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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

      林轩兀自长跪不起,“想来长公主已经恢复记忆,这一跪是老臣应尽的礼数。吾皇仙逝多年,独留长公主您一人在世,老臣非但没照顾好您,使您流落民间受尽苦难,现在还将您送进囚笼一般的深宫。长公主您生气也罢,恼火也罢,老臣无话可说。”他俯身叩首,“但请长公主相信老臣的一片忠心,将您送进宫……实属无奈之举……”
    硬是把林大人拽起来,林桑青噙着温和的笑容道:“林大人着实无须行此大礼,前朝的尚方宝剑没法子斩杀今朝的将军,周朝早已覆灭,现而今是乾朝的天下,我这个亡国公主着实不值得您下跪。”
    与林大人并肩而立,她掩去眼底的思量,神色如常道:“何况我并未恢复记忆,只是偶然听到一些事情,加之心底一直有疑惑,不太相信借尸还魂这件事情,这才请大人入宫相见。”
    林轩在她的搀扶下起身,“老臣并非有意隐瞒,只是碍于一些原因,无法向长公主解释。”
    林桑青束手立在荒芜杂草中,目视远方道:“我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完全想不起来,这其实也是一桩好事,国破家亡的感觉……一定很不好,倒不如浑浑噩噩活着,起码心里不难受。”双目投射出好奇的光芒,她问林轩,“我想知道,林大人为何要编造这样一个局,将我送入皇宫之中、送到箫白泽的身边?”
    苍老的面容上倏然浮现感慨之色,林轩唏嘘不已道:“清远与我是旧相识,这点若您恢复记忆应该能想起来,老臣曾经做过您的老师,虽然只有短短数月,却好似过了几年——您那会儿啊,真是难搞。”
    无奈地笑一笑,他继续道:“箫白泽……咱们皇上与您之间积怨颇深,他这么多年一直在寻找您。那段时日,皇上派魏虞查探的勤快,清远和老臣都以为他找您是为了寻仇,为了留住大周朝的最后一点血脉,防止皇上找到您,我们不得已而为之,想出这个偷天换日的法子。我们将您送入皇宫,循的恰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理儿。没成想,到最后却被您自个儿发现了。”
    了然颔首,林桑青装出思索的模样,若有所思道:“皇上应当也知晓我的真实身份吧。”
    林轩点头,两撇胡须在风中微微抖动,“是的,咱们皇上的头脑可不简单,纵然我百般遮掩,他却还是发现了您的真实身份,真是令人好奇。皇上曾找老臣彻谈过此事,也是在此之后,老臣才发现,原来皇上找您不是寻仇,他只是想圆一个心愿。他叮嘱老臣继续伪装,给您一个家庭幸福的美梦,长公主,您也算因祸得福了。”
    因祸得福?她玩味一笑,抬手抚摸脸庞,“我的容貌……”
    林轩解释道:“从绮月台摔下,足够让人面目全非。清远将您带到我府上的时候,恰好有位方外游医在林府做客,老臣花了一万两银子,为您换了张脸。”顿一顿,他玩笑道:“不若,依您之前的容貌,只怕无法安稳到老。”
    唔,林桑青挑眉,难怪所有人都认不出她,而她记忆中自己的脸也和如今有很大出入。
    她的母妃可谓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儿,她的父皇亦姿容不俗,两位人中龙凤生出的孩子姿容自然也该是上佳的。她现在长得不好看,也不丑,顶多算是颇有姿色,和当年身为长公主的容貌差多了。
    心底的疑惑解开不少,有些别的事她想留着日后再问。指尖从荒芜杂草间划过,她对林轩道:“皇上应该同你说了不少事情,他的思维比我缜密,我便不再补充什么了。只是林大人一定要记住,眼下已经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咱们一分一毫都不能马虎。你一定要让林梓顶住压力,无论如何不能放弃手中的兵权,我们想不费一兵一卒便完成大业,可还是需要足够的后备力量。”
    林轩拱手郑重道:“是,老臣定当竭尽全力,让周朝的土地不再被季家支配。”
    她欣慰笑笑,对着林轩眼神诚恳道:“我可以继续叫您父亲吗?”
