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她骑着驴,热情的人群自动为她让开路,又紧紧跟在她后面,簇拥着她走到了码头前最好的位置。她不知道当年耶稣骑着驴子进耶路撒冷啥感觉,反正她是诚惶诚恐。生怕自己现在这形象让追星族们幻灭了。孟萱都不怎么委婉地暗示过了:她胖了。
还好,韩瑶光的粉丝们并没因为她比从前丰腴了而不满,他们纷纷围了过来,其中有韶华少女,也有白胡子老翁,那架势就跟元康郡主在白云观见到她时一样。
瑶光下了驴子,拱手团团行礼:“诸位想必是来送孟令仪的?”
“正是。”
“孟令仪已遣人来报,再有半刻便到了。”
这时韩瑶光的粉丝们已经火速赶到,真跟现代追星族们探班爱豆一样,貌似“大粉”或是“站姐”的几个粉丝上前跟瑶光见礼,还递上了各色礼物,有吃的有喝的,还有鲜花、礼盒,瑶光深感受之有愧,忙道:“我在守戒,只能饮用自己的水食,礼物大家拿回去吧!拿回去!谢谢啊!”
众星捧月般围着她去了码头边一个六角亭,亭中早已备好酒水果品,豆沙也有人领着栓在亭边柳树上。亭子外面便是跳板,豫灵郡公的大船就泊在那里,随时可以出发。
有人见瑶光吃食用物一概不要,只接了花束,又跑去河边折了几支杨柳,连同莲花一起献给瑶光,有人用衣袖拭泪,感叹道:“他年如影花,今日两分离。”
这批人大约是已经哭过一场了,呜呜咽咽七嘴八舌应和诗句,凄凄惨惨又哭成一片。
快要捧不下众人递给她的花束的瑶光:尴尬.jpg
这个时刻她不哭,似乎对不起围观群众。可她实在不想哭。
还好,古代大粉们帮她将花束放在亭中,又大声对众人说:“各位,孟令仪天生体质怯弱,泉州四季如春,于她的心痛之症大有调养之效,豫灵郡公乃宗室英者,慷慨丈夫,各位今日该为孟令仪欢喜才是!”
瑶光点头。
粉丝们受她鼓励,议论纷纷,悲切的情绪稍微得到一些控制。
幸好不多时豫灵郡公和孟萱来了,人群顿时雀跃欢腾。
瑶光心情相当复杂。
孟萱和豫灵郡公进到亭子中,瑶光打眼一看,豫灵郡公虽说年纪足以在这个时代当孟萱的爹了,可是保养得宜,白面无须,乍一看如三十许人,而且客观地说,人长得高大英俊。
瑶光郑重向他行了个礼,郡公忙侧身,只受了半礼,又还了一礼,“炼师好。”
瑶光再问孟萱,“你那日回去后,可还再有发作?”
孟萱眼圈一红,“多谢姐姐挂念。我很好。”
瑶光不知该和她说什么,只好再同郡公客气了几句,从腰间荷包中取出一锭碎银子置于掌上,递到郡公同孟萱眼前,“今日送别,我献丑耍个戏法。”言毕用力一攥拳,再松开时,只见银锭像面团一样被捏出几道指印,她再一合掌,揉搓几下,银锭又变成一个小圆球,再搓一搓,变成了一长条,捏起头尾转动几下,打成了一个如意结。
孟萱和郡公,还有站得近的从人、追星族们皆大惊,“啊”“喔”之声不绝于耳。
瑶光笑眯眯拉过郡公一只手,将如意结放在他手中,忽而脸色一沉,“瑶光不过一介女流,但若有人欺辱怠慢我萱妹,便是天涯海角,我总会找过来算账。”
豫灵郡公早听说林九扮路匪截杀韩良娣被反杀之事,当时还只当是谣传,近来又有了在城门口暴打渤海侯家公子的事,当初那“谣传”就有几分真了,现在掂着手里这个沉甸甸的银锭做的如意结,再一看瑶光阴沉的眼神,郡公感到了实实在在的威胁,忙道:“孟令仪是我至交好友,天下人皆可为证。”
瑶光笑得温婉无害,“郡公真伟丈夫、信男子也!”
