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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批阅完一本奏折,箫白泽抬起手,将它整齐的码在手边,终于抬眼扫一扫她,“没钱?我怎么记得,你入宫那日光彩礼就运了五辆马车?”
    她微蹙眉头,做作地委屈道:“皇上可不兴胡说的,臣妾的父亲爱面子,是以虽然拉了五马车的彩礼进宫,却都是箱子占地方,里头装的值钱货压根没多少。”
    她撒谎了,那五个箱子她打开看过,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一排一排摞得整整齐齐,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她可舍不得拿出来用。
    取过一本新奏折来看,比女子还要娇美的面庞上不见波澜起伏,语气也平淡,箫白泽低头道:“修吧,这个钱朕出了。”
    哈?这么容易就同意了?出宫门的时候,林桑青还以为要费好一番口舌呢。
    皇上当真财大,器粗不粗她就不知道了。
    掩饰住面上的喜色,她躬身再行一礼,“谢皇上。”
    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无需再在这里浪费光阴,她向箫白泽道:“皇上看折子呢?那我就不打扰您了,臣妾退下了。”
    箫白泽没说退下,也没说不退下,只专心看着手里的折子,不时提笔画个圈圈。
    她便当他说退下了,按耐住心底的窃喜,转身美滋滋地准备离去。
    还没走到殿门口,箫白泽突然出声唤住她,“林桑青。”
    心里“咯噔”响一声。
    林桑青十分怕有人喊她的全名,从小到大,每每她娘喊她的全名,她便知道大事不妙了,一顿毒打即将来临。久而久之,就生成了条件反射,一听到有人喊她全名就发抖。
    她强装镇定,惴惴不安的回过头,“怎么了?”
    难道他后悔了,决定不出修缮宫殿的钱?
    启明殿装修典雅,一点不见帝王家的骄奢华贵,可见箫白泽有很高的品味,不一味追求富贵。黑漆漆的眼眸锁在她身上,箫白泽隔着重重横梁看向她,语气阴晴不定道:“你是否以为,醉酒之人不会留下记忆,无论对他做了什么都无所谓?譬如当头泼来的一盆温水,还有擦脸的白色抹布。”
    哇,比不给钱修宫殿还严重!
    林桑青吓住了——箫白泽还是人吗,为什么醉成那个鬼样子,他还能记得她对他做了什么!
    “咳咳。”她忙捂着胸口,装出一副十分难受的样子,皱着眉毛道:“臣妾昨夜没睡好,许是感染了风寒,若是传染给了皇上可不好。我先回繁光宫,待什么时候病好了,再来向皇上解释。”
    搁下朱砂笔,箫白泽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身子不舒服?”顿一顿,他向殿外唤道:“白瑞,进来一下,传太医给林昭仪把把脉。”
    白瑞拿着拂尘进来,闻言恭敬道:“是的皇上,老奴这就去请太医。”
    林桑青压根没病,万一太医真来把脉,告诉箫白泽她是在装病,那她会很难堪。“等等!白公公!”她忙唤住白瑞,打着哈哈道:“小伤小痛的算不得什么,回去喝盅热茶,再盖床厚被子捂捂,出一身汗就好了,何须劳动太医走一趟呢。”
    皇上让他请太医,娘娘让她不要去,白瑞进退两难,卡在大门下不知如何是好。
    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坐得比小白杨还要笔直,箫白泽凝眸深深道:“当真不碍事?”
    林桑青忙摆手,“不碍事不碍事。”装出似难受似不难受的样子,试探着问道:“那……臣妾告退?”
