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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

      “我……”
    他顿了顿,见花眠的眉尖又缓慢可察地凝蹙了起来,忙又说道:“纳妾之事,我绝未想过。今日入宫,我本就是为了与陛下说明白,让他舍了此念。今日我大魏之辱,来日必从西厥手中讨回,眠眠,你信不信我?”
    花眠心烦意乱,这一路上,她都感到小腹有些坠痛,怕是推迟了不知多久的月事要来了,她颦着眉望向窗外,不看霍珩。被他一问,她胡乱地点头。
    “眠眠……”
    车中静谧得仿佛只剩下彼此清晰的呼吸声,蓬盖上擦过横斜树枝,沙沙地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霍珩紧抿着的唇松开了,他伸手去,将她的香肩握住,用了些力气,将她的肩扳了过来,但却怔住了。
    花眠的眼眶泛着红,两行湿泪滚落,沿着白嫩香腮滑下,隐入彤红的牡丹锦衣绡绸之间,不复得见。
    霍珩一瞬心都疼了,“眠眠?”
    他脑中轰地一声,望向了她的小腿,“腿疼了?怪我不好,算了算了,我们回去,现在就回去,什么陛下什么大魏,我通通都不想管了,眠眠,你……不哭……”
    花眠望向他,泪雨滂沱地摇了摇头。
    “肚子疼。”她说。
    “肚子?”霍珩惊愕了。难道是内伤?她怎么一直不说!他的手颤巍巍地朝着花眠的腹部贴了过来,“很疼么?”
    花眠整个人歪在他的怀中,头搁在他的颈边,呼吸微微,轻轻闭上了眼,“有些疼,方才出门便开始了,现在厉害了些。”
    霍珩转过头,猛地拍向车壁,让车夫停下。
    马车很快地便停在了路边,霍珩正要劝哑巴车夫折返,探头往外一看,早已入城,此时再过不久,便能抵达宫门口。但饶是路已不远,霍珩仍怕颠着了花眠,将她横抱着,走下了车。
    “霍珩……”天色已完全地黑了,但长安是有名的不夜之城,花灯映彻,绚烂如昼。身旁到处是行人,鬓影罗衣,让人眼乱,花眠脸上泪痕犹存,怕别人见了笑话,忙将整张小脸都埋入了霍珩的肩窝,不肯让人瞧见半点。
    她躲着不肯出来,反而更是引人瞩目。
    偏巧霍珩在长安脸熟,几乎没有人不认得他。认出了这个天纵奇才的小将军,自然,那前不久传得沸沸扬扬的纳妾的桃色消息,便也随之一道涌入了看客们的脑海。此时霍将军怀里所抱之人,自然不可能是那西厥女人,而是他的正妻,花氏的遗孤,亦是有名号的大美人。早听说他们夫妇情深意笃,前段时日夫人学制琴,霍将军每日亲自鞍前马后,充当美人马夫,为她不厌其烦旦暮往来,这还是长安的一桩美谈。
    看来纳妾之说,纯属谣言,不可轻信。
    霍珩没有在意旁人指点,只担忧花眠的腹痛,一路疾行,到了宫门口,立刻让人去传太医到太后的宫中待命。
    霍珩抱着花眠入宫,花眠几度让他将自己放下来,他都不肯,固执地不松手,花眠叹了口气,想起上次与他入宫时,他别别扭扭,连背她一下都脸红不已。他怕是自己都没有察觉。她窝在他的背后,将他红成了两朵花的耳朵尖瞥得是一清二楚,当时便想着戏谑他几句,但知道他脸皮薄,笑狠了又怕他坏起来,遂放弃了。
    “眠眠,你不要怕,没有事的。”
    她听到一声仿佛无意识的喃喃自语,胸口立时热了起来。
    怎么会怀疑这人会对自己不好呢?