孟萱和她的迷弟迷妹们讲了几句话,珠泪盈盈,娇喘切切,几个一直维护秩序的大粉丝立刻呼吁:“快请孟令仪登船吧!”“诸位,万万克制,勿使孟令仪再更感伤了!”仿佛孟萱下一秒就会发病昏倒一般。
瑶光在一边看得发懵,孟萱今天哭得好美啊!泪水将她长长的睫毛拢在一起,腮边也还挂着几滴晶莹泪珠,如花含露,娇媚且惹人怜惜。
这时郡公的朋友们、亲戚们(主要是宗室和朝廷命官们)也来送行了,其中居然也有数人穿着青色纱衫手持莲花——瑶光算明白了,青色半臂纱衫、莲花就跟现代追星族的应援色、应援棒一个性质。
孟萱又跟大家说了几句话,态若不胜,便在侍女簇拥之下登船了,从跳板上到船上时,她又频频停步回眸,轻风将她的衣带吹拂而起,佳人仿佛会乘风而去。
一部分粉丝们这时已经激动得泣不成声,又怕哭得太大声让孟萱难受,还有数人一起喊“韩令仪,请你安慰她啊!”又有数人喊“韩令仪,你万勿太过悲伤,孟令仪也不愿你难过!”“诸位,我等已肝肠寸断,何况韩令仪乎?”一时间呼喊韩瑶光和孟萱名字的声音此起彼伏。
嗯……古代还有cp粉。
瑶光陪着孟萱上了船,看到这古代游轮颇为豪华宽敞,船上厅堂房间金珠焕彩,锦绣辉煌,家具皆以竹钉固定,地上铺着地毡,墙壁上还挂着瓶炉剑琴等物,用丝线固定,若非脚下一直有些摇晃,还以为坐在富户豪门的绮户朱阁之中。
两人来到内室,瑶光从自己背囊中取出一只木匣,“你……”
孟萱握住瑶光手腕,垂泪道:“我这一去,恐怕再难见到姐姐了,真正是生离死别,姐姐虽不记得我了,可我……”
瑶光赶紧制止她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泉州气候四季如春,你在那住上二三年,身体养好了,郡公回京述职,你难道不能跟着回来?就是你不想再来北方,我还想去天下各处看看呢,没准我还到泉州找你呢!”
孟萱抹泪笑道:“姐姐,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从前怎么样了?”
“姐姐总说大周唯一可容身之地不过京师,九门之外,皆是蛮荒。你还说,吾等这般技艺,也只得留在京师,去了别处,哪有人懂得欣赏?纵然有人观舞,不过贪恋色相之徒罢了。”
瑶光低头,在她和韩瑶光1.0版眼中,这个世界确实是蛮荒之地。
她轻笑,“我现在不会跳舞了。”她将木匣塞给孟萱,“这个,你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孟萱打开匣子,只见珠光莹然,宝气耀眼,匣子中是一个六合木格,分别放着明珠、宝石、精致首饰若干,又有一叠银票。
这是韩瑶光1.0版在暗匣中所留的“遗产”。
瑶光见过孟萱后,觉得这笔财富应该给她。如果韩瑶光1.0版活着,或是可以立下遗嘱,一定更乐意让孟萱得到这份财产。
她一件没留,全放进盒子中。不过,那处小农庄和仆人们的身契不好脱手,她又从韩瑶光1.0留下的首饰和太妃赏赐的那些首饰中选取了最值钱最精美的放进来。
不料,孟萱将匣子合上,又递还给瑶光,“姐姐,我私蓄颇多,你不必为我担心。你入王府这几年,我赚了不少钱……”
像是怕瑶光还会推辞,孟萱拉着她的手恳切道:“姐姐,我收养了小茹之后并没教她习舞,你知道为什么吗?”
瑶光回望孟萱殷切的双眼,声音在颤抖,“为什么?”
孟萱凄然一笑,随即压低声音厉声道:“因为我不想靠她养老!因为我不想让她学我这样,对可以利用的人适时地展露风情,未笑先颦,博得人家的同情!”
孟萱像是怕瑶光会挣脱一样将她的手腕攥得很紧,低声道:“姐姐当年每每和我畅想未来,总想我俩广收门徒,年老后自然有所依靠。姐姐打得好算盘,自己一身傲骨,不愿攀附权贵,却让徒弟出去卖身赚钱养你么?”
