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节
他生于权力巅峰,官场旋涡,十分明白“稍有行池差错,便是万劫不复”的道理。
他本想等平息了这场战事,就可以借立功之名,把母殿从隐翠峰接回侯府中,从此再也不必在清心庵中隐姓埋名,一家人团圆美满地过下去。
可结局却出乎他的意料,原来成安帝对平阳侯府早有防备,那无上的恩宠,天下独一份的殊荣背后,都是帝王猜测忖度的多疑之心。
母殿看到遗诏之后,定然是心死如灰灭,所以才选择以死明志。
母殿累了,他也累了。
顾熙言沉默着被抱着,眉眼间也被传染上了三分悲戚,过了一会儿,她缓缓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柔声道,“侯爷是在伤心么?”
男人单膝跪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柔夷贴在额际,俊脸上满是隐忍。
萧让缓缓抬头,几乎是从喉头压出几个字来,“熙儿,我们永远不分开。”
往后余生,他只有她了。
佛说原来怨是亲。
世间的遗憾总是多过圆满,之前他对缘分的认识太过浅薄。不曾料到,人生短短数十载,能和相爱之人相伴白首,乃是及其难得的事。
长夜无垠,众生芸芸,能够紧紧握在手中的人,就永远不要放手。毕竟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再也不能回头。
顾熙言愣了片刻,方倾身倚靠在男人怀中,点了点萼首,郑重其事地道了声,“好。”
……
那日,萧让回府之后,抱着顾熙言黯然神伤了半晌,神色异样悲痛,又说了些在顾熙言看来“没头没尾”的话,过了一两日,才恢复到往常的神色气场。
顾熙言的记忆依旧没有恢复。
她每日呆在凝园正房足不出户,曾有两次提起要出门去散散心,都被身边的丫鬟婆子劝阻了下来。
顾熙言每晚频繁多梦,几乎每次都能梦到那个烈火灼灼的熟悉梦境。一天晚上,顾熙言抱着萧让细细讲了那个梦境,又详细描述了梦中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的长相。
萧让没有向顾熙言过多的解释,只安慰了美人一番,面上看似神色如常,心头却是涟漪乍起。
——顾熙言噩梦中的人,分明是韩烨。
萧让暗暗深思,顾熙言第一次梦见这个梦境应该是在发兵淮南之前,或许是更早之前。从那时,顾熙言便一直以为梦中浑身是血的男人是他自己,故而为他暗中筹谋,为他的安危担忧许久。
她下意识的担心他,心里满满的全都是她。万万没想到,到头来,她梦中的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却是韩烨。
这一切陈陈相因,萧让有一种误领芳心的愧疚之感,一时间说不清楚心中是何滋味。
金銮殿中,明黄色的纱幔层层掩映,御座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尊栩栩如生的仙鹤香炉,炉内燃着贵如黄金的龙涎香。袅袅青烟从长长的鹤嘴中散出,像极了仙鹤在腾云驾雾。
太子李琮坐于正大光明匾额之下,手扶龙椅,“先帝的龙体可派人验过了吗?”
“回皇上的话,已经派太医去验过了。正如皇上所料想的,先帝并非因病仙逝,而是有人投毒加害,太医从先帝体内验出□□少许,虽投毒的剂量不大,但其用量循序渐进,足以致死。”
说罢,下跪之人拍了拍手,御前侍卫押着一名婢女入殿来。
“此婢女乃是太妃尹氏的贴身婢女,据宫中造办处的管事交代,她曾帮太妃尹氏制过数次口脂,名为“莺啼一点红”。微臣派人去永乐宫中搜寻剩余口脂的时候,在院中的千年槐树下深掘三尺,才挖到了一只粉彩绿里荷花的罐子。罐中残存的口脂里,确实含有一定剂量的□□。”
话至此处,那婢女两股战战,伏地痛哭求饶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那‘莺啼一点红’乃是尹贵妃亲自调配的口脂方子,奴婢不过是奉命办事罢了,并不知其中隐情……奴婢冤枉啊……”
太子一拍御案,怒道,“好歹毒的妖妃!”
