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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节

      徐赫沉吟片晌,悄声补充道:“这套是重绘,其中你从平家人所缴的那幅,他们曾在画的两端郑重其事贴了纯金箔,并盖上藏画章;我复制时还嘲讽了几句,说平家人世代为商,俗气得紧,却被迫依样画葫芦用上金箔……今夜若遇火,真金即便融化,也应留有痕迹……”
    阮时意微惊:“你是说……这里头焚毁的,根本不是你那套晴岚图?有人假意纵火,是为掩盖盗窃?”
    “不错。你不是说,平家那卷落入安定伯府,如宝贝似的,从未对外展示么?圣上展现给皇亲国戚、翰林画院同僚们观赏时,因画心过长而将其他杂七杂八的内容卷在轴下,故而无人留心金箔的细节,定然不可能往灰烬里放金子。”
    阮时意点了点头:“确实,你不说,我几乎把这点细枝末节给忘了。如此说来,有人故意窃取晴岚图,而后放入画作灰烬以蒙骗徐家人?可这火势还没烧旺,府卫便发觉了……如此短的时间,贼人如何带着画作脱身?”
    徐赫冷笑:“恐怕……早从咱们把画作藏入品墨阁起,这掉包行动便已开始进行……放火,不过是等夜深人静才有的举动,随便买通一两名守卫,即可完成。”
    阮时意暗觉背后寒气来袭,教她毛骨悚然。
    诚然,今日上午宫里来了人,浩浩荡荡,大伙儿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往来迎送之上。
    外加白日里的防守反而比夜间薄弱松懈,如真有人弄潜入品墨阁,无声无息用一整盒灰烬换取五卷晴岚图,并花上大半日调换出徐家……的确可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哼,如此处心积虑……”阮时意眸色渐冷,“看样子,盗窃者应是拥有剩余那卷之人。”
    “阮阮,如你所言——走过的路,画过的画,都没白费。我费劲苦心多画的这一套,说不定……能引出最后一幅晴岚图。”
    “我那日为何要说如此不吉利的话!”
    阮时意搓揉脸额,语带三分沮丧,三分愤怒。
    余人与他们相距了一条走道,听不清对话,只道“阮姑娘”为绝作焚毁而伤心,“徐待诏”温柔劝抚。
    偏偏阮时意手上沾了黑灰,在额头上蹭出四五个指印。
    徐赫笑而替她抹了两下,没想到他的手更脏,转眼把她糊成了大花脸,顿时不敢吱声。
    徐明礼见一贯端方的母亲顶着烟熏脸而不自知,取了干净丝帕走近,意欲让她擦拭。
    却听父亲哼哼唧唧,“我的心血没了,你是不是该好好安抚我?”
    母亲怒而推他:“就这点出息!赶紧滚去晒画!否则今晚睡竹榻!”
    二人拉扯两下,转头看到半丈外脚步微凝的长子,登时尴尬得动作发僵。
    徐明礼的窘迫绝不比他们少,硬着头皮递上丝帕。
    听二老陈述疑点,他既为歹徒的用心险恶而震怒,亦为画作得以保全而庆幸,当即下令调查今夜当值的府卫,严惩内奸。
    为以防万一,他让周氏吩咐绣月居下人,暗中为阮时意房内换一张宽敞舒适、可坐可卧的竹榻。
    ******
    纸包不住火。
    徐首辅家中藏画楼阁起火之事,于天亮后传得满城沸沸扬扬。
    有人怀疑,此案是搬入徐家的徐待诏所为。
    原因在于,一旦毁了探微先生的晴岚图,他为嘉元帝所临摹的版本,将为流芳百世的无价之宝。
    徐赫对此离间言论深感无奈。
    他好端端的,怎会烧掉自己辛辛苦苦描绘、造旧的复制版?吃饱了撑的?
    另有人则坚称,是“徐太夫人”显灵,以火烧的方式,将亡夫名作带至九泉之下,否则解释不通,缘何别的画作只是熏黑或烧了一半,独独晴岚图灰飞烟灭……
    听到这一说法的“徐太夫人”本人,几欲喷火。
    第98章
    黑暗,黑暗不见一丝光亮。
    疼痛, 渗透至身体发肤的每一处, 毫厘不差。
    皮肉割裂, 筋腱挑断,人悬于半空, 手足被缚, 视线被遮盖, 无从知晓脚下是万丈深渊, 抑或是人间炼狱。
    滴答声源自身侧, 均匀且有节律。
    他知道,这是血滴落的声音。
    他的血。
    每每因血凝而速度减缓时, 便有人在他肩臂上多划上一道新伤。
    不大也不深,仿佛要让他于漫长等待中受尽煎熬而亡。
    分不清受了多少伤害, 分不清身处何地,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过了多久。
    周遭如有烈火灼烧,烧得他皮肉焦裂, 魂魄即将脱体。
    只因难辨周围有何人, 他死死咬住下唇, 坚决不哼出声音。
    流入唇齿间的, 除了汗滴, 还有血, 两者融为一体, 交织出又咸又腥的味道。
    痛昏过去数次, 又数次在剧痛中醒来。
    无了期的痛楚,一点点磨灭生存意志,恨不得被引颈一刀,给个痛快。
    直至迷迷糊糊间,被人兜头泼下一桶冷水,他倒吸了口气,随即咳出两口血。
    捆绑他的绳索缓缓下降,足底着地之际,他发觉双腿无力,根本站不稳。
    腿上一痛,应是有人从旁踹了他一脚。
    “跪下!”
