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霍长婴冲着萧铎轻轻摇头,示意他先别说了。
萧铎皱皱眉,果然也便没有在说什么,只是余光看向躺在榻上已然没了生机的“蓝玉”,眉头越皱越紧。若有人上前仔细查看,定然能发现这是个雕工极其精妙的木偶人,面容栩栩仿若真人。
只是再像,也只是个没有灵魂的空壳罢了。
而那寄居在木偶的魂魄……正在长姐手上的瓷瓶里。蓝玉魂魄受损即便有净心大师加持,也只能勉力维持魂魄不散,如今只能先待在长婴师父的养魂瓶内静养数月才可恢复。
经过此事他们才知道,当年蓝玉战死边境被弃尸荒野,魂魄无依终日飘荡,可耳边却一直有个声音在喊着他的名字,靠着这个声音他才能保持神志清明,才能回到家。
当他久别重逢再见到萧绮罗时,他激动地跑过去想抱一抱自己的妻子,可他竟直接从她的身体上穿了过去,他看见牙牙学语的儿子他多么想抱一抱他,可伸出的手最终成了一阵拨动摇铃的微风,他知道了他儿子取名叫“念君”,可为什么叫念君呢?
心中疑问万千,当他看到了祠堂里自己牌位时,记忆瞬间涌了上来。
他死了,他死在漠北那场战争里,可他没有死在敌军手里,没有死在保家卫国的拼杀中,最终在即将凯旋时,死在了“自己人”的阴谋陷害里。
死的时间久了,就会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有些事情也会模糊,慢慢的他只记得自己想要回家陪媳妇儿子,如是这般反倒让他长久的留了下来,默默陪在妻儿的身边。
每当绮罗念起他时,他就晃一晃屋檐下的铃铛,他知道绮罗会知道。
绮罗也的确知道,他看着她微笑,心里也开心。
于是,今后的几年里,这几乎成了他们间无形的默契。
本以为日子会这么过去,但他发现绮罗的行踪越来越奇怪,她开始调查当年出征时极力推举他的官员,甚至开始偷偷关注朝堂政事,要知道原本绮罗是不懂这些的。而岳父好像也察觉了此事,告诫过她几次,可几次谈话后岳父竟也同她一起查起了当年的案子。
他直觉此事不简单,这般大的范围……若没有天家授意即便岳父地位尊崇,也会碰到诸多钳制。有了岳父插手,事情查起来要容易的多,可事情越明了,他脑海里的记忆恢复的越多。
那些人!他们是大殷的蛀虫,披着华丽的锦衣内里早已腐臭不堪,他们不断蚕食着大殷的根基,让原本繁荣昌盛的大殷渐渐走向衰败腐朽……
滔天恨意汹涌而来几乎让他成为厉鬼,可看到妻儿的笑脸,他的理智才渐渐回归。
直到绮罗开始钻研机关术,并且做出了精巧木偶,不知为何他盯着那木偶的面容时仿佛有巨大的引力在牵扯着他的魂魄,天旋地转间他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等他再次醒来,竟然惊讶地发现绮罗在看着他,同他说话,握住他手的触感又是那么真切,就连他的指尖都能清楚地感受到温热的眼泪。
原来,他成了木偶。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虽非人非鬼,但他能触碰到绮罗,还能抱抱念君。
日子就这样下去,也很好。
“好什么好?!”萧绮罗眼泪几乎控制不住夺眶而出,她恨声道:“可那些害人的孽畜还活着!是他们杀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萧绮罗:你可闭嘴吧
蓝玉:是是老婆说的是!
第101章 清明
“绮罗, ”
因为有了霍长婴的养魂符,蓝玉此时可以从瓶中出来,虽身形徐晃, 但依旧柔声安慰着:“我相信朝廷会给我一个交代的, 你且等……”
“不!是他们, 是他们杀了你啊!”
萧绮罗痛苦地捂着脸, 眼泪水从指缝里渗了出来,她向来自诩不让须眉, 可在亲耳听到丈夫叙述着这许多年的相望相见,她心里筑起的名唤坚强的城墙顷刻坍塌,
“我何尝不想等一个公道,何尝不想等朝廷为玉郎平反,可一年年过去, 这些人,这些人!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不断升官, 升官!坏事做了一件又一件!”