    她把脸在他的颈窝处蹭了蹭。
    他的好,是她自己不要脸地争着求来的,这过程之中有无数防不胜防的隐瞒和欺骗,她最终仍是被他的率真如火的赤子之心所打动,摒弃了所有迂回算计,只为求能够待在他身边,得他疼惜,也疼惜他。正因如此,她才要倍加珍惜。
    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花眠没有说话,她垂落在他臂侧的玉手,缓慢地抬起来,在他的背后如是写道。一笔一笔写得极慢,纯是打发一下罢了,他却看懂了,步子停了停,诧异地望向怀中,花眠知他懂了,一贯是上风的人突然红了脸,打了他一下,“快点儿走。”
    “驾。”她把他当马骑,催他快点儿走。
    霍珩又气又笑,在她臀上打了一下。
    “不疼了么!你这个妇人,给你三分颜色开染坊,真是该打。”
    耽误了一路,才终于到了太后寝宫。
    从嘉宁长公主被劫走,太后惊怒交集,担忧得夜不能眠,病了数日,才慢慢有了好转的迹象。才好了点儿,便得知皇帝下令,无论如何不能拿城池换回长公主的消息,太后知道皇帝是为大局考虑,他无错,但想若是自个儿被这么抛弃,恐怕会觉着寒心。
    好容易今日嘉宁被送回来了,人却晕晕乎乎的,两眼发直,无论问什么,她什么话也不肯说,太后急在心头,恨不得生啖了西厥歹人之肉,寝其皮囊。
    御医也来看过,说是受了惊吓,加之头部受到重创,这才有短暂的眩晕迷魂症状,御医给的法子是要将公主“喊醒”。
    高太后也不知怎么喊,于是叫了十几个婢女过来,围着公主的病榻一齐喊她,喊了半天了,人仍是意识不清。
    高太后忧急,束手无策之际,又有人来传讯,说霍维棠在宫门口被拦住了,他让宫门的熟人递了口信过来,说是要见公主。太后一听,冷冷一笑,啐了一口说道:“他是哪头蒜,早八百年便与我们皇家没有干系了!哪那么大脸,以为哀家的嘉宁还是他随便便能见着的人。”
    “太后……”
    宦官停了一下,犹犹豫豫又想求情——公主一直到现在未醒,不如就让驸马来试试,不定有用。
    但他还没说出口,便听得太后冷言道:“哀家的话也不好使了是么,要哀家去皇帝那儿请一道旨,才调得动你们了是么!”
    高太后这会儿对皇帝仍有怒气,提起来无半点好脸,宦官吓坏了,屁股尿流地滚出了寝殿。
    高太后于是又折转而来,望着靠着三块枕头,无声靠坐床头的女儿,顿时老泪涟涟。
    她的嘉宁这辈子除了投了个好胎,别的好命是一点都没有摊到!她的女儿,怎么就这么命苦!
    高太后再也绷不住,她伸手拭去泪痕,这时,那宦官去而复返,又有事来报,高太后叱道:“还不够!那姓霍的还不肯走!”
    宦官忙道:“不是,是霍小郎君来了!”
    听是乖孙来了,太后转怒为喜,“你杵着做甚么,快让玉儿进来。”
    宦官佝偻着腰,声音发颤:“小郎君是与他的夫人一道来的,夫人路上身体不适,腹痛不住,小郎君急坏了,说不过来了,就在外殿歇着,这会儿正让御医过去诊脉。”
    “眠眠又不好了?”高太后大惊失色,拄着凤头杖,让小宦过来搀扶,宦官屁颠地跑了过去,扶着太后的臂膀,随着他仓促地往外殿走去。
    霍珩才将花眠放下来,将她安置于贵妃榻上,刘赭便恰逢其时从殿外步入,一屋子人山呼陛下,霍珩仿佛充耳不闻,被刘赭忍着火叫了好几遍,他这才转身,行了叩首礼。
    御医的手搭在了花眠的腕脉之上,细细听着。
    刘赭得知霍珩拒了蒙初的亲事之后,大为震惊和失望。当初花眠自请要嫁霍珩,念在花氏冤案,实在令人可惜,而花眠又为他这个新帝立了功劳,替他稳住了局面的份儿上,刘赭几乎不用想便答应了。事实上在这之前,刘赭早就在想霍珩的婚事,他膝下无子,霍珩虽是外甥,但身上也流着正统的皇室鲜血,将来若有必要,是必须要为大魏联姻挺身而出的。霍珩的妻位已如花眠之意,给了她,而西厥公主也愿退一步为妾,这是大好的机会,连左相右相二人都齐说,若是能化干戈为玉帛,就此销去锋镝,铸铁为犁,未尝不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但这不开窍的小混蛋,却违抗了他的旨意。
    “霍珩。蒙初公主,带着诚意而来,你肯点头,她不但送还长公主,更许下承诺修好。你为何偏不答应?朕再问一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御医的胡子动了一下,面色喜色,正匆匆起身要回话去,手臂却被抓住了。
