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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

      曼莎就像一具被摆放在手术台上的肉体,时不时这里删减一些,那里填补一些,最后都辨不出本来的模样,就算这样,她也没能坚持太久,一个月后,俞适野连同安德烈一起参加了她的葬礼。
    葬礼的当天晚上,俞适野看见安德烈在房间里喝酒,已经空了的威士忌瓶子掉落在地上,窗外是一轮残月,印着他惨淡的脸。
    俞适野在外头迟疑片刻,敲敲门,踏进去,他低声说:“……节哀顺变。”
    声音像被施了延迟魔法。
    半天,安德烈才听见,反应过来,抬起头,对着俞适野微微一笑:“死亡确实是终结,但这是每个人都必然经历的终结。像我和她这样的老人,已经没有什么看不破的了。倒是你,这是你第一次面对死亡吗?”
    俞适野怔了半天,慢慢摇头。
    “今天葬礼的时候,你一直在害怕,明明不愿意面对尸体,却强迫自己去面对。”安德烈平静客观,“你在勉强自己。”
    俞适野静默半晌,自嘲地笑了:“我害怕的东西很多,我害怕鬼,害怕死亡,还害怕高处……我也不想面对他们,可是……”
    “可是你知道你不行。”
    是的。俞适野知道自己不行。
    他不能就这样简单地不去面对它们,他总有不得不去面对的时候。
    “试过跳伞吗?”安德烈忽然说。
    “没有……”
    “为什么不试试?”安德烈问。
    “因为这……”
    “很令人恐惧。”安德烈补足了俞适野没有说出来的话,“不止是恐高的人恐惧,普通人也会恐惧。”
    窗户下的老人操纵轮椅,正对俞适野。
    “乘坐飞机来到万丈天空之上,再向翻涌着的洁白云海跳下去,你以为你的行为会让你离开这个世界……但并不是的,它给了你全新的认识世界,认识内心的机会。”他轻言细语,声音微微缥缈,像天空里呼啸的风,“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候,你穿透了那层生命的迷障,你看见了更纯粹的世界,更真实的自我。”
    “人总会恐惧,一如人总会悲伤。”
    安德烈脸上还残留着颓唐,正是这样的颓唐,让他轻薄的话语有了沉甸甸的力量:
    “我们要做的,是去了解它们,再去战胜它们,未知总使人恐惧,但当你明白这一切的时候,恐惧只得自你心底悄悄溜走。有空的时候去试试跳伞吧,你会爱上它的。”
    后来他们说了更多的东西。
    俞适野坐在老人的身旁,任由老人抚着自己的肩膀,他听老人说天空里的故事,那些新奇有趣的故事,一点一滴,将蒙着面纱的天空揭露给俞适野看。
    他的心也随着老人的描述飞上了天空,翱翔在自由的边界里。
    今天的死亡逐渐离他而去,过去的死亡似乎也淡去些印痕。
    他们为那些故事大笑,笑声将阴霾驱散。
    第五十二章
    护理人员的工资确实高, 仅仅呆了几个月的时间, 俞适野就不再为钱发愁了——虽然平时吃东西依旧是去超市买打折的货,但至少不用为学费和住宿费担忧。
    他从沉重的生活成本中解脱出来,喘上两口气, 过了几天悠闲放空的日子,随后, 他的注意力被扯到了疗养院的医疗器械上。
    这种转移源自安德烈对注射针头的一声难用的抱怨,俞适野一开始有些不理解, 只是一根针头而已,但安德烈随之做了个很形象的比喻:
    “你用厨房剪的时候会觉得某些牌子的厨房剪刀特别难用,另一些牌子的特别好用吗?”
    “当然。”
    “那为什么针头不会有些牌子好用, 有些牌子难用呢?”
    “……”
    俞适野被安德烈说服了, 他开始注意到就出现在自己身旁的医疗器械,也注意到这些医疗器械的使用者对它们最直观的评价。
    他回去思考了一个晚上,等到第二天, 就拿出来一张设计好的详细问卷调查表, 在老人之间发放。发放很顺利,但回收的中途出了点小意外,在经过休息室的一间圆桌的时候,他收到了五张皱巴巴沾了污渍的空白问卷,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在他收取的时候, 坐在这里的五位老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 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俞适野总不能和老人吵架。
    他假装没有听见,转身准备离去,但这个时候,重重的一声咳嗽响起来,安德烈推着轮椅进入休息室,他直直地盯着前边的几个人,眼睛锐利得像只睡醒了的鹰。
    “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
    说话的是俞适野,但安德烈并没有理会俞适野的话,他先到俞适野的身旁,伸手接过那几张空白问卷,再来到那些老人面前,将问卷逐一拍在他们的面前,惊得这几位老人齐刷刷向后退了退。
    “如果大家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建议我们直接沟通。欺负一个小孩子,你们不觉得羞愧吗?”安德烈讥笑着,并抬了抬下巴,“现在,把被你们弄脏的这份问卷填完。”
    最后,这几份问卷好好地回到了俞适野手中。
    回去的路上,俞适野委婉地告诉安德烈:“我不是孩子了。”
    “哦,”安德烈说,“你今年几岁?”
    “20。”
    “孩子,”安德烈依旧这样叫,他哈哈大笑,“你知道我今年几岁了吗?”
