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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凿子是齐王命人预备的金刚凿,尖利无比,削铁如泥。然而她接着往那块乌石板上继续使劲,进展变得只如乌龟爬。
    想起齐王那句谋事在人,唐糖忍了忍,继续奋力凿。聪明的懒人最不肯用的办法,才是绝不会失手的好办法。
    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乌龟爬有了回报。唐糖终于凿透了那块厚厚的石板,有木屑飞溅在她的眼睛里。
    唐糖记得下来的时候还是晨间,然而此刻,崖底望见的夕光很刺目。
    不过天色旋即就暗沉了下去。眼睛依旧生疼痛,唐糖翻出水囊来冲洗,因为身子倒挂,她洗着眼睛,一些水不慎流进了鼻腔。她伸手捏了捏,鼻子竟是异样酸涩,唐糖蓦地顿住了……
    那个人,这会儿身在西京了罢?
    唐糖伸手抹一抹挂了满脸的水珠,猛觉得手掌心亦有刺痛之感,昏暗夜色里,隐约可见手心那一层密密血泡,因为半数已然磨破,遇见咸味的水,便火辣辣地生痛。
    这一痛泪便愈发汹涌,唐糖又抹一把,一时间血泪都难分。
    她并非委屈,只觉得自己是个谁都对不住的混账罢了。
    幸好世间一切在那人淡漠的眼中全都不值一提,迅速地遗忘一个混账,对他而言,应该毫不艰难罢。
    **
    本以为再接再厉,凿穿木板就可直抵墓穴。结果却简直要将她被逼疯,当初建造此处的工匠简直是个心思缜密的疯子,木板之下,犹铺就一层铁板。
    唐糖狠狠砸了砸那块铁板,侧耳倾听,那一头隐约有簌簌落落的声响,听起来又脆又硬。
    都耗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当然再接再厉接着凿。
    直到第二个白天过去,唐糖就着将黑未黑的夜色,终于欣喜地将手探入了那个窟窿。她伸头往里唤了一声,然而听不见一点回声,却有凛冽的寒意由那个窟窿幽幽泛出,阴风里带着腐朽潮湿的气味。
    那个墓穴的建造者大约从未想过,日后会有一个单枪匹马的傻贼来到此间,夜以继日,偏生用世间最执着笨拙的法子,一凿一凿,凿穿他布下的坚硬防线。
    片刻之后,唐糖摸到了墓室森冷坚硬的墙壁,墙面是用冰砌成的。
    **
    因为凿出的窟窿还不足以令唐糖全身通过,她不得不继续奋战了一个整日,直到第三个黑夜到来,她才得以正式跃入这间冰室。
    火把在冰室之中极不好用,稍稍烤上一烤,头上就会有大片的水花砸落,落在身上侵透衣衫,刺骨生寒。
    唐糖只敢点一支蜡烛,就着微弱的光线环视四周,这应当就是墓室的门厅所在。
    明瑜大长公主死后迎接访客的方式极其独特,大厅的中央并非镪池,亦不是传统墓穴中的钉板,而是一块刀锋密布的巨型冰块。
    唐糖摒息去分辨那些挂在尖利刀锋之上的模糊形状,终于分辨出那些或黯红或已然墨黑的可怖碎冰,正是那些自翻板跌入墓室的不速之客。
    **
    唐糖自认不是胆小之人,然而她三天未眠,面对眼前此景,不免还是有些恶心腿软。她背转身,轻轻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勉力抽出袖中羊皮卷来对照。
    据齐王透露,这个公主墓至今还无一个活人走出去过,这张羊皮卷只是建造者当初绘制蓝图时,为有心人默记,偷绘于其上的。
    故而这个羊皮卷只作参考之用,墓穴中许多细节,或被建造者所保留,又或许后来改得面目全非,这都是不可知的事情。
    唐糖辨认出自己所在的位置,正处于图中所绘那个迷宫墓殿的上方。
    至于如何下去……睡意漫漫袭来,唐糖知道不该在苦寒冰室里入睡,她强拧一把手臂,手执蜡烛,蹲身去寻可能埋于地下的墓殿机关。
    烛火映照下,唐糖发现地下的冰面也并不平整,整间墓厅的地板,竟是由无数枚紧密镶嵌的大小冰齿轮扣咬而成。
    这样的构建确然精妙,不过唐糖小时就曾在古书之中读到过,知道应该如何应对。于是她循着它们之间相合相依的路径,去寻找冰轮之间传送和制约的关系。
    然而寻了数丈之远,她却发现制动全局的那枚主轮,根本就藏于主厅翻板之下的刀锋丛中!