瑶光惊得不能言语,想要申辩,又无话可说。
孟萱苦笑道,“唉,当年你我还真是天真了……太乐府自唐而立,至今数百年间其中乐伎舞者佼佼者众多,就算一二能在史书上留下只言片语的,又有谁得到好下场?若是没能结交如郡公、祝平章这样有权势的客人,我早就被践踏成一团烂泥了,哪还能活到年老?即便身有官衔又如何?朝廷中好多四五品的文官武将不一样仰人鼻息,一样汲汲营营攀附权贵?何况我们这七品乐府小官?没有权势,你连自己肉身都无法保全,又能保住什么身外物?就算一场舞数万贯,也不过流水,转头就会落入别人手中。”
“姐姐,不是我动了攀附权贵之心,而是世道如此。像我们这样的女子,有没有财物傍身并非最重要的,因为即使有钱,单凭我们的身份也未必守得住。所以,我不能只有名气,我还得有一个靠山。若我一直追随郡公,博得美名,郡公死后,便是他的子女也要对我以礼相待,到了那时,即便我年老色衰,门前冷落,也没有人敢动我财产的主意,我也就不需要让徒弟出去卖身养活我!”
孟萱说到这儿一阵咳嗽,直咳得双颊泛红,又不停喘起气来,瑶光知道她这是刚才情绪太激动所致,轻轻抚摸她的后背,“我明白。我从没因此看轻你。”你能说孟萱比韩瑶光1.0卑贱么?她也只是在尽全力为自己、为她的养女小茹挣得一个更为光明、更舒适、更多选择的活法。
孟萱俯在瑶光臂弯上又喘了一会儿方止住,眼里堆着咳喘时刺激出的泪水,“只怕我活不到年老色衰时。若是那样,只能将小茹托付给姐姐了。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瑶光用力握一握她的手,“我答应你。你这病心思太重可不行,你且放宽心,好好休养,常常写信给我,让我也见识见识京城之外的风物。”
她安慰一会儿,孟萱略微好了些,又说,“姐姐也得为自己早做打算。太妃、观主比郡公年纪还大得多,犹如风中之烛,她们去后,姐姐要仰仗谁?早早和你师姐交好,还有太清宫代掌教玄朴道长……”
她说着又喘起气,瑶光忙轻拍她后背,“我懂得。我会一一筹划的。”
孟萱折腾了这一场,昨夜又没睡好,早已疲惫不堪,瑶光扶着她又到船舱外和粉丝们见了一面,她再也无力支持,只得让侍女们扶她到房中暂歇。孟萱叫来小茹,“代我送你姨母。”
瑶光下了船,才想起自己还有礼物给孟萱,刚才竟忘了给她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扁方纸盒递给小茹,叹口气,下了跳板,牵上驴子飘然而去。
船上,孟萱打开饰以金箔花草的纸盒,取出一对小小的耳钩,耳钩坠子是以竹丝箍着绡纱所制,一边画着一个翩然起舞的女子。她将两枚纱坠放在一起,那两个女子如影随形,重叠在一起,又像是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瑶光姐姐……”孟萱轻轻将纱坠放在心口,泪水涔涔而落。
你现在究竟是谁?
是我的瑶光姐姐?还是另有其人?
若是另有其人——若是你忘了所有前尘往事,为什么你又明白我和瑶光姐姐所思所想?
第84章 高热
据说孟萱孟令仪乘船离京时送行的人们纷纷将她喜爱的莲花掷入京郊河道直到数日后附近河流上还会时常漂过一朵莲花。
瑶光回到梨溪山去了翠谷别院又画了一夜的画清晨时便觉头痛眼花全身骨节中像有沙粒摩擦着一样酸痛。
秦婆子见势不妙急忙去灵慧祠请薛娘子做主。
等薛娘子赶来瑶光已经发起高烧,卧床不起。
薛娘子见瑶光病势来得又急又凶猛忙叫秦婆子去王府报讯又去请老郡主示下。
老郡主不知道最近瑶光日夜颠倒作画,有时就在瑞莲坊还未完工的二楼楼板上打地铺听说她发了高烧,也不敢耽搁忙叫宋静守拿她的帖子跟张师姐一起去太清宫找玄朴。
太清宫道藏盛誉天下其中不少道人擅长医术,玄朴赶着来了带了一位道号定济的道士,据说是太清宫医术最高明者。
定济给瑶光诊过病后,留下几包草药。竹叶连忙按方煮了瑶光喝了一剂后并无太大起色。
薛娘子心中焦急但除了陪着瑶光隔一会儿给她换个湿毛巾不让额头烧得太烫,也没别的法子。
瑶光除了浑身酸痛,倒也不觉得太难受也不觉得饥或渴,昏昏沉沉,偶尔能听到薛娘子和竹叶说话,只是她们的声音离得很远,仿佛隔着深深的水传来。这种感觉,倒和她刚穿越来时很像。
她迷迷糊糊想,莫非,我又要穿越了?不知这一次会去到什么地方?