真真是好心机!将剧毒制成口脂,每日涂抹于丹唇上,任是大罗神仙也发现不了!怪不得成安帝生病期间,尹贵妃自请御前侍药,一直在紫宸殿中衣不解带的近身服侍。如此日久天长,看似不起眼的一抹“莺啼一点红”,竟是化作了杀人的利器,催命的毒药,缠绵艳绝的送成安帝驾鹤归西了。
“妖妃尹氏安在?”
“回皇上的话,自先帝去后,太妃娘娘便在宫中闭门不出,如今已有数日不曾出过永乐宫的宫门了。”
太子李琮扶着龙椅,指节上泛出白骨森森,“还请德海公公走一趟,给这妖妃一个了断罢。”
“奴才领命。”
……
先帝已去,新帝刚刚入主金銮殿中,登基大典未办,后宫还未清理出来,三千嫔妃仍照旧居住在原来的宫殿。
永乐宫中,殿门紧闭,光线晦暗,阳光从朱漆殿门的雕花纹中透射进来,清晰地显现出空中游荡飘舞着的灰尘,让人呼吸一滞。
尹贵妃坐在铜镜前,为自己插上了一只点翠金簪。
谁能料到,当朝贵妃竟然和意图逼宫的皇子结盟,毒害帝王。四皇子亲口答应她,只要事成,便灭顾家满门,偷偷把她送到平阳侯的身边。
从她见到顾熙言的第一面起,心中就种下了嫉恨的种子。她为了除掉顾家,除掉顾熙言,先是和王、谢联手陷害,等王、谢倒台,她又和四皇子联手,一步一步走向黑暗的深渊,走向弑君的不归路。
自打四皇子兵败垂成,从夷山逃奔到盛京,她曾求见数次,都被四皇子拒了回来。直到数日之前,四皇子派人前来,说是要接她出宫,大抵是害怕她一朝落到太子李琮的手中,毒害成安帝之事败露。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四皇子被平阳侯生擒于隐翠峰的消息却先一步传遍了深宫。四皇子已是阶下之囚,怎么还顾得上她这枚已被彻底利用完的棋子?
——她终究是无法从这深宫里脱身了。
铜镜中的宫装丽人凝神许久,突然绽出一个凄凄哀哀的妩媚笑意来,眼尾的一点泪痣我见犹怜。
弑君之罪,当诛九族,灭满门。
好在她生于烟花之地,身世如浮萍,并无骨肉至亲,独自的来到这世上,独自的去,也拖累不了旁人。
殿门忽然被推开,大太监德海公公带着人步入殿内,一挥拂尘道,“皇上口谕,太妃尹氏接旨。”
尹贵妃缓缓起身,伏跪于地下,行了一个大礼。
“妖妃尹氏,勾结乱党,毒害先皇,祸心滔天,今日特赐毒酒一杯。钦此。”
那厢,有小黄门垂着脑袋端了木盘上前,呈上一只白玉酒杯。
尹贵妃挑了眉稍道,“还是德海公公好福气,古往今来,能够一身侍二主的奴才又有多少呢?”
大太监德海皮笑肉不笑道,“太妃说笑了,奴才乃是依傍着主子生长的藤蔓,主子没了,奴才的命数便也快尽了。先皇去了,老奴的命和魂儿早就跟着去了——如今不过是吊着一口气,全仰仗新皇上还愿意使唤罢了。”
“太妃娘娘,快接旨罢!”
她唇角带了三分讥讽笑意,终是忍不住开口,“本宫乃是临死之人,敢问公公一句,平阳侯爷和淮南王爷可是回京了?”