    他愕然回头,将军夫人摇了下头,示意让他不要说话。
    花眠一手轻贴着小腹,这会儿平静了下来,一点也不痛了,她舒了口气,怪自己粗心大意似的露出几分懊恼之色,但随即,又轻轻地笑了起来。桃眼梅腮,顾盼流转,尽是说不出的风流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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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章
    两个男人完全不察这边御医和花眠打了什么暗语, 依旧气势寸步不让地对峙着。
    霍珩这个小崽子, 从小到大就不是什么肯听话的人,自己的主意比父母还大。他曾经发下过宏愿,除正妻之外, 枕边不会再有旁人。徐氏离间嘉宁公主和霍维棠这事儿, 让霍珩从小便学会了“居安思危”, 无论小妾和仆婢如何闹, 如何受宠, 夫人永远应是一个府上最受人尊敬的。男儿重在横行, 志在寰宇,当无暇分心照料府上之时,不如剪除枝叶, 废黜妾位, 以此可保太平。
    那是除夕宴上霍珩说的话。那年他十五岁。
    兔崽子年纪小小,却能说出那番话,让席上诸人瞠目之余,也不禁为他童言稚语暗暗感到好笑。那时候,他们都只当他是孩子气的话罢了,待他成长了,知晓了男尊女卑, 男子本来便可凌驾妇人之上,可左拥右抱,享齐人之福,并且这才是常事时, 他就断然不会如此说了。因此刘赭还笑话道:“珩儿,你还没娶妻,就如此自信,你能爱护敬重她一生?”
    霍珩抓着一把银箸子,忽然松开,杯盘被银箸敲得铮璁作鸣。
    刘赭于是明白了,小混蛋这是在说,家里女人多了,就像这把筷子,吵得人心烦。
    但霍珩只是被问住了,不留神撒了手而已。他没答那话,垂眸小心地喝起了汤,心中却想道,我的媳妇儿,我还不知道是长的是方的呢,说什么爱不爱。想得满脸红晕,诸人只当他是被热雾熏红的脸,没太在意,除夕的烟火一响,热闹非凡起来,人便早已将这些笑话都抛诸脑后了。
    那时候还小,答不上刘赭的话,如今想了无数遍,岂会还没有答案。
    “舅舅在我在我十五岁时,曾问我一句,我还没娶妻,怎么就敢妄言,就爱我将来的夫人一世?”
    他抬起了头,目中的光魄,让刘赭也暗暗心惊。
    这时,身后的花眠,也轻轻捂着小腹,朝少年的背影望了过去,眉眼温柔,似洞庭潺湲秋水。
    “当时我没想清楚,无法作答。今日可回答舅舅了。我那时不知我夫人是谁,因为还要再过几年,我才能遇上她。但那时我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夫妻之间,情义最重,我若是不爱她,就不该娶她,若是情迫无奈娶了,也当敬重她,给她一切我所能给应给的体面和尊严,让她在我这里骄纵显耀,在我这里放肆妄诞。不爱,我也能做到这一步。”
    他回头看了眼花眠,花眠一怔,忙放下了手,微微一笑,眼眸清亮透着狡黠。
    “但是眠眠除了是我的夫人,”他顿了一顿,声音哑了下去,“亦是我的心上人,我的心我的命,有她便心安。她若不安,我便食不能咽……难道她可以一心一意地待我,我却要妻妾成群地回她?舅舅,你原来有一个宠妃,还在东宫的时候,人都在想她必定是将来的皇后,一国之母,但后来没有,后位给了一个家族显赫的女人,而那个宠妃,因为色衰憔悴于寂寞之中死去。我知道这话你是不明白的。”
    “你——”刘赭脸色沉郁,恨得直欲一掌拍死这兔崽子。帝王也非薄情,那个红颜薄命的宠妃让他想起至今仍红了眼,怪她过分嚣张被宠坏了,没得到皇后之位,便日日在他耳边抱怨,他实是听得厌腻了,才对她有所疏远。后来这妇人不知好歹,做出对皇后不敬的僭越之事,刘赭亲眼目睹,一气之下将她发落到了永巷。此后没再听过那妇人任何消息,再听闻时,便是她已香消玉殒……
    人非木石,想起昔日种种如水柔情,耳鬓厮磨,刘赭也不能全然无动于衷。
    他也只能说一句,逝者已矣,追昔无用。
    “嘉宁到现在还神智未醒,你又要迫我玉儿做甚么。”
    太后的凤头拐杖发出沉闷地拄地声,皇帝微微心惊,只见高太后板着怒容,宦官小心翼翼将她搀扶而出,她冷眼瞅着刘赭,发出一声冷笑。又望见一旁坐着的,身子不适略略皱眉的花眠,如见心肝儿似的,一把推开了小宦,疾步便朝花眠走去。
    “眠眠,你伤着哪了?又是霍珩那小兔崽子给你气受了不成?”