她越说声音越急恨意从齿缝间溢出,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凭什么,我的玉郎尸骨无存, 念君还么小, 玉郎都没有听他叫过一声爹爹……”
说着眼泪再也忍不住,控制不住失声痛哭道:“凭什么,凭什么!”仿佛心痛到了极点,萧绮罗抽泣着说不成话, 只一叠声地质问控诉着, 可心里的委屈和恨意却又无处发泄。
“……绮罗”蓝玉见她这般心中仿若刀搅斧凿,想要抱抱她, 可没了木偶寄身他伸出的手只能虚虚地穿过萧绮罗的肩膀。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一时有些发愣。
屋内沉寂片刻,谁都没有说话,期间只有萧绮罗压抑的痛哭声。
目睹亲人这般痛苦,霍长婴知道萧铎心里也不好受,伸手握住了男人在桌下攥紧的手。
萧铎不知在想些什么,感到手背上的温热触感,回过神来就对上霍长婴关切的柔和眼神,不由回握住他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萧绮罗才在是室内偶尔炭火的噼啪声里出了声。
“直到那年冬月边境饥荒,我才知道,”长期积压的情绪释放后,萧绮罗语气逐渐平静,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承接丈夫死讯还能毅然应对各方的国公府长女。
她看着桌上跳动的烛火,语气平静而冰冷道:“所以大殷律法做不了的事,我还有一条路可以走。律法惩治不了杀不了的人,我来杀!”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大惊,几乎直接承认了她便是近日来永安城一连几桩案子的凶手。
霍长婴更是在长姐开口的一瞬,就捏了个诀隔绝了室内外的声音。
“长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尽管如此,他还是刻意压低声音探身道:“你就算不为了自己着想,也要想想念君啊。”
两人都不是心思愚笨之人,联系调查与长姐近日来的行踪不定,几乎瞬间想明白了事情始末。
长姐刺杀之人八成与蓝玉案子脱不了干系,而在最后拦下长姐为使她不犯下罪事的定然便是蓝玉。
明白是自家姐姐所为,萧铎想到没想他几乎瞬间决定瞒下此事,念及此他视线扫向转动佛珠的净心,眼风似刀。
若说出去……
闭目念佛的净心莫名感到一阵寒意袭上脖颈,他手中佛珠停了下来,干咳了声睁开眼,“世人只道是佛家慈悲为怀杀生为戒,可众人却常常忘了金刚怒目,”他呵呵笑了笑看向萧将军道:“将军莫要看轻老衲。”
萧铎皱眉,正要说话就听见萧绮罗道:“阿铎你莫要为难净心大师,我能查出当年陷害玉郎之人也多靠大师帮忙。”
闻言,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怀疑和问题。
“对了,”霍长婴忽然问道:“大师还未说明净元大师入魔的真正原因,还有这盒子……”他将盒子往前推了推问道:“又是何物?”
净心大师不紧不慢轻啜一口茶水,端足了隐世高僧的架子还欲矫揉造作一番,正对上萧铎冰冷且不耐烦的眼神,后脖颈一冷,忙将事情始末说了出来。
一番交谈下来,众人始知,此事同他净元大师入魔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原是当年师兄弟两人来到鸡鸣寺后,才发现久负盛名的大殷第一禅寺并非如传闻般香火鼎盛,相反门庭冷落破败如斯,就连在其中修行的僧人冬日都没有御寒的僧衣僧袜。
老主持年迈多病很快就不能正常主持寺中大小事务,而处处拔尖儿的净元就成了鸡鸣寺实质上的主持。
可即便聪慧如他,也没有为鸡鸣寺的困境想到解决办法。
有一年寒冬,寺里冻病了好多小沙弥,可别说寻医问诊就连最基本的棉衣,寺里也快拿不出来了。
就在净元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竟收到了一笔香油钱,捐赠之丰厚几乎开寺以来闻所未闻,净元心中骇然,可面对着寺中在寒冷和饥饿中挣扎的师兄弟们,心里几番挣扎下他便决定瞒着净心收了这笔钱。
自那以后,鸡鸣寺香火逐渐旺了起来再也没有伤寒而病死的师兄弟了,而那笔香油钱依旧时不时送来。净元大师心中疑惑他一笔笔将那油钱记了下来,但时间长了,他便也说服了自己这是菩萨的馈赠。
直到有天,净元忽然收到一封信,信中人说他便是一直以来捐赠香油钱的人,邀请他一见。