大太监德海一愣,顿了顿才道,“平阳侯爷已领兵凯旋,淮南王尚在塞北追歼乌孙余部。”
他能安然无恙的回来,便是大好。
尹贵妃叩首谢恩,再抬头已是满脸清泪,眼泪纷纷而落,她抑制不住的大笑出声。
十年前,烟花之地,她一身不堪,他纵马风流。
十年后,禁廷深宫,她背上千古骂名,他依旧满门荣宠。
十年的时间看似很长,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过。从那年秦淮河畔初见开始,他们便隔着跨不过去的门第,他们本就无缘无分,全靠她满心妄想,才一日一日挨到今天。
“太妃娘娘,多说无益,您该上路了。”
尹贵妃伸手执起白玉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毒酒入喉,她凤眸猩红如血,渐渐失去周身力气,缓缓倒在地面上。
本是薄命女,一朝身处天子侧,宠冠后宫七载荣华。
怨只怨,明知无情,却枉付了一厢情愿,误了此生。
弥留之际,尹贵妃恍惚看见了秦淮河畔的满河灯火,仿佛听见了两岸袅袅不绝的丝竹管弦之声。
那年烟波花影里,若是她没遇到那面容俊朗的锦衣少年郎,该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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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为谁醒
约莫着已经到了辰时,层层叠叠的绡纱帐里,阳光斜斜射进来,略微有些刺目。
紫檀百花嵌玉的床榻上,顾熙言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抬手遮了遮阳光,听见外头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屋檐之下,红翡和靛玉正肃手立着。
“方才顾府的管事来传话,王妈妈亲自去见了——说是如今京中病患多,太医少,夫人在咱们府的大门前开了义诊。老爷、夫人、公子和老祖宗听说侯爷带着小姐回了盛京,托王管事带话儿,叫姑娘回去小住几日呢。”红翡一脸为难道。
“可小姐如今的情形,可怎么回去啊!”靛玉想了想,“依照侯爷的脾气,定是不想叫小姐娘家担心的……不用问,也是让咱们俩直接编个理由先挡过去!”
“嘿,我说,”红翡掐腰,“你到底姓顾还是姓萧啊!怎么什么事儿都听侯爷的呀?”
靛玉呐呐道,“咱们是顾家的家生子,当然是随小姐姓顾了!可咱们小姐是这平阳侯府的主母!且不说‘夫妇本为一体’的话,如今小姐忘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若是叫老爷、夫人、老祖宗知道了小姐的情况,只会凭白多几个人担心罢了!”
红翡想了想,那日顾昭文从章台离去之时,也说了“老祖宗近来身子不好,暂时不把顾熙言和萧让的详情告诉顾家人,等萧让回了盛京,叫他亲自回顾家赔罪说个清楚”的话。
思及此,红翡重重叹了口气,“只能先这样了!现在,我既盼着小姐能早点记起来这段记忆,又盼着小姐能彻彻底底的把这段记忆忘了,永远不再记起来。”
屋外的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顾熙言盯着床榻上方的绡纱帐看了一会儿,撑着身子半坐了起来,轻轻倚在绣着并蒂莲花的引枕上。
屋外的红翡和靛玉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忙挑开帘子,笑道“小姐醒了,婢子们服侍小姐洗漱。”
顾熙言脸色红润了不少,一双美目里全是没睡醒的惺忪。两个大丫鬟见顾熙言神色如常,和以往早起没什么两样,到也没多想,当即叫了下头的丫鬟婆子们鱼贯而入,捧上一应洗漱的盆盏。
等顾熙言洗漱打扮完,外头的稍间里已经摆好了一应早膳吃食。
顾熙言刚坐在黄花梨木小方桌前,红翡便盛了一碗黄芪鲈鱼汤汤递过来,顾熙言捧着瓷碗小口喝完了补汤,那厢,靛玉又拿着筷子给顾熙言布菜。
“这道莲房鱼包小姐一向爱吃,故而今晨叫厨房里专门做了来。”
小小一只莲房鱼包在盘子里,显得甚是可爱。顾熙言夹起轻轻咬了一口,还未来得及咀嚼,又见面前盘中多了一朵花一样的吃食。
她看了那花一眼,竟是微微愣住了。
靛玉笑道,“这道乃是时蔬果子,据厨子说,是将春日时新采的当季的花卉,如桐花、槐花之流,拿冰水冻于地窖之中冷藏,等夏日取用的时候,将其解冻,再裹上一层细细的面粉,过油炸至金黄,既能保持原有的花的形状,又能锁住水份,不失鲜美。小姐快尝尝罢。”
顾熙言垂眸望着盘中的那只桐花,顿了半晌,才夹入口中慢慢咀嚼了起来。
屋中丫鬟婆子肃手立着,都安分的很。顾熙言专心用着饭,也并不说几句话。不料,刚用了几口早膳,外头忽然一阵喧闹。
“你莫要再来寻我了!”
“为何?你未嫁我未娶,我为何不可来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