    霍珩大是冤枉,埋怨起来:“外祖母。”
    花眠眼眸晶莹,撒娇似的抱住了太后的小臂,“他哪里敢呢,我刚才听他说话可高兴了,这会儿一点都不疼了!”
    霍珩方才想起,盯向了御医,“我眠眠到底怎么了?”
    御医想起方才夫人对自己示意,让自己暂时保密,不敢说话,被将军虎威吓唬得额角沁出了一层密密冷汗来,忙以衣袖拭去,“夫人无碍,老朽这就去写方子,请太后、陛下和将军宽心。”
    听如此说,高太后悬着的心终于揣回了腹中,花眠盈盈而笑,支起了身,让太后祖母靠过去,高太后纳闷儿,依言到了花眠身旁,花眠一手掩着唇,在她的耳畔耳语了几句,高太后一惊一乍,面色一喜,忍不住便要起身,花眠将她搀扶着,坐到一旁来,紧紧攀着她的臂膀,冲她摇头。
    高太后明白了,她是要自己单独地同霍珩说。于是她不再打岔,从听闻嘉宁被劫的噩耗之后,高太后已许久不闻好消息了,总算又有了件喜事,令人舒心。她朝傻愣一旁,不知俩人说了什么,疑惑地杵着似快木头的霍珩瞪了眼,携花眠的一双素手,说道:“身子不好,就回寝殿歇着,哀家许久不见你了,正有话要说。”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入了寝宫之中。
    花眠入目所见,便是婆母仍靠在床头之景,她双目发直地凝着,却仿佛目中空荡荡的,不能瞧见任何一物。
    高太后命雁鸣取了一床海棠色缀锦千叶忍冬纹棉褥,扑灭了殿中烧着龙涎的香炉。她携花眠的素手,一道坐在了刘滟君的榻边。花眠试着唤了几声“婆母”,刘滟君都不答话。
    她转过面,担忧地看向太后,高太后叹了口气,“实不相瞒,眠眠,霍维棠今日又请人来传消息了,说是想见嘉宁一面。哀家听说之后,实在大是恼火,嘉宁有今日,全是那姓霍的不识好歹一手造成的,他还有脸过来求见嘉宁,呵,当初要有这个心,也不至于此!当初哀家每每做东设宴请他入宫,他推三阻四,不涉宫闱,显得是清高,别人要他做琴,高价者得,他收银子的时候可是毫不手软!”
    花眠想说这是两码事,不过太后祖母正在气头上,她未必肯听,便顿了一顿,沉吟着道:“太后祖母要是也没有别的法子,不如就让他来试试吧。”
    “眠眠?”高太后惊愕于花眠胳膊肘超外拐,但脸色苍白忍怒,仍是极为排斥。
    花眠抚着她的手臂,望向婆母,“婆母如今受了不小的伤,伤不在外头,在心上。不仅是父亲给他的,也是她屡屡错信于人,苛责自己所致,她过不去自己的坎,才不愿意接纳外边的声音。父亲也许也束手无策,但不试过,又怎知道,怎甘心。”
    高太后仍是犹豫,眼瞅着花眠,露出了迷茫之色。
    半晌之后,她咬牙看向一旁的女儿,对外边吩咐:“将那姓霍的带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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