    良久,日影西斜两分,箫白泽终于点头,“嗯,退下吧。”
    她吁了一口气,这才放心大胆地离去。
    回繁光宫的路上,林桑青暗暗嘀咕,她想,往后,她再也不能低估箫白泽了,这家伙看上去体弱多病,其实猴精猴精,都喝醉了还不忘给自己留一双眼睛。
    跟这种人打交道,得有个十分聪慧的脑袋,林桑青有脑袋,但是距聪慧还有一段距离。
    鉴于繁光宫主殿要重新翻修,暂时不能住人,林桑青便先住在东侧偏殿。地方是小了点,但好歹比在家中强。
    在家中时,有时爹不在家,娘心情不好,不给她开房门,她只能睡在大门口的青石砖上。偶尔被温裕看到,那个粗鲁的美男子会硬拽着她去找娘评理,若娘不听,他会跳起来踹开房门。
    她仍记得,温裕第一次踹开房门后,她娘提着扫帚出来,掐腰怒骂道:“哟呵你个小崽子,反了天了你,敢踹老娘家的房门!你也不上十里八村打听打听,老娘是什么脾气!”
    温裕不屑一笑,梗着脖子道:“你是什么身份?小爷懒得知道,你须要清楚,小爷是兵部副侍郎家的公子,你敢打我,我就去告诉我爹,让他把你抓起来,打二十个板子。”
    当时天色很黑,她娘一时没认出踹门的是谁,听他这样嚣张的说话,才知道踹门的原来是隔壁嚣张跋扈的公子哥温裕。登时丢了扫帚,换上一副和缓神容,笑呵呵道:“呀,原来是温公子啊,你瞧,伯母年纪大了,竟连隔壁邻居都认不出来了。”
    温裕哼一声,摸了颗金豆子给她,鼻孔朝天道:“喏,给你修门的钱,以后你要是再敢把青青关在门外,我还来踹你家的门!”
    她娘喜滋滋地接过金豆子,当时就答应下来,说以后再也不会把她关在门外了。
    隔几天金豆子花完,娘故伎重施,又把她关在门外,温裕瞧见后,又一脚踹开房门,而后给了娘一颗金豆子,作为踹坏房门的补偿。
    如此反复几次,林桑青终于受不了了,她拽着温裕的衣领子,半是恳请,半是威胁道:“温裕,我的大爷,恳请您别来做好人好事了,你再做下去,我非得被折腾死不成。”
    温裕还很不解:“林桑青,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大白鹅!小爷帮你还帮出错来了吗?你下次就睡路边好了,我要是再帮你,我就是大黄狗!”
    下次她娘再把她关在门外,大黄狗温裕又巴巴跑来帮她。她晓得,温裕这个有钱又没脑子的公子哥是不会明白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这个道理的,便亲自嘱咐他,“壮士收手,别再给我娘钱,踹了门之后扭头就走。”
    温裕照做了,她娘的额外收支没有了,略有些失望,脾气也差了几天,但,她被关在门外的次数终于恢复了正常。
    说来,她真有些思念温裕,那家伙,鲁莽又可爱。不过他们此生怕是无法相见了,这重宫门深又深,她又是已死之人,从此天涯陌路,如何能再相见。
    愿苍天有眼,赐给温裕一个温柔贤淑的夫人,好好管管他的臭脾气。
    身为皇帝,需要操心的事情有很多,箫白泽忙于正经的政事,对修葺房屋之事一概不问,只在她讨要银钱的簿子上签字。
    林桑青乐得如此。
    繁光宫内一应物件全是她亲自挑的,就连粉刷墙壁的石灰,也是她看着工匠们一点一点涂抹上去,哪里涂得不匀,她会在第一时间指出来。眼见一座破败宫殿在她的努力下变得崭新,变得充实,变得与这个皇宫融为一体,不再格格不入,林桑青很有成就感。
    她往繁光宫里添置东西的时候,梨奈总是会委婉的提一些建议,比如——
    “娘娘,这个屏风的颜色,有些庸俗吧,不符合您的气质……”
    她会给予反驳,“我说梨奈,你也太不懂生活了,金色多么好看,多么亮眼,晚上灯烛一照,殿里肯定金光闪闪。在宫里的日子索然无味,若再挑色调沉闷的屏风,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么?”