    林轩沉默良久,眼底渐渐积聚透明的水花,他含泪点头,“可以。”
    林桑青朝他笑得风和日丽,微弯眼眸下深藏着的,是无法令他人窥见的算计。
    告别林大人,林桑青揣着满腔心事,沿蜿蜒曲折的宫廷小道原路返回。
    走到皇宫中轴线附近,猝不及防碰着了册封归来的季如笙,她如今已是贤妃,手中又握有协理六宫之权,加之腹中怪有皇嗣,她的风头无人盖的住。
    箫白泽着一身明黄朝服,安静走在贤妃前面,苍白的面容上不见笑容,消瘦的身影被日光拉长拉窄,瞧上去愈发瘦弱不堪。
    骤然见到她,箫白泽下意识止住脚步,林桑青对上他黑若磁石的眼睛,眉眼微弯,她在阳光下冲他笑得温暖而明媚,恰似三月春花烂漫。
    她想,等大局已定,她一定要好生为萧白泽调理身子。虽说他现在这样子挺有病美人的模样,惹人疼爱怜惜,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中照拂着,但对天下来说,有这样身体羸弱的君王民心会不稳。
    她也想要他看上去健健康康的,能陪她一起度过剩下的人生。
    贤妃跟着萧白泽驻足,蛾眉轻蹙,她问林桑青,“姐姐不是说身体不适无法来参加妹妹的册封典礼么,怎么眼下却自个儿出来散步了,莫不是姐姐对妹妹抱有成见,故意称病推脱?”
    视线从萧白泽身上挪开,林桑青并未削减笑意,仍旧挑唇笑道:“今儿个是妹妹的好日子,姐姐寻思不向你道贺终究不成礼数,这不,赶着妹妹刚刚礼成返回,姐姐便赶紧拖着病躯前来道贺,也算是聊表心意了。”
    四根赤金步摇在日光下闪闪发亮,贤妃抬起头,嘲讽一笑道:“可真凑巧,想来姐姐应当修炼过未卜先知的秘法,是以这才知晓我与皇上会走这条路。”
    林桑青原本是不打算和贤妃起争执的,一则萧白泽在这里,她若同贤妃起争执,萧白泽一定为难,偏袒着谁都不好;二则,留给贤妃的时间不多了,她犯不着同她置这个气,保持心情愉悦才能活得久嘛。
    可既然贤妃自儿个要找不痛快,她便不能让着她了,要不痛快大家一起不痛快,这才公平。
    抬手遮挡灼灼烈日,林桑青漫不经心地笑一笑,似是无意道:“听闻妹妹出身普通,原先不过是居住在江南水乡的普通人家,多亏造化眷顾,遇到了季大人,这才勉强有了高贵的出身。”沉下眼眸,似笑非笑道:“想来妹妹那样的出身应该无法给予你良好的教育,读的书少,妹妹自是不知道无巧不成书是什么意思,这不怪你。”拂动柔软的衣袖,她善解人意道:“姐姐便也不解释了,怕麻烦,也怕妹妹尴尬。”
    但凡出身低微的,都不爱被人提及往事,宁妃杨氏也出身于民间,纵然她再会伪装,可只要有人在她面前提起出身,她仍旧会变脸。
    贤妃貌比谪仙气质出众,但若告诉这位谪仙她不过是出身低微的普通人,想来她也会和宁妃一样,当众演示如何变脸。
    第175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
    果然,在林桑青近乎尖酸刻薄地说出这些话之后,贤妃漂亮的脸盘子上霎时浮现些许恼怒,咬咬粉嫩的嘴巴,她向萧白泽抬头道:“皇上……”
    颇有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脆弱感。
    萧白泽瞥林桑青一眼,正要说话,打远处跑来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对他道:“皇上,季相在启明殿求见。”要说出口的话正好被这件事堵回去,萧白泽吩咐左右宫人,“朕先回去,你们几个照顾好贤妃。”
    宫人们点头答是,他跟着来报信的小太监往启明殿走,留下林桑青和贤妃季如笙站在宫道边。
    萧白泽一走,季如笙立时遣退周围的宫人,只让林桑青和她独处。
    林桑青不怕她会使诈。
    对季如笙而言,肚子里的孩子是她唯一的筹码,她绝对不会拿腹中的孩子设计林桑青,平凡如她、出身低微如她、渴望权贵如她,需要这个孩子帮助她得到想要的东西。
    估摸季如笙单独和她相处,是想维持着自己不争不抢的脱俗形象,免得被周围那些崇拜她仙姿佚貌的宫人们瞧见,有损形象。
    谪仙般的出众气质不改,说话的态度和语气也和平日里一样,但,从季如笙嘴巴里吐出的话着实和她不争不抢的淡然气度不搭。
    “你看,出身高贵有什么用,不论是宰相的女儿,还是某个朝代的长公主,最终还不是输给我这个出身低微的普通女子了?”特意为晋封典礼准备的华服正好合身,长为三寸的裙踞沾染了灰尘,她微不可见地蹙下眉头,提了提裙摆,才继续道:“而今我是贤妃,手中握有协理六宫之权,等生下孩子,我便是乾朝的皇后,母仪天下的会是我这个出身低微的普通女子,宸妃,你气不气?”