    “74。”俞适野当然知道,这是他开始工作时候就了解的信息。
    “二十年前,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五十四个年头了,所以无论你今年几岁,你对我而言,都只是个孩子而已。”
    孩子就孩子,孩子也要做自己的事情。
    俞适野虽然拿到了这家疗养院的全部问卷,但单一疗养院的问卷不足作为参考,紧接着,他又跑了其他的疗养院,收集了许多样本,再整理归纳为一份ppt。
    接下去的事情没有任何困难。
    当他对自己看好的医药公司拿出ppt时,他毫无悬念地被入取了,成为了这家公司在这个城市的销售代表之一。
    这算是件好事,但销售的工作时间和疗养院的重叠了,这也就意味着,俞适野必须放弃疗养院的护理工作。
    他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安德烈。
    安德烈似乎有些惆怅,他并不是一个掩饰感情的男人,他只是一直去战胜,去征服,一直做自己的主人。
    “换工作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为什么你要一副对不起我的模样?你觉得你离开之后,我就没有人陪伴了?你觉得我是你的责任?”
    “我……”
    安德烈评价:“男孩,不要将太多不必要的负担担在你的肩膀上。我们的相处确实很美好,但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记住,向前看。”
    ***
    一席谈话之后,俞适野辞去了疗养院的工作,开始进行医疗器械的推销。
    有赖于之前做了大量的调查,俞适野的推销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一眨眼的时间,他做成了许多大单子,又一眨眼的时间,他从普通的销售代表变成了分公司的主管。
    手机里代表资金进账的叮咚声,不分昼夜,随时随地响起来。他未来四年的生活费和学费都有了,他不用再为钱发愁了。
    俞适野变得轻松许多,他有更多的时间处理自己的学业,也不忘回到疗养院,看望安德烈。他的学业很好,安德烈的情况也好,他们的感情并没有因为分开而变淡,相反,变成了陈酿的酒,越来越有味道。
    但偶尔,在深夜里,独自睡在房间里的俞适野也会产生些许茫然,他总有些模糊的不满足感。
    他所想要达成的,目前似乎都达成了。
    但读读书,赚赚钱,不应该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还应该……还应该再去做些什么。
    在找到自己的目标之前,俞适野先接到了一个来自安德烈的消息。
    安德烈告诉他:“抽个时间,来参加我的葬礼吧。”
    从接到这个消息一直到见到安德烈的之前,俞适野的大脑都是混乱的。
    正常的世界在他眼里颠倒错乱,他几乎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他的耳朵一直在嗡嗡作响,像是老式收音机接受不到频道那样。
    这让他回忆起最让自己惊恐的过去,温别玉爷爷死亡的——
    “男孩,冷静点,我还没死呢。”
    是安德烈的声音,将俞适野从惊恐中叫唤回来。
    俞适野看着老人,老人其实还和过去一样,双目明亮,精神健硕。
    俞适野开了口,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绷得很紧,紧得失了真:“——为什么。”
    “为什么选择死亡,还是为什么找你来?”安德烈问。
    “两个都是!”惊慌在这时候变成了愤怒,俞适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愤怒,但是熊熊的怒火像是落在草原上的火星,一眨眼就烧成燎原大火。
    “选择死亡是因为这个。”
    安德烈将一份医疗报告递给了俞适野。
    俞适野接过薄薄的纸张,很快看了下来,他最近在做医疗器械的生意,连带着补了很多医疗常识,已经能够看懂这些东西了。当将全部的东西看明白,俞适野的心沉入了谷底:“会不会是误诊……”
    “我已经去三家医院看过了。一家误诊,三家都误诊吗?”安德烈告诉俞适野,“我只有最后的三个月清醒的日子。剩下的时间,我不会死,但我的肌肉会开始萎缩,我的大脑会逐渐缩小,我最后会成为一个彻底瘫痪在床上,忘记了自己,忘记了爱我和我爱的人……也忘记了你的一具肉体。”
    他深深凝望着俞适野。
    “那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还是我吗?”
    俞适野闭紧了眼睛。
    “小野,死亡在你心目中是什么样?是面目狰狞的?是消磨殆尽的?……”安德烈一连用了很多词汇形容死亡,当说到“鲜血淋漓”的时候,他看见俞适野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于是他明白了,他强硬告诉俞适野:
    “谁都可以不来参加我的葬礼,但你必须来。”
    “小野,看着我。不要害怕死亡,不要听到死亡就惊慌失措。”下一刻,强硬变成了温柔,安德烈和缓地告诉俞适野,“这只是人生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就像落叶总要回归大地。一如我之前所说的,你该去了解它。”
    “要知道,人生的幸福并不是活着。人生的幸福是自我的活着。我选择死亡也不是走向放弃与绝望,这不全是痛苦……”
    他一点点的,将自己的心情与智慧,告诉面前的孩子。
    他想要帮助他,从过去走出来。
    “这也是一种释然和放松,是我对世界的道别。好像在最后的时间,我同它握握手,再笑一笑。我说,‘这一路走来,有点辛苦,现在,我想好好睡一觉了’,它回答,‘请好好休息’。”
    “我该睡了。”安德烈叹息道,“在入梦的最后,我想由你来替我拉拉被子,跟我说一声,‘晚安,有个好梦。’”
    ***
    这段话之后,俞适野一个拒绝的字也不能说出口。
    他参加了安德烈的葬礼,葬礼不同流俗地安排在橄榄球场,安德烈请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一起看了一场橄榄球,这场比赛进行得很激烈,叫好声交织着谩骂声,从比赛一开始就响彻天空,安德烈也是大吼大叫的人群中的一个,他简直比球场上的运动员更加着急,他冲着比赛场地用力挥舞拳头,数次激动得要从轮椅上掉下来,又像是马上就要战胜身体的损伤,能从轮椅上站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