净元心中大惊,这笔钱即便是净心他都没有告知,不疑有他,净元当即便撇开众人独自前往。
没人知道净元见了谁,他们又说了什么话。净元回寺后将自己关在禅房里一天一夜,直到小沙弥撑不住去找净心,净元大师紧闭的房门才打开,他仿佛大彻大悟整个人轻松自在了起来,净心只觉那些压在师兄肩膀上的大山瞬间被卸了下来。
“后来,鸡鸣寺便在师兄的主持下日渐强盛,”话说得多了,净心大师忙端着茶盏啜饮一口,正欲接着说,就听见霍长婴指了指桌上的盒子问道:
“这可是那香油簿子?明明……”
净心大师打断他摇头慈和笑道:“是也不是,施主且听老衲慢慢道来。”
因为香火鼎盛,主持禅师又极负盛名,鸡鸣寺也逐渐开始承接皇家祈福祭天等仪式,逐渐成为皇家寺院,而随着鸡鸣寺的兴盛的永安城里几乎人人笃信佛教,在如此强劲势头之下,道家式微,原本城中道观十不存九。
同师兄的胆大不同,净心向来是个谨慎求稳的,这猛烈的势头让他心惊不已,他几次追问师兄,但不知何时他们间生出了隔阂,往日里无话不谈的师兄弟,竟也打起了太极。
直到那年师兄从白城云游回来,他才知道壮大鸡鸣寺的钱从哪里来,那些都是长年累月下搜刮来的,他们享受的香火是灾民的救命的一口粮食,是边境苦寒之地将士的抵抗敌军刀戟的盔甲,是大殷数百农户冬日的活命的口粮……
那些人借助鸡鸣寺的名声牟利,最后捐赠出去的钱又回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每每想到自己竟有天与最痛恨之人为伍,自责悔恨几乎要将他吞没,于是,净元开始逃避,开始欺骗自己,将那无意中开了灵识的菩提果当做是白城郊外那个女孩,自己编出了个故事。
只是故事最终虚幻,净元难以逃脱心中良知的谴责,以至于一病不起,直至出佛入魔。
而蓝玉的事情,也无非是那些人众多恶行中的一件而已。
“那个小女孩……”霍长婴问,“净元大师不是将自己的干粮给了她吗?”
净心大师闭上眼睛年了声佛号,叹声道:“饥饿之下,人亦同野兽无异。”
忽然想到花妖和陆青的事,霍长婴心头苦涩一时无言。
“当年,师父曾为师兄批过命,”净心幽幽叹道:“言道师兄若在三十岁前渡过一劫,此生便可成就无上功德,若没有渡过则会堕入万丈深渊。”
净心大师摇头叹口气,眉眼在烛火下又苍老疲惫了几分,“本以为鸡鸣寺昌盛,他便躲了过去,没想到这才是劫难的开始啊,盈满则亏莫不如是。”
禅房内,昏黄的烛火跳动,沉寂多年的秘密本以为会跟着净元的圆寂归于地下,终还被翻了出来。
夜晚山寺寂寂,偶有风吹过。
众人仿佛能想到当年冬日白城大雪风飞,饿殍遍野,瘦到了脱相的小女孩死死抓住僧人的衣摆,这是她生命最后,唯一看起来像是好人的人。
可她不知道,这个眉目慈和的好人也曾拿起闸刀,亲手斩断他们的生路。
人残忍又仁慈,无情又多情。
困扰永安城数日未果的连环刺杀案件,翌日随着关键证物——鸡鸣寺香油簿子的发现,而被串联了起来。大理寺官吏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却越查越心惊,最后只得上报朝堂请圣上批准。
皇帝圣体抱恙,只交代下去让太子全全负责。
朝廷官员原以为太子稚嫩无根基,此事牵涉之广必定会轻轻翻过,可万没料到,他们向来温和有礼又曾缠绵病榻多年的太子,或许是在沙场之上磨炼出了血性,竟下令严加彻查,并且亲自跟进案件的进度。
太子虽年轻,但手腕强硬行事雷霆,彻查之下无数沉积案牍的冤案重见天日,而其中,最为令人胆寒的竟是当年曾盖棺定论的蓝玉谋反案,以及清水巷子御史大夫霍家灭门案。
一时间,朝堂人人自危,大大小小官员锒铛入狱,细究之下竟都曾是聂相门生!
严刑之下,养尊处优的高管们纷纷招供,而供词也五不例外皆指向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聂然聂相。
无数证据翻了直明面,太子当即下令围困聂府,将聂相下狱待查。
永安城,大理寺狱。
“您慢点走,这大牢啊潮湿阴暗,容易看不清路。”
随着狱卒殷勤的声音传来,黑暗空荡的地下牢房里忽然响起木门打开的吱呀声,一道刺眼的阳光外侧射了进来。
聂然不由地抬手挡住了刺眼的阳光,他眯了眯眼,才让长期处于阴暗地的眼睛渐渐聚焦。
脚步声越来越近,听起来来人像只有一人。
忽的,有火把陡然在他刚能视物的延眼前一晃,强光刺得他几乎立刻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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