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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父女畅谈甘露殿 忆昔思母泪涟涟

      风清云淡,艳阳普照,殿宇红墙,金壁辉煌。
    长安大兴宫甘露殿里欢声笑语,喜气洋洋,霍国公柴绍携妻子平阳公主晋见皇帝李渊,一别半载,千言万语,父女间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今日进宫拜望父亲,李三娘期盼已久,一早起来便端坐妆奁前,命银钏儿和墨绿取出朝服,捧出钗冠,打开久未触碰的脂粉盒,精心细致地装扮起来…
    此刻,同丈夫并肩端坐于甘露殿里,只见她身披明皇袭地锦袍,内着红色圆领小袖帛袄,下著条纹织金花裤,腰束蹀躞带,足登乌皮靴,笑容满面,光彩照人,浓眉微翘似弯月,眉间贴钿如明星,额黄淡淡描眼角,面靥点红抹薄唇,高高束起的乌髻上,一顶凤鸟桃形金冠斜插着一柄白玉簪钗,言语间,轻摇慢晃,叮叮细响。
    “父皇,我和夫君离京半载,驻守延州边关,对您老儿可是日思夜想啊——父皇日理万机,批阅无数,是不是鬓前又添了银丝?父皇殚精竭虑,听奏不倦,是不是额上又多了皱纹?今日一看,大出所料,父皇龙体安健,神采奕奕,哪里像年近六旬,分明就是四十出头嘛!”
    “哈哈,哈哈…”李渊听闻,龙颜大悦,斜倚在御榻上,抬手指着女儿,对侍奉一旁的尹德妃说,“自小,这妮儿便最会说话,总能让我舒心畅快!当年,要不是钜鹿郡公柴慎老弟百般请求,我才舍不得把她嫁到柴家去呢!”
    见身边正襟危坐的丈夫略显尴尬,李三娘看着父亲,嗔怪道“父皇,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还在提起呢?要不,我让夫君把我休了,回大兴宫来,天天给您老儿捶脚按背?”
    尹德妃笑道“那是我等臣妾的活儿,怎能烦劳公主的大驾呢!”
    “说得好哇,”李渊开心无比,摸着便便大腹,说道,“况且,我的三妮儿还是本朝的御赐骠骑大将军,当年在终南山振臂一呼,万人景从,如今夫唱妻随,为我大唐镇守一方,为父怎能只恋儿女亲情,不顾国家大义呢!”
    听见父亲提到“国家大义”,李三娘腰身挺直,振振说道“父皇,那刘武周真的如此凶狂,势不可挡?非要让咱们迁都樊州?”
    见妻子率性而为,口无遮拦,直击皇帝内心痛处,柴绍连忙插话道“国家之事,陛下自有圣断!陛下龙体安健,那才是黎民百姓和文武百官的福分…”
    李渊一抬手,打断柴绍的话,然后从御榻上坐起身来,双手扶在明黄色的一对大迎枕上,咂了咂嘴唇,盯着女儿,问道“三妮儿,你说父皇该不该迁这都城?”
    尹德妃在一旁笑道“陛下,朝堂上不是已有公论了吗?这不是为难公主吗?我看呐,咱们还是…”
    “你别说话!”李渊瞪了一眼尹德妃,扭过头来,和颜悦色地看着女儿,等待回答。
    李三娘浓眉一皱,低头略思,正要说话时,身旁的丈夫悄悄地伸出手来,轻轻地扯了扯她的锦袍前襟,李三娘看了一眼丈夫,无所顾忌,迎着父亲热切的目光,朗朗说道“父皇,女儿以为,若为朝廷百官勋贵计,当迁都樊州;若为天下苍生百姓计,当坚守长安!”
    “哦?是吗?妮子,你说来看看…”
    “父皇,若迁都樊州,王师必然同刘贼搏战关中,朝中达官显贵无陷城失财之忧,更无家破人亡之虞,可是,八百里秦川将是一片火海,顿为人间地狱!”
    见皇帝捋须颔首,李三娘铿锵有力地继续说道“若坚守长安,民心可用,军心稳固,咱们凭借黄河天险阻敌入寇,驰召天下军马赴援京师,派遣精锐奇兵渡河反击,则仍有胜算——咱们是在自己家门口作战,军民同仇敌忾,众志成城;敌人却是悬军深入,战线漫长,供给不易,若能抓住战机,奋力一搏,击破敌寇,不但关中危局可解,还可乘势光复并州,夺回晋阳,将刘贼驱之千里!”
    李三娘话音落地,整个甘露殿寂静无声——皇帝李渊侧身不语,看着御榻前的香炉,陷入深思;夫君柴绍瞠目结舌,面有惧色,望着皇帝惴惴不安;侍奉一旁的尹德妃则左顾右盼,一脸懵愣,茫然无语。
    ……
    檀烟出炉,袅袅而上,细若游丝,盘旋藻井。
    沉默片刻,李渊一撑靠枕,从御榻上站起身来,反剪双手,在大殿中缓步慢行,橐橐有声。
    突然,李渊转过头来,看着女儿,说道“刚才那番话儿,让朕想起了你已去世的母亲太穆窦皇后!”
    “母亲?”
    “对,”李渊双眸一闪,光亮如火,说道,“你母亲善书好文,才智过人,生前不仅是朕的贤内助,还是朕的好参议,你还记得大业年间,家里因汗血宝马招来横祸的事儿吗?”
    “记得!”
    “朕年轻时,任侠豪气,酷爱畋猎,偶得友人赠送两匹汗血宝马,爱不手释,朝夕相处。你母亲却洞察秋毫,力劝朕将宝马献给喜好猎鹰骏马的炀帝,她哭着说,如若不然,将会遭到不测。朕爱马心切,哪里肯听!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炀帝便寻了个由头,将朕问罪下狱,你母亲…”
    “母亲立即变卖了所有家产,”李三娘接过父亲的话儿,哽咽着说道,“托友人再购了两匹汗血宝马,送到京城炀帝宫中,才使父皇平安脱险,官复原职。”
    说罢,思母之情难抑胸中,滚烫的泪水“噗哧”滑落,晶莹剔透,浸润衣襟,李三娘喃喃说道“那段日子,艰难之极,母亲带着大哥、我和二郎,寄宿在舅舅家中,整日担惊受怕,惶惶不安,生怕父皇出了什么意外,一家人永远无法相见…”
    李渊沉沉地点头,悲不自胜,抬起头来,仰望大殿藻井,极力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叹息一声,说道“三妮儿啊,你太像你的母亲了,洞察秋毫,胸有格局,刚毅决绝,只可惜,太穆皇后…太穆皇后早早地便撒手人寰,让朕一个人承受这世间的风风雨雨!”
    李三娘听闻,早已泣不成声;柴绍也悲伤难言,从袖襟中掏出丝帛手帕,轻轻地递给妻子。
    御榻旁边的尹德妃面色难看,坐立不安,垂抱双手,低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