    那一小片刀锋被她锯落之后,顺带亦扑簌落了好几块碎骨碎肉,纵是它们冻成了冰,那股血腥之气依旧扑鼻而来。
    唐糖别开眼睛,掩鼻去拨那个冰齿轮。
    怎奈力道根本不够,冰轮只微动了动,脚下格局未曾稍改,挂于旁侧刀锋上那些杂碎却继而扑簌落了几件下来。
    唐糖只得以双手去转那只主轮,不料左手刚探去一捞,竟捞到了一只冻了冰的耳朵。
    因为恶心到了无以复加,她干脆发了狠劲,奋全身之力而上,那只主轮终于缓缓而动,脚下相咬合的所有冰齿轮亦随即联动起来。
    唐糖的小臂被锯钝了的刀片磨得血肉模糊,阴冷的空气里,混杂着各种腥味。
    一丈远的冰面上,慢慢洞开了一处豁口。
    她生怕地面另有暗器,贴着冰面匍匐而去,然而方行了半丈之远,那个豁口却悄悄合拢了,最后以致于消失不见。转头再看那枚冰轮,也已然还原到了最初的样子。
    唐糖回头又去转那冰轮,怎奈回回都不及返身,眼睁睁望着那个豁口再次合拢。
    就这样耗了总有几十回合,最快的那一回,唐糖以一只扳手卡住主轮,须臾间她的衣袖都已然触及了那个豁口的边缘,却因扳手为起冰轮碾落,最后一次眼望它消失。
    唐糖算算时辰,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了。早知如此,她就不该硬着头皮只身下来,哪怕问齐王要一个小卒当帮手,这会儿也不至为一件那么无稽的事情在这儿奋战。
    她本想着此来无归,很不愿拉个无辜的人作垫背。
    绝望连同困意一并袭来,此际她一着急,狠掐了一把腰……腰间的工具囊袋当啷坠地,那枚晋云镇铁匠铺所得之马蹄钥匙……正巧滚落在了冰面上。
    主轮之下,尚且零星落着许多散碎之物,唐糖强忍恶心,将那些冻了冰的杂碎一一拨捡开去,在那只暗绯色的冰手之下,她终于找见了一个马蹄型的凹槽。
    齐王凭什么肯定此间无人来过?
    马蹄匙乃是晋云山的铁匠当日新造,然而将它放入凹槽,却根本毫厘无差,有如定做。
    并且这样一来,这枚钥匙恰好钳制住了主轮的反转,那个豁口敞开了。
    **
    唐糖燃起一柱信香,一来用于计算时辰,二来也方便在困极了的时候烫醒自己。
    顺利下到下层之后,唐糖终于亲眼看到了羊皮卷上的真相。
    真相在微渺的烛光里,依然格外震撼。
    眼前的墓室竟是数不胜数,而每一间都以悬停的方式逗留片刻,随后便会再次投入无尽变换之中。唐糖计算了数回,确认每隔三分之一柱信香的样子,它们便会完成一次变幻。
    只是这齐王预备的信香,气味何以……唐糖已经无法专心投入迷宫的计算,脑袋晕晕乎乎,连眼皮子都粘作一处,信香滚烫的刺痛感早失了效用。
    她凭着最后一丝神智,一头栽入某扇门内……
    **
    睡得不知时日,朦胧间竟觉得很安心,还以为是躺在遂州纪宅客房的温暖卧榻上。她不是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
    唐糖翻了个身,觉得身下好像有东西……硌着,她迷迷糊糊触了触,有些浑然不解,却很快发现腰间也被什么缠得死紧。
    此前她入公主墓,而后闯冰轮阵下到二层,她带的水和干粮早已濒临尽头,然而她才入迷宫就已经困极,现在当是躺在……
    那数不尽的墓室里的棺椁,而棺椁内……她缓缓探去腰间,摸到了一只手!
    唐糖惊跳起来,这一刻她才真正醒了,却早已面无人色。
    不过她很快再次顿住了,屋内的空气虽是冰的,她周身上下一点都不冷,方才缠于腰间的那只手……明明很温热。
    她犹疑着回头看,她以为自己睡了很久,然而分明应该被她夹于指尖的那柱信香,此刻居然好端端插在墙缝里,依然忽明忽灭。
    唐糖俯身,想要再次触到方才那只手,竟寻不见了。
    黑暗中有人“哼”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纪二:抱着睡什么的……
    第39章 九宫阵
    那个人起了身。
    室内的空气愈发冰凉,唐糖本来被捂热的身子很快冷却下来。那人离她不过两步之遥,她当然极想走过去,终是强忍了忍,站稳没动。
    “……大人如何进来的?”
    “哼。”
    热泪砸在底下的冰面,时不时发出“哔剥”的细小爆裂声:“大人不要这个样子,您不能留在这个地方。”
    “噢?”
    “……我送您出去。”唐糖抹抹泪,一把拖起他的手就欲往外走,却发现正前方根本是一道冰冷的墙。
    她疑惑地去四壁探了一周,这一间墓室不大,方才她大约真是卧在中间的那具棺椁里,并且被人用全身的温度暖着……
    然而这间墓室,真的没有门。
    唐糖望望那柱信香,了然叹了口气:“那就再等一会儿。”
    屋子里愈来愈冷,身处其间,俨然就像泡在冰水之中,她抱紧了双臂。
    “过来。”
    唐糖没动。
    “你跑来就是打算把自己冻死在这儿的?”
    唐糖扭捏挪了两步:“不是。”
    纪理伸臂一勾,想要将冻得有些哆嗦的人圈回怀中,唐糖偏生往后一躲。
    “怎么?”
    “大人若是从上面下来,应该看到上面那些……诶,我整个人都脏兮兮的。”
    “你指的是那些碎尸?”
    “……”
    “哼,笨成这样。”
    “呃?”
    “这时候原该撒娇告诉我你早吓得魂不附体了。”说完不管不顾,一把搂了过来,搂紧还揉了揉,这下唐糖从头到脚连同耳朵根统统热了。
    “魂不附体的是大人您罢。”
    “既是知道,竟不知好生安抚一番大人我。”
    唐糖抹抹泪,有些想笑,手稍顿了顿终于回抱上去:“呀……大人身上披了张羊皮啊,怪不得很暖。”
    “哼。”
    “大人跑来这里,可曾想过爷爷……”
    “你可曾想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