    冷笑着移开眼,林桑青满眼不屑道:“真可怜。不过是水乡里长大的普通女子罢了,一朝运气好些,竟然做起母仪天下的美梦来了。贤妃妹妹,梦这东西还是要少做的,免得将来现实和梦境出入太大,我怕你无法接受。”
    季如笙无动于衷,“是啊,我是个普通女子,可你喜欢的男子如今已然移情我这个普通女子,再不到你的繁光宫去,宸妃,你气不气?”
    抬目望着季如笙,纤长的睫毛抖动两下,这下林桑青是真的生气了。
    倒不是因为季如笙说的话,而是因为她一连说了两次的“气不气”。她讨厌季如笙用那种满含挑衅的口吻说话,讨厌她故意营造高高在上的胜利者姿态。
    让她不由得想把她拽回泥潭中。
    猛地靠近季如笙,她深深凝望进她澄清的眼眸之中,锋芒逼人道:“贤妃,如霜是你害死的吧?为了达到目的,你可真够拼的,连自己名义上的姐姐都不放过。”
    伸手抓住她的衣领子,她凑近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庞,以尖利的指甲划过她的皮肤,“这副皮囊可真好看,只可惜,你不配拥有。季如笙,你记住了,只要本宫活在世上一日,你便休想过得安稳,本宫迟早要让你知道,这座宫廷不是有野心便能涉足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终将葬身于此。”
    季如笙支开宫人本是为了不在他们面前破坏自身的完美形象,殊不知,正好给了林桑青威胁她的机会。
    这些话她早就想说了。
    胸膛来回起伏着,季如笙抓住她的手腕,硬生生把攥住领子的手掰开,“只要有野心和容貌,我自能得到想要得到的一切,所有挡住我前行道路的人都要死。季如霜的下场就是你将来的下场,我先容你再多活几日,等到时机成熟,你也要下去陪她。”
    手腕被她掰的生疼,林桑青强忍住疼痛,重新抓住她的衣领,眼神中透露出与神色不相符的狠毒,“呵,美貌算什么?我做过云巅上的主导者,也做过尘埃里的卑微者,若论恃美扬威,我可是你的祖宗,你可曾看到我因此骄傲过?”
    眸若剑光冷三分,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道:“季如笙,我早说过,欠了人命是要还的,我必将用你的血为如霜冲洗来生的路。”
    美目顾盼间翩然生姿,季如笙笑容灿烂,可眼底却藏着阴毒,“那好,反正来日方长,且看我们谁能笑到最后。”
    虽无刀光剑影,却又好似处处布满刀光剑影,只消有人敢踏足此处,必将被掩藏的刀剑划伤。
    提着衣领晃了季如笙几下,威胁意味十足,晃完她,林桑青才松开手,还特意怕脏似的在身上擦擦。
    她不动声色地想,真的来日方长吗?
    只怕未必。
    心里那口气没喘匀,趁季如笙不备,林桑青清清嗓子,“呸”的一声,往她所着的典礼华服上吐了口痰。
    嗯,有点恶心。
    如她所见,季如笙的身子霎时僵硬若铁,面有菜色,像在新摘的玫瑰花上看到翠绿虫子一般。
    她十分不走心地随口敷衍道:“哎呀真是抱歉,一不留神把痰吐到你的身上了,妹妹没事吧?”
    季如笙巍然不动,直勾勾看着她,似坐定一般。
    林桑青抬手掩唇,故作惊讶道:“贤妃娘娘怕脏的呀?”眼中精光乍现,她放开遮挡嘴唇的手,眯着眼睛深深笑道:“既然如此,你腹中的孩子从何而来?据我所知,你喝多了酒留宿启明殿那晚,咱们皇上可是吐的浑身脏兮兮的,难道妹妹竟如此渴望权势,宁愿忍着满床的污秽之物,忍着洁癖发作的痛苦,也要同咱们皇上那啥那啥?”