    凌厉的雁族语回荡空气中。
    他膝盖磕在碎石地上,伤口上觉痛。
    麻木了。
    温热指尖从他血汗混合的脸上滑过,似在感受他刚中带柔的轮廓。
    蓦地,对方忽然扯下蒙于他眼前黑布。
    姚廷玉只觉一团团火光乱窜,刺得他快瞎了。
    逆着光,他于半睁眼缝中确认,自己正处在一间空旷、昏暗、封闭的石室内。
    与此同时,映入眼帘是一身暗紫色裙裳,胸前悬挂的白色骨哨长约两寸,双孔,饰以冰莲花金纹。
    他脑海中仿若回荡起此骨哨发出特有的鹿鸣声,伴随而来的,则有探花狼们“呜呜喔喔”的雀跃吠叫。
    视线上移,那人容色端丽,简单绾了个圆髻,只插了一根精致古雅的银簪。
    明眸流盼,眸光幽深。
    染了口脂的嘴唇,挑挂一丝称得上恶劣的笑。
    五官看上去约莫四十岁上下,半白银发稍显苍老;其肤质细腻,似不过二三十……乍一眼看,根本瞧不出真实年龄。
    她居高临下,凝视姚廷玉半晌,淡笑:“阿庭,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姚廷玉垂目看了看自己赤着的上身,刀剑棍棒鞭子造成的伤不计其数,他强忍痛感,咧嘴一笑,以多年未说过的雁族语回答。
    “女王陛下,您、您瞧着我……这模样,是否能称得上……‘无恙’?”
    扈云樨以指头掂起他的下颌,轻笑道:“至少,这张脸,与你弃我而去时,并无丝毫区别。”
    姚廷玉早在制造假死现场时流了不少血,再经剧斗,气虚力弱;被暴虐对待数日,自知命不久矣,唯求扈云樨于盛怒之际痛下杀手,让他少受些折磨。
    于是,他强笑道:“是啊!多亏陛下怜爱,让我服食冰莲……当然,陛下亦是……风姿不减当年。”
    最后那句,透出浓烈的讽刺意味。
    果不其然,扈云樨磨了磨牙,反手就是一耳光,直甩他脸上。
    姚廷玉原本内功深厚,奈何燕族人拿下他后,因畏惧他武功之高,趁他昏迷不醒,第一时间挑断了手脚筋。
    此刻,他半点力气也无,只能任凭对方羞辱。
    外加断筋碎骨,痛已如附骨之蛆,与神魄互融。
    一点点皮肉之痛,全然可忽略。
    “陛下,小人皮糙……肉厚,身上没一处完整,怕是……脏了您的手!”
    扈云樨盈盈眼波如含怜爱,嗓音慵懒柔软:“阿庭,疼不疼?我本来不打算让你等太久,可你下狠手灭了我近四十人,还有我带来的十五条探花狼……他们心里恨你,想折辱你,你有怪莫怪。”
    “谢陛下体恤。”
    姚廷玉料想她又在想新的法子整他,极力表现出从容淡定,省得她从中获取更多快感。
    “说说看,这些年……你都去了何处?可有娶妻生子,快活度日?”
    姚廷玉按捺随时要令他昏厥的疼痛,闷声答道:“您派人四处追查几十年……不是早就知晓、知晓我去了哪些地方?”
    “罢了,我没工夫关心你的生活,”云樨勾了勾唇,“可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边说边从怀内摸索出一物,托于掌心。
    微起皱纹的手上霎时间流光溢彩。
    一朵精巧细致的宝石珠花,硕大红宝石围了两圈合浦珠,以金丝勾缠,做工小巧别致。
    珠光宝气,刺目锥心。
    那是姚廷玉趁夏纤络睡熟时随手偷作纪念的。
    扈云樨嗤之以鼻:“你侍奉过我,好歹也该找个像我当年那般娇滴滴的小公主……竟寻了一位人尽可夫、年近三十的弃妇!她有什么好?”
    姚廷玉本想替夏纤络辩解,可他晓得,越是多言,越对他和她不利。
    谁知女王会不会疯狂到迁怒他人?
    见他维持沉默,扈云樨又道:“城中细作打听到,那位郡主得悉你的死讯,当场昏迷,可她对你用情至深啊!你也不赖,明明能远走高飞,还巴巴跑回去,正好落入我的网。”
    “陛下,”姚廷玉苦笑,“我回去只是想看看有什么可偷的……如您所见,她人尽可夫,我岂会动真心!”
    扈云樨挑眉而笑:“阿庭,当我是瞎子还是傻子?放心,我懒得把你睡过的女子逐一抓来,更何况,她是大宣郡主,我不至于蠢到去京城掳人,惹来灭族之祸……但我会派人告诉她,你没死。
    “告诉她,你所做一切,只为和我雁族的姑娘双宿双栖,只为抛弃她这个不干净的包袱!让她也尝一尝,日日夜夜恨你入骨、绝望与愤怒中日渐老去的滋味。”
    姚廷玉本就痛得想撞墙,听闻这一番以笑音道出的恶毒话语,忽觉骨肉间宛如百蚁啃噬,不能自已。
    尽管如此,他忍强颜欢笑:“我算什么?于您、于她,蝼蚁而已!”
    扈云樨垂下眼眸,定定凝望他的眉眼鼻唇,流转眼光既有赞许,亦带恨意,更多是复杂难言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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