兴把他们都赶走,让谁都吃不上饭,于是桌面上的上半身斟酒布菜言笑晏晏,桌面下的两条腿就比谁踹得狠。”
    “哈哈哈哈。”梁玉笑了,这比喻也太形象了。
    “那就掀桌嘛!桌子一抬,把那互相缠在一起几条腿都露出来,主人家真能把所有人都赶走吗?他会先把和他爱妾勾勾搭搭的无赖先打死的。”史志远微微凑近了脑袋。
    梁玉毫不犹豫地也往中间转了转身,四目相接,梁玉毫不退缩,别说对面是个老鼠精,就是只真老鼠也不能让她尖叫。
    太稳了!史志远心中一赞,【太子要是有三分像她,我这局就赌对了。】
    史志远小声说:“把废杜立凌的后果揭出来。圣人未必想立贤妃,但是不把这层纸揭破,他就永远要维持现状,要兄友弟恭,还要贤妃与婕妤亲如姐妹。贤妃就永远会在他的羽翼之下做着宠妃,就永远会有认不清现实的傻子想借她一步登天。要让圣人明明白白讲出来,他不会立贤妃。总之,盯着圣人就对了。谁说重视就必得是讨好呢?”啧!天真!帝妃二人都天真!
    【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逼皇帝做取舍?这事儿我熟啊!】啥玩儿找凌家的把柄啊、盯着还真观啊、找凌贤妃的错处啊,跟老鼠精一比,都是渣渣啊!算个什么命?找什么谋害前妻换老婆的证据,跟这主意放一块儿,梁玉都觉得脸红。
    梁玉跳了起来,转到史志远面前端正一拜:“先生大才,受我一拜。”
    史志远含笑等她拜完了,才扶起她来:“炼师,炼师,何必多礼?在下是来讨口饭吃的。”
    “先生这本事,何止值一口饭呢?”
    史志远口里说着不敢,眼睛却瞟一瞟吕娘子,心道,你有这本事?炼师今后的谋主,必是我了。接下来就是帮着炼师在太子那里提高地位,然后他就能顺理成章的……
    吕娘子翻了一个白眼,对梁玉道:“三娘,外面好像有动静,我去看一看。”
    梁玉笑道:“好。”
    吕娘子一走,留下梁玉跟史志远接着谈条件。吕娘子与她绑得紧,史志远是不能与吕娘子一样对待的。一则男女有别,二则她与史志远更像是合作。梁玉因为性别这个先天的原因感叹人才难求的时候,史志远也因相貌这个先天的缺憾而很难找到愿意接纳他的人。但是史志远毕竟是一个男人,他的天地广阔。
    梁玉毫不吝啬地于私宅之外又赠他百金,让他随意花用:“这是酬谢先生教我的办法的,先生可以用它来跑门路,寻前程,我绝无二话。先生要是能自己找到合适的人,倒省了我的事啦。”说着笑了起来。
    史志远一朝得志,老鼠尾巴压不住的往上翘:“炼师这是哪里话?史某岂是朝秦暮楚之人呢?”宋奇能看到的事情,他也看出来了,现在投资太子利润才是最大、风险最小的。
    梁玉道:“一事不烦二主,先生给了这样一个好主意,还要请先生帮我一个忙。”
    “不敢,炼师请讲。”
    “揭出去么,不外是那么几个手段,不知选哪一种好呢?”
    史志选胸有成竹,说得轻快:“找个人,写张纸,将署名给涂了,字写得潦草一点装作一份奏本的底稿,随便往哪个忙点的路口一扔。您接下来就等着双方跳出来打吧,人一旦被激怒就容易暴露心里的想法,贤妃一方是不可能装到底的。”
    “不瞒先生,我是个不学无术的人,才读书一年,字还没认全。不知道这份草稿的口气要怎么写?”
    史志远奇道:“要什么口气?行文简洁流畅就好了,越明白越好。”
    “那不一样,每个人说话的口气是不一样的。穆士熙能做到礼部侍郎,文章一定很好的,那我肯定是写不来的。还有笔迹,也要下功夫。”
    史志远抻直了细瘦的脖子,尖尖的下巴微微扬了扬,努力地吞咽下了一口口水。吸一口气,仿佛有一只手在他腹内往后一拽,整个人像张被拉开了的弓。他的腰也弯了,头也低了,肩膀也缩了,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冷气把他给冻得直哆嗦:“是是是,在下去想办法。”
    【他娘的!谁才是最狠的那一个啊?我只想写个假的奏章“劝”圣人啊!】史志远一直认为自己够心狠手辣,没想到清净无为的道观里还藏着这么一个狠角色。梁玉在他提议的基础上修正了他的方案,一份性质改变了的方案,相当的稳、准、狠。她不等贤妃跳出来,直接把穆士熙揪到前台。
    谁不知道穆士熙跟贤妃合谋了呢?皇帝就是不信,你有啥办法?——这是最困扰正人君子的地方。贤妃不可以有两仨个谈得来的命妇吗?当然可以!所以她跟穆夫人见面有什么不对吗?没有!