    听到她提起这件事,季如笙终于恢复如常,下巴傲慢抬起,欲盖弥彰道:“你管得着吗。”
    林桑青轻笑不言。
    她垂目盯着季如笙平坦的小腹,掐算日子道:“有两个月了吧。”对着天上的太阳伸个懒腰,语气懒散,她状似友好地叮嘱季如笙,“妹妹可要好生揣着它,切莫生出什么事端,太后的指望可全在这上头,若是孩子没了,你的大好前程全是泡影。”
    垂手抚摸着小腹,季如笙恍若未闻,似没听到,又似不想回应。
    傍晚,天边霞色缤纷,林桑青带着一人一狗到宣武门边散步。
    人是梨奈,狗是淑妃留给她的八哥犬。
    她慢吞吞在宫道边行走,看梨奈逗着狗儿撒欢,唇角始终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淡淡若拂面的晚风。
    嘿,梨奈的脸和八哥犬差不多圆。
    宣武门的守卫似乎换过了,不是她之前送别温裕那日见到的那拨人,那么,这些人是太后换的,还是萧白泽换的?
    除了发话的人,其余的谁晓得呢。
    看来,时机差不多成熟了呢。
    是夜,星光璀璨,一轮皎洁明月辉映着乾朝的山川湖海,为静谧的夏夜增添了些许温柔色调。
    林桑青换上适合夜行的暗色裙裳,按着白日里遛狗时踩好的点,轻手轻脚溜出内宫,一路向着皇城外延走去。
    抵达宣武门城墙根,一道颀长瘦弱的人影静静立足城下,似在等着什么人。林桑青挑唇一笑,凑到人影身边,展露笑颜道:“公子在这里等人吗?可否告知奴家一句,您等的是什么人呢?”
    颀长瘦弱的人影取下兜头披风,一张俊美的脸霎时点亮林桑青的眼眸,他亦挑唇轻笑,漫天星河抵不过他夺目耀眼,“等我的夫人。”
    相视一笑,岁月静好,他们牵着手穿过城楼门,往夜色苍茫的乾朝国都平阳城中去。
    傍晚外出遛狗时,萧白泽让小安子递了口信与她,约她子夜在宣武门下相会,一起出宫去做一件大事。
    第176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
    众所周知,季家能横行三朝,与他们手中握着的兵马大权脱不开关系。或许可以这样说,自古以来能够造反成功的叛臣,要么得天下民心之所向,要么手中握有足够的兵权。
    季家是后者。
    季家能够调遣三拨兵马,一是承毓郡主的父亲、兵马大将军谢韬手中的护**;二是平阳府尹金生水手中的护城军;三是季家的远方表亲,现任兵部尚书的季缘手中的镇安军。
    其中以镇安军的人数最多,护城军最靠近皇宫,但要是论起骁勇善战,还得是护**。
    在淑妃被季如笙害死之后,季家嫡系一脉已经绝后了,季相若想搅和出什么幺蛾子,只能靠这三拨兵马相助。
    林桑青和箫白泽今晚要做的,就是击溃这三拨兵马中的两拨——护**和护城军。镇安军离皇城太远,不好控制,而且军中将士不少姓季,极难想办法突破,是以唯有从护**和护城军上想办法。
    世人之所以无法成仙,便是因为心中多忌讳和牵挂,只要有三情六欲、有重视的东西,便都可以设法收为己用。
    谢韬和金生水恰好都有软肋,而林桑青和萧白泽又探到了他们的软肋,他们不是君子,当然,也不能说是小人,既然抓到了软肋,哪有不趁机利用的道理。
    月色若清澈流水,潺潺流淌在平坦的青石路上,林桑青和萧白泽没有乘坐轿辇,他们依靠双足,在如水月色下不急不缓行走,颇有几分人约黄昏后的浪漫气息。
    这是最近一段时日以来,他们头一次撇开外人独自相处,心中的担子亦卸下几分,不用像在宫里,时刻担心被人撞见。
    十指紧扣,萧白泽与林桑青并肩而行,侧首望望林桑青在月下的侧颜,他像呓语一般轻声道:“我许久没像这样在月下行走了。身为皇帝,出行都有轿辇抬着,魏虞又向来谨慎,不许我夜晚外出,怕吹到风感染风寒,我已记不清上次在月下行走是什么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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