    再比如——
    “娘娘,在临近门口的架子上放这么大一只金貔貅,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张扬呢?且您是宫妃,又不是生意人,在宫里摆貔貅做什么。”
    她扯了个谎反驳,“招财进宝啊!梨奈,虽然我现在是昭仪娘娘,但我们不能忘本,侍郎君……咳咳,爹是户部侍郎,也是生意人,咱们现在不在家里,不能帮他什么忙,但摆一只招财进宝的貔貅还是可以的,这是为人儿女能尽的最大的孝心了。”
    梨奈感动的要淌眼泪了。
    再再比如——
    “娘娘,这个帷帐未免太花哨了些,你看上面这花,这叶子,这图案,和乡下人家的大花被子有什么区别。”
    她闲闲托腮道:“哎呀梨奈,人生就是这个样子啊,锦上添花,烈火烹油,人们常说前路似锦,我将锦花做成帷帐,图的便是这个好兆头。”
    梨奈目露崇拜之色,捧着心道:“娘娘说的对,太有道理了,娘娘不愧是娘娘,真有学问,真厉害。”
    嚯,狗腿子不愧是狗腿子,拍马屁的功夫有一套,合该颁个奖给她的。
    第22章 新殿初成
    两日后的正午,日光均匀恬淡,深秋的天空如用水冲洗过一般,瓦蓝澄透。繁光宫已经修葺得差不多了,只差最后一些收尾的工作,林桑青便不再当寸步不离的监工,趁着天气晴好,领着枫栎到御花园里放放风,舒缓一下这段日子的疲累。
    眼下这个时节,宫里的菊花开得正好,花匠们心灵手巧,除了最常见的□□和白菊,还培育出数种颜色罕见的菊花,其中当属紫菊和粉菊最得眼缘。
    在园子了逛了一圈,赏赏花,说说闲话,林桑青刚觉得连日来的疲惫松懈不少,开始哼着小曲了,转头从一座假山后穿出来,好巧不巧的看到了柳昭仪。
    口中小曲戛然而止。
    柳昭仪该是刚到御花园,视线放在五颜六色的彩菊上面,微微侧首,惊讶而欢喜地和身边的侍女说着什么,还没有看到她也在这里。
    林桑青顿步在一盆粉菊旁边,偏头对身边的枫栎不解道:“咦,她不是被禁足了吗,怎么还能出门?”
    枫栎跟着她顿足,压低声音,面色如常道:“娘娘有所不知,尚书大人听到爱女被罚后,心绪实在难平,他亲自进了一趟宫求情。皇上不好驳他的面子,便解了柳昭仪的禁足,让她如常活动,但俸禄还是照旧罚的。”
    原来是这样,重要的朝臣亲自求情,哪怕是九五之尊,也要给他三分薄面的。
    弯腰折一支粉菊在手,林桑青掩去唇角的嘲笑,淡淡道:“有个位高权重的爹,真不错。”
    兵部尚书啊,那可是握有实权的职位,只差一步,便可晋为宰相。若她没记错,朝堂上按理说要有三位宰相,分管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但如今宰相之位空了一个,且空的还是最重要的尚书省。
    皇上近来十分宠爱柳昭仪,对她爹柳尚书也是亲睐有加,极有可能,会让他来填补这个空缺。
    抬眸凝视手中的菊花,林桑青想,朝堂局势如何与她有何干系,她左不过是个借尸还魂的普通人,是生是死她都不在乎了,又何必在意诡谲的朝堂之事。
    把粉色的菊花比在嘴边,她朝枫栎嘟嘟嘴,“哎,枫栎,你看我的嘴巴,像不像这朵花?”
    枫栎:“……”
    唔,她干什么露出这种无话可说的表情,是不像吗?林桑青正要再弯腰去折一枝花苞小的粉色菊花,刚低下头,前方突然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林昭仪。”
    像是要透过名字把她给碾碎似的,还是最好连骨头都不剩下,全部碾成粉末的那种。
    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步摇上缀着的珍珠打在耳边微微疼痛,林桑青缓缓抬起头,似笑非笑道:“柳姐姐。”
    柳昭仪不屑的冷哼一声,继续拿凌厉而厌弃的眼神看她。
    只当没有看到,林桑青直起腰,故意装作不解道:“咦,姐姐怎么出来了,我记得姐姐似乎被皇上罚了禁足来着,难道说,皇上给你解了禁足吗?”