也许,我太乐观了,我正在走向的不是另一场穿越,而是永远的死亡。宁静的,黑暗的,永恒的,死亡。
她忽然又想起,拉斐尔当年也是这么死的——过度工作后突发高热不退。死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
哈哈,她何德何能,竟然能与拉大师一个死法。
薛娘子见瑶光说起胡话了,居然还在笑,又急又担心,眼泪都要出来了,呼唤她几声“瑶光”,她又没有反应了,伸手在她身上一摸,浑身烧得如火炭一般,赶紧叫竹叶用绳子缒着一个木桶到花园悬崖边打来些冰冷的溪水,用这水给瑶光擦洗四肢,哪怕稍微降温也好。
瑶光不知自己几度烧得说胡话了,只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在叫她名字。
她一回头,竟然是另一个韩瑶光——韩瑶光版!她穿着《吉赛尔》中可怜的吉赛尔成了鬼魂后穿的白纱,翩翩走来。她看起来比她想像中的要大几岁,大约年近三十了,那身象征纯洁与天真的白纱让她在起舞时有种超越年龄的美感。
两个韩瑶光离得很近很近,像隔着镜子互相观察,过了一会儿,她微微一笑,消失不见。
瑶光刚穿越来时,虽然很高兴自己重获新生了,可也很害怕。
斓曦苑危机四伏。没有果腹的食物,没有取暖的柴薪和衣物,她的新身份是一个妾,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活多久,也不敢想像王妃会想出什么更歹毒的主意来迫害她。
就在这时,她发现了韩瑶光版留下的密信,她被这个同类的经历所鼓舞,她以为,她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所以,只要她更努力,一定会成功的,一定会获得自由的。这个信念鼓励着她支撑着她。不管遇到什么,她得替第一任韩瑶光得到她本该拥有可却错失的自由!
可是,孟萱的来访和远去让她终于得理智地看到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上一任韩瑶光真的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么?哈。没有老皇帝有意无意地照拂,她能在教坊司、太乐府活到成年?韩家坏事时她几个哥哥和侄子们怎么都在流放途中死了?她韩家,连亲近的家仆都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到流放地。
她老爹犯的又是什么罪?
虽然周遭的人都讳言,当时被年龄所限的韩瑶光也不太清楚——后来她可是向薛娘子请教过,薛娘子没有说得很直白,但是,韩尚书意图干预立储!想要扶植三皇子。老皇帝能不恨韩湲么?三皇子生母出身卑贱,但毕竟是老皇帝三十多岁才得的亲儿子,若不是韩尚书搞事情,三皇子很可能会做个闲散王爷去荪州过太平日子,可开工没有回头箭,搞出了事,不管老皇帝心里对这个儿子是疼爱还是愧疚,是憎恶还是怜惜,他就不得不把这个儿子给废了,贬为庶民,再关起来终身□□。
当年的三皇子尚在幽禁,她韩瑶光凭什么能自由?还想过得好?哈哈,你韩家一家都得为我儿殉葬!
这场挣扎,她以为她是凭着自己的力气浮上了水面,并且向着陆地游去,越来越近了,已经能看到陆地上的树木了——可其实,从头至尾,她不过是在老皇帝掌心中游。他倾斜手掌,掌心的水就形成波浪,淹没她,他发发慈悲,再倾斜手掌,大海退潮了,她就能像搁浅的鲸鱼一样趴在岸边,大口喘息着宝贵的空气。
她甚至不敢去想像,如果没有这双手托着,如果老皇帝把她像一尾小鱼一样扔进一个水中悬浮着太多绿藻以至于根本看不清池中还有些什么生物的鱼池里,她会经历什么。也许,她早就被其他鱼咬得只剩尾巴上露出白骨,却还得不停地跳舞,微笑。就像孟萱。
隔天中午,刘太医奉太妃之名到了翠谷。
他直接给瑶光针灸了。扎的还是百会等头顶穴位。
刘太医的风格大家是熟悉的,该说实话的时候说的很直接:“炼师吃了这副药后若是能醒来,那便无妨了。”言外之意,吃了这药还没起色,就可以把丧事准备起来了。
薛娘子闻言变色,忙拉住瑶光的手继续呼唤。她领竹叶、小竹轮班,每个人看着瑶光时都要一直叫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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