    梁玉不是逼皇帝做选择,是让皇帝自己选——你的妃子不是无害的,你打算什么办?梁玉付出的代价呢?一张纸,一杆笔,一砚墨。拟稿的准备当然要他来做,史志远道:“还请搜罗穆士熙的文稿奏疏,邸报上或许会有,但是不全。还有笔迹,请一个要选一个妥当的、不会泄密的人……”
    “这个我明白,这件事我来办,不要搅了过年的兴致,咱们都要准备,宁肯多花两个月也要把它办实了。现在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史志远忙道:“但凭炼师吩咐。”
    “我要怎么样才能经常见到先生你呢?”史志远太好使了,梁玉恨不得把他给绑在身边随时问策。
    史志远连忙说:“在下就在观门支个摊子代写书信嘛,这里是女道观,不方便男子进入的。”
    梁玉连连摇头:“不妥不妥,先生是我敬重的人,怎么能够在外面风吹日晒呢?”将他上下一打量,“这身衣裳也不好,啊,吕师来了,库里取二十匹锦缎,为史先生置装。”
    吕娘子捧着一叠礼单进来,笑道:“好。三娘,这是她们供奉观里的礼单。”
    “等会儿再看,先安顿史先生。哎哟,那边宅子也没什么人伺候,给先生雇多雇几个人吧。厨子要有、车夫要有、洒扫侍候的都要有,再来一个伶俐的小书童吧。”
    “好。”
    史志远不敢再拿大了,老老实实地说:“炼师对在下太好了,在下还是以为书信摊子就好。”
    “你是我请来编书的先生,当然要好好供奉啦。”
    “编、编书?”史志远结巴了。编书可不是一件小事,首先,你得有钱,非常非常多的钱,不然雇不起人、连抄书的都养不起,然后是编纂过程中的种种花费,笔墨纸砚要花钱,编书要参考的资料更是一笔巨款,有时候有钱还买不来一些人家的珍藏。其次,编出了书来得有人肯定,这个就更不好办了,水平不够,骂的比夸得多,自取其辱。最后,最最重要的是,这是编书啊!著书立说,凡读书人,说起这件事情来谁不是心头热血澎湃的?!
    梁玉不明白这人为啥这么激动了,按说史志远不该是这样的人,瞧一张老鼠脸都透出点正气来了!文盲是不懂读书人的志向的,好在梁玉会察颜观色,智商不够,情商来凑,又加了一句解释:“不是现在,也不是什么正经书。别误会,不是什么大事啊。”
    史志远稍稍冷静了一下:“那、那是什么样的书呢?”
    “就,弘道的吧。编成什么样子,我还没想好,您给我当个监工、监视……呃,监督?您要是有什么著作想编辑成册的,我的书编完了,就手,就这些编书的人,接着给您打下手。怎么样?”最后一句纯粹瞎猜的。
    史志远感觉很幸福,几乎要昏过去了,活似一只掉进米缸里的老鼠,连连点头:“使得!使得!”
    “嗐,您以后发达了,自己编也行的。”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史志远终于达成了喜极而泣的成就,著书,著他自己的书!这就是敲门砖啊!一旦成书,他的名气也有了,还愁别人看不到他的才华吗?可怜他先前满腹经纶的,要是安静下来写书,不说费用,饿也饿死他了。
    名利双收,史志远双腿一软,跪了下来:“炼师对志远恩同再造,请受志远一拜。呜呜。”
    【编个书而已,你至于吗?看来编书挺有用的。】梁玉连忙扶他起来:“先生何出此言呢?我也没有别的本事,也无法立时使你显达。只恐对先生不够好,惹得先生不快,再不肯帮我了。”她其实根本不知道史志远会不会写书,就像她自己,自认也有点鬼主意,叫她写书,她就只好出钱雇人去了。只是要史志远做个监工,也给他挂个名,找个由头让他出入这里不被人怀疑而已。
    史志远哽咽道:“学生一定为炼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吕娘子眼看着老鼠精从“在下”变成“志远”最后做了“学生”,心说,果然道士克妖精。
    梁玉道:“吕师,劳烦您,现写张招帖,往墙上糊一糊,揭下来给史先生。就写,招文书。”
    吕娘子扬了扬手里的帖子,道:“好。那这个?”
    梁玉问道:“谁啊?”
    还真是不认识的人,吕娘子道:“进炼师的门可比进梁府找三姨方便呢。”
    梁玉点点头:“请去东厢,见一面,请她喝杯茶吧。我这儿什么都还没好呢,等好了,我请她们来听讲。”
    史志远却又有意争先,擦擦眼泪道:“炼师且慢。”
    “嗯?先生是什么意思?”
    “学生以为,炼师今后对人要分个类。对酷吏家眷要用心。”
    “怎么说?”
    “圣人要为太子除后患,必须用酷吏、兴大狱。”
    第60章 炼师很忙
    著书立说是项激动人心的事业, 其提议者却只有扫盲班的水平, 如果为金主讳, 可以称其为扫盲班优秀学员的水平。提议之后, 金主梁炼师跑去请上门的客人喝了杯茶, 说了几句话。史志远已经在西厢里打着转儿琢磨着怎么干事儿了。
    等梁玉送走了客人,再到西厢请史志远回去的时候, 史志远已经有了规划——要房舍、要笔墨纸纸、要库房、除了抄书手, 还得请些道士。
    梁玉才想说出了正月才能雇着人干活,听史志远说道士,问道:“要道士做什么?”
    史志远不敢小觑她, 小心翼翼地道:“编道藏用道士比用书生顺手。”
    “啊?我编个什么道藏?圣人赐的还不够多吗?”
    “那炼师的意思是——”
    “编故事啊!”梁玉很干脆地说,“我连庄子都没读呢,能编个屁的道藏?编个故事书就得了,啊!还得招几个会画画儿的, 不要复杂的,会画小人儿就行了。”
    这下连吕娘子都不明白了:“三娘, 你要编那个做什么?这难登大雅之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