    娇媚的面容上得缀满温柔和娇羞才好看,但现在,柳昭仪那张娇媚的面容上缀满了怨毒,便显得有些丑陋,“禁足?若不是你有心嫁祸,故意做出大方的样子,将那块绣有山茶花的布料让给我,皇上如何会将我禁足?”她沉着脸道:“林桑青,没想到这宫里心思最为深重的人竟是你这个刚进宫没几日的小丫头,手段当真是高啊,只怕淑妃都不能与你相比,是本宫小看你了。”
    天底下的女子都有同一个小心思,不爱被人往老了说,柳昭仪的这句“小丫头”让林桑青这个二十多岁的老女人很是受用,都有些飘飘欲仙了。
    啊,年轻真好。
    “姐姐高看妹妹了。”她笑着对柳昭仪道:“妹妹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每日思虑的都是一日三餐这种小事,哪里有闲暇功夫去想点子嫁祸于人?”
    抬手让身侧的宫女扶着,柳昭仪满脸不屑,冷冷哼道:“故作天真。”另一只手推了推发间的步摇,仪态万千道:“你父亲不过是户部的侍郎,手里头压根没多少实权,既然你想和我作对,那么,本宫也不必手下留情了,我非要你家破人亡不可!”
    柳昭仪脑袋里塞的都是什么,棉花吗?林桑青低头无奈浅笑,她之前并没有做过什么害她失宠的事情,现如今不知是有人在背后捣鬼,还是内廷司的人当真疏忽,放了那块山茶花衣料进去,她也不查证一番,就直接赖在她身上,认为是她栽秧嫁祸了?
    林桑青不禁怀疑,柳昭仪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也许家中有权有势的权贵姑娘活着并不需要脑子,有嘴巴喘气就行。
    她无意与这样是非不分的人争论不休,暗地里翻个白眼,眯着眼睛笑道:“好啊,我等着那一日的到来。届时姐姐别忘了送我一口薄棺材,若我暴尸荒野,定会变成孤魂野鬼回来搅扰你,让你终日不得安宁的,那可如何是好。”
    柳昭仪照旧不屑,“倘使你变成孤魂野鬼,本宫也会请道人来将你降服,你会再死一次,变成聻,比鬼还要可怜,看你还怎么让我终日不得安宁。”
    眼睛弯成两弯月牙,林桑青淡然道:“话可不能说的太满,这里是皇宫,向来禁止做这些鬼鬼神神的事,姐姐你公然请道人来降鬼,小心被躲在阴暗角落里耍手段的人抓住把柄,到时候我看你再怨谁去。”
    和没脑子的人说话真没意思,抬头看了看澄透的蓝空,她惊讶道:“呀,时辰不早了,该用午膳了。枫栎,我们回宫去。”
    枫栎抬手来扶她,“娘娘仔细脚下。”
    她点点头,刚要转身离开,柳昭仪突然幸灾乐祸笑道:“别急着走呀,听闻皇上砸了你的繁光宫,连屏风都撕烂了,怎么,妹妹做了什么事惹怒了皇上?”
    嘴角漫上一抹深深笑意,林桑青不动声色地想,柳昭仪问这句话是想嘲笑她,可她偏不如她的意。
    缓缓扭头看向柳昭仪,脸上带上半分惋惜,半分惆怅,幽幽道:“哎,姐姐到底是被禁足过的人,消息就是不灵通,你只听说了一半。皇上之所以砸繁光宫,乃是想趁机让本宫将宫殿修葺一新,他也觉得繁光宫过于简陋了,与我的身份不符合。”
    低下头,又故作娇羞道:“皇上……真的,真的太有心了,就连修葺宫殿的银子也是他拨给我的,他舍不得让我自己花钱呢……”
    精心画成的柳叶眉毛簇在一起,柳昭仪恼得冒火,“林昭仪怕是想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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